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曾有齐白石,余墨尚存人世间。
若问余墨哪里求,白石山堂少白处!
▲齐白石像
易恕孜,齐白石女婿。齐良怜幼时与四兄齐良迟、五兄齐良已、二妹齐良欢一同就读于北京香山慈幼院学校。稍长,由白石老人湘潭同乡做媒,齐良怜与易光远之孙易恕孜结为连理。1949年,易恕孜赴台,齐良怜随夫同往。
冶诗书画于一炉
我从10多岁起,就喜欢白石老人的作品,常在课读之余,展阅先祖父收藏的他少年时代用作雕花木器的一些样本,以及他40岁以后的各种画稿。后来我旅居北平,又每日在他身边看他刻印、画画,直到我来台湾,这先后有20年之久的关系,所以许多朋友总要我述评他老人家的画。说实在的,我生性愚钝,虽曾听过他有关画画的一些经验之谈,究竟不能算是内行,只能说是对于他的生活和他的艺术进展,有较多的认识而已。
白石老人生平喜说他的诗第一,书法第二,画第三,篆刻第四。民国二十一年秋,我在湘潭故乡家居,适先祖父70寿辰,曾经写了一封信,寄去老远的北平,请这位我心仪已久而未曾谋面的乡前辈、大画家,为先祖父再画一张画,作为纪念。没想到很快便收到老人的回赠,是一幅《菊酒蟹》的大中堂,还题了“霜蟹正肥,竹叶满瓮,家山茅舍好年光,期颐醉把孙曾弄”的词;上款写着“光远仁兄旧友大人四正之”。又注“四正者,谓诗书画篆刻也”一行小款;还盖有“悔乌堂”“人长寿”诸石印,正是他70岁前佳作中的佳作,更可说是冶诗书画篆刻于一炉。
▲齐白石书画作品《菊酒蟹》
只念过半年私塾
大家都已知道,白石老人幼年是个贫苦的孩子,只读过半年村塾,12岁就从师学手艺,做木工,后来他自己刻有“木居士”“鲁班门下”“有衣饭之苦人”诸印,纪念他的出身寒微,和其40岁以前的贫苦境况。他在半年村塾中,只读过几本《四言难字》《三字经》《百家姓》和一部《千家诗》,识字并不太多。
我乡村学塾师为蒙童点(点:是我乡惯用语,即讲的意思)《千家诗》,只要教会念就行,而不求甚解。那时候白石老人方8岁,哪会懂得诗的意义,只不过“白口子”(谓不识字义而信口念者)念念,“照本宣科”就是了。不过白石老人生成就喜欢读诗,他既有天才,又肯用功。他20岁时,在乡绅齐伯常家做手艺,于得到《芥子园画谱》的同时,也得到一本《随园诗话》。袁枚的诗超逸自然,全是性灵之作,易读易解。白石老人得到这本“诗话”,认为很合他的程度,每于工作之余,展读再四。我乡一般殷实人家,于其子女婚嫁前,必要延请几位木工前来制作粗、细木器的妆奁,木工为了方便起见,都在主家食宿,久至两三个月者。白石老人就在齐伯常家一连几个月里,每晚都要点着油灯,咀嚼《随园诗话》,以至深夜,其一字一句,都能背诵出来。后来他还把这本书,送给先祖父阅读,先祖父晚年鼓励我读书,还经常念着袁枚的两句诗“贫不卖书留子读,老犹裁竹与人看”给我听。
▲芥子园画谱
老为儿孙作马牛
白石老人在作诗的这方面,只读过《千家诗》和《随园诗话》,究竟根底有限,所以他在27岁以前画画,还不能题诗。及得胡沁园家的塾师陈少蕃为他点读《唐诗三百首》,才诗思大进。自此,渐渐懂得作诗的诀窍,常常作起诗来。他的第一首七绝诗,是参加胡沁园的“藕花吟馆”赏牡丹花作的,有“莫羡牡丹称富贵,却输梨橘有余甘”的性灵佳句。当日在座的诗人,都是我乡风雅之士,大家对他都刮目相看,惊叹一个木匠,居然也能作诗,而且别具一格。其实他这种诗格,先就是受了袁枚诗的影响,嗣在胡家熟读白香山的《长庆集》,对他的影响也很深。白香山的诗,浅切明白,有如对话,老妪能解,童子喜吟,传说当时延聘娼伎的,亦以能诵他的《长恨歌》而增价,故称他是“大众诗家”。所以王湘绮说白石老人在37岁以前作的诗,有点似“薛蟠体”。
白石老人自从参加胡沁园家的诗会之后,声名渐播,我乡当时无论富绅士子,或是居家士大夫之辈,都不以为他出身寒微,没有一点瞧不起他的意思,他们先后成立的“龙山”和“罗山”诗社,都邀请他参加,并且互推他做社长。其间如王仲言、罗真吾、谭子荃、胡三立、黎松庵、张仲飏诸人,都是我乡饱学之士;而黎薇荪兄弟,又都是仕宦之辈。白石老人曾有文记叙当日的情形说:“聚必为十日饮。或造花笺,或摹金石,兴之所至,则作画数十幅。日将夕,与二三子游于杉溪之上,仰观罗山苍翠,幽鸟归巢;俯瞰溪水澄清,见蟹蜞横行自若。少焉月出于竹屿之外,归诵芬楼,促坐清谈……月已西斜,尚不欲眠。”从这些记载的文字中,可以概见我乡的文化背景,及其浓重的人情味,都于白石老人的成就有所帮助。诚然不是今日这种现实的社会,势利的眼光,堪与比拟的。
白石老人说他作诗自主性灵,反对死死板板无生气的东西;不愿像小脚女人似的扭捏作态,吟弄些无关真实事体的句子。他批评当时诗人所作的试帖诗,虽是工稳妥帖,圆转得体,但过于拘泥板滞,一点儿不见生气。他于40岁后,几次离乡远游,得与王闿运、樊增祥、易实甫、陈师曾、曾农髯诸君子相唱酬,益见他作的陶写性情,歌咏自然的句子更有功力了。其在二三十年间作诗有数千首之多。
▲齐白石作品:《白石诗草》和《借山吟馆诗草》
我读过他刊行的《白石诗草》和《借山吟馆诗草》,还有未行辑印的许多散诗。我少年时在乡读书,老人曾以其《示儿辈读书二首之一》的七绝句“卖画买书非下谋,读书须识慕巢由;吾儿莫负乃翁意,老为儿孙作马牛”寄给先祖父,用以勉励我。我觉得他作的诗,都不求藻饰,纯乎天籁,有真性情、真意态,读起来不仅纯活自然,铿锵有力,而且最能感动人。他所作的题画诗句也有同样的感人力量,可说是一个没有专门受过作诗的训练的天才诗人,不穷极声韵,操纵格律;也不追求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所以他作诗用的字,造的句,往往是那些肆厥排比,不失尺寸的旧诗家所不能作或不喜好的!如他曾写自己少年时贫苦的生活说:
富贵无身轻快人,亦非能遣十分贫。
五旬以后三年饱,不算完全饿殍身。
又有一首说:
村书无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
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
白石老人的诗稿里,这样纯任自然的真实描写最多,如他光绪二十八年远游陕西的《长安远》诗:
万丈尘沙日色薄,五里停车雪又作。
慈母密缝身上衣,未到长安不堪著。
又如他记民国六七年间故乡《兵后离感》诗:
白日光寒烟雾开,几家欢喜几家哀。
长饥邻叟翻怜我,不再提篮乞米来。
这都是他独有的风格,很有意境,也很有韵味。
明朝无米只管写字
白石老人自己说他童年时,就喜欢写字,在8岁至12岁的那几年间,常将用过的账簿拆散,翻转面来,每次以半张写字,半张画画,引起他的祖母叹息说:
“今既力能砍柴为炊,汝只管写字,明朝无米,吾孙奈何?惜汝生来时,走错了人家!”我乡一般人家,日常的用度,都要记账,称之为“流水账”,贫苦人家的子弟,在村塾读一二年书,家长们说是只求将来长大成人,能记记“流水账”就好了。记“流水账”的簿子,是用我乡出产的一种“账联纸”订成的,比较普遍通用的“毛边纸”略厚,只是反面稍微粗糙些。白石老人幼年家境贫苦,难得有钱买纸写字,所以就捡拾人家废弃的账簿,将它拆散翻转过来,用来习字画画。
许多朋友们都说我们湖南一般人的毛笔字,写得不错(当然是指年事较长者而言),那是得力于从前一般村学的塾师,指导学生习字,有一贯而严格的方法:学生于六七岁时发蒙,要描红字,是用木刻版土朱印刷的“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的样本。塾师们认为蒙童描红字的笔法已够圆熟了,再进一步指导蒙帖,是用一种“竹纸”蒙在字帖上,照样书写。
“竹纸”也是我乡自造的,和现在常见的“玻璃纸”差不多少。字帖的选择也以与蒙童的字体较近似者为之,大都不外颜、王、柳、赵这几种。蒙帖奠定了基础,然后就可以放手书写了,每日要用那种订“账簿”的“账联纸”临帖二三百字。白石老人虽然只读过村学半年,但由于他天才颖悟,这种描红字,蒙字帖的训练,很快就已循序完成。他最早习的字是“馆阁体”,笔致庄重典雅,也很像是临过赵孟□的帖,年少便已奠定了书法的基础。到27岁那年,乡绅胡沁园邀至其家,由塾师陈少蕃指点他读书,胡、陈两人都爱好何绍基的书法,专事临摹研究,白石老人从而受其影响,亦改习何字。他在少年时画赠先祖父的一幅《七子团圆图》所题的款字,似是赵孟頫的笔法;在他40岁西安之行前,书赠先祖父“补屋耕田衰老志,读书织布吉祥声”的对联,则酷似何体,两者截然不同。他晚年在北平,曾将他早期收藏的一本何绍基书帖,钩划了一份给我,还说何绍基作书命笔,每用悬腕,若张强弩,取李广猨臂弯弓的意态,故自呼猨臂翁,书写的字体,遒劲中有秀丽。只是他晚年的书法,多有余笔,像拖着老鼠尾巴一样,据说是手臂也得了痼疾,腕力不继使然,不宜轻学,徒自取病。
▲齐白石书画作品《七子图》
白石老人于临何字数年之后,又曾一度模仿过金冬心的书法,其所写的《借山吟馆诗草》稿本,一笔一画,几与金字无二致,于今偶也能在其早年所题的书款得见之。光绪二十九年,他已41岁,远游西安回家,路过北京,结识画家李筠庵,又跟着他学写魏碑,临《爨龙颜碑》一直到老不衰。由于他在数十年间,对于前人的书法,皆心摹手追,先后有四次的变化演进,可见他的书法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当非一般率两操觚的书家可比。近年来台湾有很多伪造他的假画,只要一看题款的字,就会觉得大不对劲。

第一张画雷公神像
白石老人画画,也是从8岁时就开始了,只是一直瞒着他的祖父、祖母和外祖父,偷偷摸摸地每次用废弃的账簿纸翻过面来,将半张习字,半张画画,直到他15岁那年跟着周之美师傅学雕花木器手艺时,画花样子,才正式公开。那是因为旧社会里我乡一般人家,父兄如有钱给子弟读书,就一心希望自己的子弟,十年寒窗,读尽经、史、子、集,去科举场中,弋取功名;若是家境贫苦的,勉为其难送子弟读书一年半载,认识日常通用的字,能记“流水账”就足够了,父兄们已算是尽了教育之责。至于画画,那只是风雅之余事,在年少读书的时候,是不容许的。
▲齐白石书画作品《雷公》
白石老人幼年画的第一张画,是神像“雷公”。画“雷公”原是我乡人的一种迷信,凡是怀胎待产的妇女,或有久病不愈的病人的人家,就要邀请巫师前来“捉法”,用朱笔在一些小张的黄裱纸上或桃木片上,糊乱涂些怪模怪样的,尖嘴长爪,拿着斧头、凿子的凶煞像,名曰“雷公”,张贴每一门首,说可镇压妖魔鬼怪。我小时候也很怕“雷公”,因为曾见我乡真有被雷击毙的人。
白石老人从画“雷公”神像起,后来又画了老渔翁,以及经常看见的花卉、虫鱼、鸟兽,他自己觉得越画越像,也就越画越有兴趣,从此一瞬几年,也不知道画了多少。直到跟着周之美学习雕花木器,在齐伯常家得到《芥子园画谱》,才正式见到画画的样本。自此以后,凡是雕刻花纹,都选《芥子园画谱》上的做样子,自画自刻,渐渐名声就噪起来了。他白天忙着为主家做工,晚上又忙着替女人们画绣花样,画的是人物居多。我乡很多寺庙里的神像,也都是他画的,那个时候他的人物画,就很有根基了,所画仕女尤工,因而引起很多女士们时常围着他取笑,戏谑他是“齐美人”。
▲齐白石书画作品《仕女图》
先祖父说白石老人少时在家乡做手艺,很多地方表现了他的谦厚和智慧。记得有次他在邻近的尹家冲为尹家祠堂画门神,起先未曾估量门叶的长度,直到傍晚时分收工,尹家祠堂的经理将门关起来,发现对立的门神,脚部距离门槛还有一尺之高,他笑着说:“芝师傅,这门神好像是’天吊神’啊!”(天吊神,是形容悬在半空,脚不着地,言其画得不合理也。)白石老人顿觉突然,一话未说,就连夜赶工重新改画过了。还有一次,他在一乡绅家雕刻一张备作新婚夫妇睡的“临波床”
,起工的那天,他捧着一只盛满墨水的大瓦缸盖去画花样,走过主家的丹墀,不慎滑跌在长满青苔的地上,将瓦缸盖打得支离破碎,心想这是个不吉利的兆头,何以对主家?随后他在这张新床上设计雕刻一幅《击瓮平安图》。据说后来这家的新娘在生产时不幸死去,而婴儿得保平安,很是巧合。
白石老人从幼时偷偷摸摸画“雷公”起,以迄摹《芥子园画谱》,跟萧乡陔、文少可学画像,师胡沁园习工笔花卉、草虫,在家乡做手艺画各种雕刻花样和一般神像,他的画画基础,便是这样奠定的。再加上他有天才,又能虚心,更有毅力,由于他数十年来的生活演进,画风亦随之而变化。他40岁后,八年之间,曾远游西安、北京、庐山、南昌、桂林、苍梧、广州、钦州、肇庆、端溪、东兴、香港、上海、苏州诸山水,自称是“五出五归”,他的山水画,从此完全改变临摹古人的作风,自创一派接近实境的笔法。笔触矫健,表达胸襟开朗,超然磊落雄奇之气概。
▲齐白石书画作品《山涧雅居》
他曾有诗说:“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他这几年的远游,郭葆生对他的影响很大,郭于光绪二十八年寄信劝他游西安说:“无论作诗作文,或作画刻印,均须于游历中求进境。作画尤应多游历,实地观察,方能得其中之真谛。古人云:’得江山之助’,即此意也。作画但知临摹前人名作,或画册画谱之类,已落下乘,倘复仅凭耳食,随意点缀,则隔靴搔痒,更见其百无一是矣。兄能常作远游,眼界既广阔,心境亦舒展,辅以颖敏之天资,深邃之学力,其所造就,将无涯矣,较之株守家园,故步自封者,诚不可以道里计也。关中夙号天险,山川雄奇,收之笔底,定多杰作。兄仰事俯蓄,固知惮于旅寄,然为画境进益起见,西安之行,殊不可少……”先祖父说郭葆生是在光绪二十七年统军过我乡白石铺,与白石老人结识,他甚爱老人能诗、能画、能刻,相交数天,竟成莫逆。郭葆生后官“钦廉兵备道”,又邀白石老人远游钦州,是其五出中的一次。
画遍天下伪造居多
白石老人远游还乡之后,自觉画底子太差,想要再下一番苦功读书、画画、刻印,从宣统二年以迄民国六年,就一直家居,不再远游。这几年间,他的画风作了很大的变化,师法八大山人的大写意。这一年的夏天,我们家乡治安不甚平静,一般殷实户,为避土匪劫掠,都纷纷逃走他乡。白石老人自从远游归来之后,将卖画鬻印所得来的银子,买了田地,筑了房屋,当然也算是“有产阶级”,不能不逃,于是再远走北平,以卖画为活。那时候北平一般风雅人士,还不作兴八大山人的冷逸画格,白石老人就接受了陈师曾的劝告,改变作风,创画红花墨叶一派。我乡蔚儒先生和胡鄂公先生,都是当时的国会议员,也替他作义务宣传,由是名声四播,登门求画的,大有“洛阳纸贵”之势,自是定居北平,达50年之久。
▲齐白石书画作品《万竹山居》
白石老人在这次改变画风时说:“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心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也。”可是他又在民国三十四年辑印一本55岁前之写意画册,自题诗说:“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此翁无肝胆,轻弃一千年。”似是对其改变八大山人之画格,颇有“悔不当初”之感。
白石老人在北平卖画的50年间,画的人物、山水较少。他说:“余画山水绝无人称许,中年仅画借山图数十纸而已,老年绝笔。”他一般常见的画,多是花鸟、虫鱼。他的工细草虫,少年就已奠定基础,其后经历长时间做直接写生的练习,所以特别传神。他曾记叙旅居北平张园的生活情形说:“……他们捕蝴蝶,捉蜻蜓,捕捉到了,都给我做了绘画的标本。清晨和傍晚,又同他们观察草丛里虫豸跳跃,池塘里鱼虾游动,种种姿态,也都成我笔下资料。……”
▲齐白石书画作品《虾蟹图》
其晚年画的浓淡墨色蟹和虾,生动之极,他题画蟹说:“余寄萍堂后,右侧有井,井上余地,平铺茵苔,苍绿错杂,当有蟹横行其上,余细视之,蟹行其足一攀一践,其足虽多,不乱规矩,世之画此者不能知。”他又题画虾说:“余之画虾,已经数变,初只略似,一变毕真,再变色分深淡,此三变也。”现在台湾,经常有人伪造他的蟹和虾,其不仅不能知蟹行之一攀一践,不能分虾色的深淡,即蟹虾的肢体也都画得不一致,能不令人笑骂?老人昔在北平,已知有人造他的假画,故自刻“吾画遍行天下,伪造居多”的石印一方,经常出示门客,戒其不要轻中造假画者的圈套,亦可见其用心之苦。自称“三百石印富翁”
白石老人在篆刻这方面的成就,得力于他少时学习制作雕刻木器,奠定了刀、腕上的根基。他刻印的刀法,和写字的笔法一样,一刀下去,决不回刀。北平陷落之前,他已年近90,我看他刻印,不须先在石上描画字形,一手掌石,一手奏刀,纵横疾驰,好像呼呼有风声。
▲齐白石篆刻中老照片
世多知白石老人篆刻之名高于画,他于民国六年旅居北平,在琉璃厂的南纸铺挂了卖画刻印的润格,陈师曾见着他刻的印章,就去拜访他,还为其题诗说:
“囊于刻印知齐君,今后见画如篆文。束纸层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实际上白石老人对于刻印一道所用的功力,原就不在习画之下,只是他学习刻印的时期较迟,那是光绪二十二年,他已34岁了。那个时候他结交龙山、罗山诗社的诗友,大多都能写写钟鼎篆隶,会刻印章,他心想自己既能作诗,又能画画,何不也学习刻印。
先祖父说他那年在我乡皋山黎家做手艺,黎氏薇荪兄弟,都精于治印,白石老人坚请师承,黎氏初以为他出身木工,不能精篆刻之学,嗣见他刻的“金石癖”一印,颇有根基,才讲了些初步的篆刻方法指导他,自是他便参用自己雕花手艺,发愤学习。他还在皋山后的南泉塘,挑了一担“楚石”回家,一连几个月地刻了再磨,磨了再刻,磨得满屋子都积了一层石浆。皋山离我们家住的地方白石铺,约40华里,那儿出土的“楚石”,色泽乌黑,质地不坚,易磨易刻,一般学习刻印的,最为乐用,但容易崩裂,难于保存,白石老人晚年收藏的印章中,便不见有这种石印。
▲齐白石印谱
白石老人跟着黎薇荪兄弟学习刻印的同时,他的另一位诗友黎松庵也指导他篆刻,追循丁龙泓、黄小松两家的途轨。黎薇荪还从四川任所老远寄回丁、黄的印谱给他做范本,所以他早期所刻的印章,是一种精密的刀法。稍后他得到一本《二金蝶堂印谱》,才改攻赵□叔的笔意。迄其见到《天发神识碑》《三公山碑》,在篆法和刀法方面,又都有了变化。识者说他中年刻印刀法的变化,是把汉印的局格,融会到赵□叔一体之内。但他自己说最后刀法的一大变化,是喜秦权,纵横平直,一任自然。
白石老人自称“三百石印富翁”,实际上他一生篆刻的石印,不下数千方,这三百石印,只是他早年刻的自用印章而已。我在北平侍居期间,见他用一四方木柜,收藏无数石印,置于铁栅屋画案的侧边,柜子门经常锁着,还贴上一张“请君莫再偷”的封条。据说是为了慎防他的子女们窃去印章造假画。老人可没料到今日在台湾造他假画的人,竟会将他的印章制成锌版,要盖多少都有呢!在老人所刻的数千方印章中,只有两方不是文字的,一方刻的是他自己右手拇指的指纹,一方刻的是“牵牛不饮洗耳水图”,都在夏文珠之手,但他监视甚严,至以某种画须用某一印,与盖在某一位置,老人亦预先为之指点,此外他还在每一幅画上,钤一方钢印,至今或许尚未为世人注意及之,恐亦非造他的假画者所能仿制。老人谓其一生辛苦成名,不欲毁之于人,亦不欲人假以欺世,故如此戒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