文/阿遥

 
中国人心里的美学观念,重在一个“曲”字。曲径通幽,一眼望到底的笔直的景象,不能给人留有神秘的想象空间,在美感上也欠缺了东方的韵味。“曲”在造园领域尤其重要。水系是横向的曲,山形则是纵向的曲。园林名胜的营造,就是在一个“曲”字上做文章。既要曲,还要曲得自然。虽为人造,宛自天开。北京这座平原城市,城区的山水并不多,因此有一点自然起伏和水系,就被打造成游览胜地,陶然亭就是个典型。
陶然亭是北京城南的名胜。园内真正的古迹留存比较少,而中心岛上的慈悲庵,是最有古趣的一处。
慈悲庵地处湖心岛西南部的高台上,规模很小,建筑规格也不高,形制多是清代晚期风格。由于处在这么个狭小的空间,建筑布局可以说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由北向南登上陡峻的阶梯,右前方是坐西向东的山门。山门前空地上一株参天古槐,冬天如龙凤曼舞,夏天则蔽日遮天。而进得悬挂“招提胜境”匾额的山门,绕过影壁,主体殿堂却是坐北朝南的。东北角二层的文昌阁,是寺院里最高的建筑。庵堂西侧的陶然亭,成为寺院西部的屏障。现在遗留下的建筑格局还是很紧凑的。

古刹慈悲庵

慈悲庵山门

慈悲庵山门匾额


慈悲庵院落里立着两通石碑,南边准提殿前是民国十九年袁俊题写的“陶然亭”大字碑,最具文献价值的是对面光绪二十三年的《重修黑窑厂慈悲院碑》,立碑人是邑人步青云。碑文记载了建寺的历史过程,称“此庙创于辽道宗时,修葺于金天会九年,至国朝康熙间又重修之,皆有碑记以记其始末”。现在的碑是复制品。而常被引用的史地文献《日下旧闻考》(清英廉等奉敕编)则是这么记载的:“慈悲庵,康熙二年重修,侍读北平田种玉碑谓创于元,沿于明,则招提胜境由來旧矣。”文中提到曾任工部尚书的田种玉撰写碑记的《重修黑窑厂观音庵碑》,立于清康熙二年(1633年),是有关慈悲庵较早的文献。碑文称“观音庵者,普门大寺香火院也,创于元,沿于明……”跟光绪步青云碑说法不同。碑原立在慈悲庵前院观音殿殿廊东侧,可惜“文革”期间被砸毁了,残存碑文拓片现存于国家图书馆。

重修黑窑厂慈悲院碑

陶然亭碑

慈悲庵曾经叫做观音庵,供奉观音大士像。如今的核心建筑,也是一座三开间的观音殿,对面是倒坐的准提殿。而寺院西北角两层高带抱厦的文昌阁,并非佛教内涵。它建造于雍正年间。由于当时进京赶考的举子大多住在城南的各地会馆,相隔不远的陶然亭就成了他们经常游览宴饮的去处。出于实用目的,保佑金榜得中的文昌帝君当然最吃香,于是佛寺里应运而生了一座道教的文昌阁,供奉文昌帝君和魁星,阁上供奉玉皇大帝。这是历史上汉传佛教常见的尴尬现象。

慈悲庵观音殿

慈悲庵文昌阁

 
谈到陶然亭,不能不提黑窑厂和窑台。
陶然亭公园北门外,有一条叫做“黑窑厂”的街。这黑窑厂,跟陶然亭有直接的关系。准确地说,是先有黑窑厂,后有陶然亭,它的历史可比陶然亭长得多。
   北京城南的这块地儿以前是个小土山,早在金元,就开始在山上取土,建窑烧砖了。这里有过一些零星的出土物,据考证最早的能推到唐代,也出过金代墓葬的沟纹砖。明代永乐年间,朝廷为营缮皇宫和城池,曾设立五大厂,即:台基厂、琉璃厂、大木厂、黑窑厂、神木厂,黑窑厂就在今天陶然亭一带。所谓黑窑,是烧制青黑色的砖瓦,区别于彩釉的琉璃窑。后来,在黑窑厂所处的土山上建了座真武庙,老百姓俗称“窑台儿”。取土挖出的坑越来越大,年深日久积水成湖。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朝廷撤销了明朝五大厂中的四个厂,只保留了琉璃厂,黑窑厂交窑户备办,烧普通砖瓦。如今与慈悲庵隔桥相望的云绘楼清音阁的位置,从前就叫做武家窑。

云绘楼清音阁

从清音阁望陶然亭

钩沉︱窑台古刹亦陶然

今日陶然亭

陶然亭内悬江藻题匾

陶然亭东面,齐白石题匾

陶然亭西面,郭沫若题匾


清代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负责督窑的工部郎中江藻,在慈悲庵的西面建了座临水的亭子,取名“陶然”,作为工余休憩的地方。这大概可以算是这片窑厂营造园林的开始。大约十年之后,亭子扩建成三间敞轩的形式,还加建了回廊。如今亭子里悬挂的几块匾额,居中就是江藻的手笔“陶然”二字,落款“康熙乙亥仲夏,汉阳江藻题并书”。亭内南壁东半部嵌的两方刻石,一方是江藻撰书的《陶然吟引并跋》,作于康熙四十三年甲申(1704年);并排是他的族兄江皋撰书的《陶然亭记》,作于康熙四十六年丁亥(1707年)。南壁西半边还有谭嗣同书《城南思旧铭并叙》,王昶的《邀同竹君编修陶然亭小集》,以及齐白石的《西江月·重上陶然亭望西山》三方刻石。北壁则是画家彭八百《水仙花图》四条屏。院落墙壁上,另嵌有民国文人游龙树寺的诗文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些墨迹无不记录着这处古迹在历史上的遗痕。
 

陶然亭内南壁刻石

江藻《陶然吟引并跋》刻石

江皋《陶然亭记》刻石

齐白石、王昶、谭嗣同诗文刻石

彭八百《水仙花图》四条屏

游龙树寺诗文与《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到了清末,窑厂衰败了,但是窑台和陶然亭却后来居上,变身为城南的名胜。《日下旧闻考》描述:“其地坡陇高下,蒲渚参差,都人士登眺,往往而集焉。”清人吴长元《宸垣识略》记载:“厂今废,窑上建真武殿三楹,翼以小屋,道人居之。路口有灵官阁,坡径迂回,盘折而上,名曰窑台。闲搭凉棚,设茶具,重阳后苇花摇白,一望弥漫,可称秋雪。”北国都市的城边,水渚芦花,荒丘小庙,登高品茶,好一派盎然的野趣!从此,“窑台映雪”,成了一处富有诗意的景致,文人诗咏无数。更有甚者,把“窑台”雅化成“瑶台”,当它是个仙境了。想想这仙境也太简单了吧!哦,也许追求的就是质朴的简单之美吧。直到20世纪初“五四”运动前后,京城的文人雅士们,还常到此地流连,最著名的文字,当推俞平伯的散文《陶然亭的雪》:“在’悄然的北风,黯然的同云,炉火不温了,灯还没有上呢’这个光景下,令我追忆昔年北京陶然亭的雪。”

陶然亭慈悲庵旧影(网图)

其实读一下民国初年的文字就不难看出,当时这处“仙境”已经破败成了乱葬岗子,李大钊等革命先驱,于是巧妙地把它利用起来,以守墓的名义在慈悲庵里租了间房子,当作秘密聚会的场所。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高君宇、邓中夏等人,在这里召开过多次会议。毛泽东领导的湖南倒张运动也是在这里谋划的。他们聚会的合影,正是站在慈悲庵山门前的古槐下边。这处重要的革命遗迹,给慈悲庵古刹赋予了红色的内涵。

1920年1月18日辅社同人在慈悲庵山门前合影

五团体会议旧址复原展示


今日窑台及黄苗子题匾
 
除了殿堂建筑,寺里还留有一些古代文物,它们显然比建筑古老得多。最有价值的,是辽代寿昌五年和金代天会九年的两座石经幢。光绪二十三年碑考证慈悲庵建于辽金,依据的就是这两座经幢上的纪年。经幢,简单的解释就是镌刻经文咒语或佛像的石柱。辽代经幢体量高大,有2.52米高,立在文昌阁前。六边形攒尖顶,上有宝珠,幢身是六棱柱体的,下边是仰覆莲须弥座。幢身上的阴刻文字,可以认出“故慈智大德佛顶尊胜大悲陀罗尼幢”。陀罗尼就是密咒。石幢建于辽道宗耶律洪基寿昌五年,即1099年,是为了纪念慈智和尚而建的。幢身上除了经咒,还刻有慈智和尚的生平事迹。

辽寿昌五年经幢

辽寿昌五年“故慈智大德佛顶尊胜大悲陀罗尼幢”题铭

金代经幢体量较小,位于山门内影壁西侧,雕刻比辽代那座精致,宝珠下的攒尖顶还雕出仿木建筑的瓦垄和瓦当、滴水。幢身作八棱柱形,四面浮雕四方佛,佛像之间为汉文和梵文咒语。四方佛出于《金刚顶经》,是密宗供奉的四尊佛,依次为:东方阿閦佛,南方宝生佛,西方阿弥陀佛,北方不空成就佛。四方佛分别代表四种智慧:大圆镜智,平等性智,妙观察智,成所作智。这座经幢的束腰须弥座雕刻得也十分考究,仰覆莲花瓣更加立体,上下还有花卉纹带,整体层次丰富,疏密有致。佛像下部角落里,阴刻几行文字题记:“大清国康熙六年八月重修佛像”,后面是功德主姓名若干。这些文字应该跟经幢本身无关,他们重修了佛像之后懒得立碑,就借经幢角落的平面把功德记下了,按今天的话说属于破坏古文物。

金天会九年经幢

金天会九年经幢浮雕四方佛

金天会九年经幢须弥座

金天会九年经幢拓片展开图(网图

陶然亭的位置处在辽南京和金中都的东缘,辽金两代都崇尚佛教,建寺修塔之风盛行,两座经幢一定是当时佛寺里的遗物。只是因为慈悲庵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史料欠缺,不知能否考证到建慈悲庵时是不是还有辽金的遗构,经幢是原寺庙的还是从哪里移来的。 
在还有黑窑厂的时候,“黑窑厂”并不是一条街名。成书于光绪二十三年的朱一新所著《京师坊巷志稿》,有一个条目是“黑阴沟”,开篇就说:“东有三圣庵,迤南有火神庙,又南里许曰黑窑厂,明工部五大厂之一也,亦曰南厂。国初设满汉监督,后裁。……西南里许曰陶然亭。”根据提到的几处建筑的地理关系判断,正是如今南北向的黑窑厂街,当时还是一条阴沟。

黑窑厂街南口


如今的黑窑厂街,人们只知道有家小店卖糖油饼。却很少有人注意马路东面高台上,立着一座小巧玲珑的古庙,就是上文提到的三圣庵。它可比糖油饼价值高,是始建于辽代的尼庵,有近千年的历史了。前文说过。此地正处在辽南京城的近旁,辽金寺庙林立,是有遗物可证实的。三圣庵顾名思义,是供奉西方三圣阿弥陀佛、观世音、大势至的净土宗寺院。
大概受地形限制,寺院位于南北向街道的东侧,建筑坐东向西,与常见的寺庙不同。而查到黑阴沟这个地名,倒解释了为什么三圣庵那一片建筑坐落在高台上,山门早先应该是临水的。砖木结构建筑肯定要经过历代维修改造,三圣庵也已经是民国初年大修时留下的构造了。据说大总统黎元洪还参与了捐建。至于说到庵,其实不局限在尼众道场,规模比较小的佛寺,也有叫做庵的,不论男众还是女众住持。

三圣庵山门
在这一带考察,我还遇到一件趣事。
从前宣武区南横东街,有一座非常重要的道观都城隍庙。街道改扩建拆掉之后,据说异地迁建了。一年前我为了找它,专门寻到了这条街。在黑窑厂街向东胡同的楼群里,终于找到了这么一座山门,门额是“京都都城隍威灵公庙”。看建筑,与其说迁建,不如说是低质量的仿建更准确。叫住正要进门的一位工作人员打听,得知这正是从南横东街迁过来的。他含糊地说里边有人管理和使用,却并没有说清是什么人或机构在用。
我随口说了句城隍庙是道教的,他却说:“道教跟佛教不是一回事吗?”倒给我逗乐了。多聊几句才明白,这组坐北向南的建筑,跟原本在这里的坐东向西的三圣庵组成一体。也就是说,城隍庙门是寄居在三圣庵南墙上的一个“布景”,成了三圣庵的南门。三圣庵正经的山门向西,在黑窑厂街的高台上。这里归佛教和文物部门管,有僧人,是正规宗教场所。难怪那个工作人员认为是佛教的,还真没错。

复建的京都都城隍威灵公庙

绕来绕去原来还是三圣庵。寻找道观却找回到佛寺,想想甚是好笑,也是一种缘吧。我多次路过总见山门紧闭,大概平时是走东南角门的,街上看不到。
(除标明网图,均为姚敏苏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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