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曾有齐白石,余墨尚存人世间。
若问余墨哪里求,白石山堂少白处!
▲李立和齐白石老照片
我是湘潭县堂市乡(现属株洲县)人,和恩师齐白石老人是小同乡。今天,如果说我在金石书画方面有一点成就的话,我应该感谢白石老人的奖掖、鼓励和教诲。我幼年丧父,寄居在外祖父家。外祖父出身于当地的大户人家,书香传世。记得每逢过年,外祖母把家中收藏的字画挂出来,我看着字画上盖的那些图章,特别是白石老人刻的,气势磅礴,觉得非常漂亮。等字画收到阁楼上,我偷偷跑上楼将字画上那些鲜红的图章剪下来,贴到自己的书本上。在湘潭竹冲找来许多黑色的楚石,打磨平整,照着这些图章一一摹刻。真想不到幼时的这一幕恶作剧,成了我一生金石缘的起点。
▲齐白石赠李立书画作品《虾》
当时,外祖父家收有不少齐白石的画。通过这些画,我接触齐白石的印章也逐渐增多。我觉得白石老人的印章刻得奔放洗练,与人家的大不相同,我十分喜欢。渐渐地,我刻的印章越来越像白石老人的了。读中学时,我将自己所刻的印章拓成一册小小的印谱,自题《石庵印草》。湘潭中路铺竹冲的胡沁园和我外祖父家是亲戚,我姨父同胞兄弟二人(弟弟胡文效,号卧龙),是齐白石的恩师胡沁园之孙。有一年冬天,胡卧龙来到我外祖父家看了我的印章,大为赞赏,白文印和朱文印是白石老人的风格。胡卧龙这时也在私淑白石老人学篆刻。他建议我将这些印章寄给白石老人,请求指教,并告诉我如何写信。于是,我不揣冒昧地给在北平的白石老人写去一封信,附上我摹刻老人的“湘潭人也”“古潭州人”“人长寿”“愿人长寿”“大匠之门”等印章拓片。
▲齐白石赠李立书画作品《青蛙》
▲齐白石赠李立书画作品《虾》
不久,白石老人居然给我回了信。信云:石庵贤世兄鉴:来函始知兄台为卧龙侄戚人,兼以从事刻印。承拓来摹予所刻之印数方,刀法足与予乱真,予叹之。白石刻石之替人二三,皆在四川;不料家山又有卧龙、石庵能倾心学于予,予心虽喜,又可畏可惭也。窃意好学者,无论诗、文、书、画、刻,始先必学于古人,或近代时贤,大入其室,然后必须自造门户,另具自家派别,是谓名家。愿贤兄察予言之是非为幸。白石行年八十又三矣,十指养上下廿又三人,日费百元(原注:北京通用纸币百元可换上海纸币六百元),苦极愁极!倘天见怜,使长途通行,予决还乡,与二三子长相往还。未卜有此缘数否?不一 一。再者,白石自刻之“古潭州人”四字印,甚工,此时不见,想是自己磨去。昨想再刻,恐不能有旧时之工。湖南若有人来北京,愿世兄将“古潭州人”四字印赠我为望。白石老人,顿首。(民国)卅二年八月廿五日,接到老人的回信,我真是喜出望外。没有想到名满天下的一代宗师,已届83岁高龄,竟对我这个在篆刻艺术上刚刚起步的晚辈如此关爱。尽管我和老人之间有着胡家祖孙与我外祖父家的姻亲关系,但白石老人从乃师胡沁园身上继承下来的那种发现、培养人才,奖掖、鼓励后学的精神品格是感人至深的。
▲齐白石给李立的回信
接到老人的回信,我真是喜出望外。没有想到名满天下的一代宗师,已届83岁高龄,竟对我这个在篆刻艺术上刚刚起步的晚辈如此关爱。尽管我和老人之间有着胡家祖孙与我外祖父家的姻亲关系,但白石老人从乃师胡沁园身上继承下来的那种发现、培养人才,奖掖、鼓励后学的精神品格是感人至深的。
“白石刻石之替人二三,皆在四川;不料家山又有卧龙、石庵能倾心学于予。
“白石行年八十又三矣,十指养上下廿又三人。”老人回信时值1943年,正是风雨如磐,民族灾难深重之时,北平沦于日寇之手,老人民族气节凛然,决不屈身事敌。曾在大门上告白:“画不卖与官家……”这里的官家是指日伪官员。然而家中20余人的生计,老人又岂能稍歇?全靠一双手!故言“苦极愁极”。读来令人戚然。“使长途通行,予决还乡”,表现了老人浓浓的乡情,深深的乡思。接白石师的信后,我尽快地将摹刻的那枚“古潭州人”印章寄往了北平。
▲古潭州人
新中国成立后,1955年夏天,我到了北京,去白石老人家拜望老师。我因与齐子如、齐佛来早就熟悉,见面后老师非常高兴。看了我的篆刻书画作业后,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也指出了许多不足。写字方面,要我先写小篆,老师告诉我,他就是从《三公山碑》和《天发神谶碑》写出来的。谈到画,老师指着墙上的画,再三叮嘱:“要多看、多画。”第二年,我拟再次进京看望老师,并想请老师为我题写印鉴。后来由于学校教学任务甚忙而未成行。可能老师是从齐佛来口中知道我将去北京,特意为我题写了“李立刻印”四字,这四个字我珍藏宝用至今。同时,老师还为我画了一对青蛙,并题道:“闻立也已来京华,犹不得相见,寄此嘱题数字,予以蛙还之。白石老人。”
▲齐白石给李立刻印
此后,无论是在教学上还是在艺术探索中,我都谨记老师的教诲:先学古人时贤,然后必须自造门户。书法,我以小篆为基础,规范中参以《天发神谶碑》意,追求金石味;篆刻,学习老师奔放、爽劲的印风,参以沉稳、浑朴。目前,从我的作品中既可探寻到师承的脉络,又可看出“学于古人或近代时贤”,力图“自造门户”的心得。对于老师奖掖教诲的恩德,我铭感五内;对于老师的艺术造诣,我由衷景仰。我虽曾受老师亲炙,然而终不及老师所达境界之万一。90年代初,湘潭齐白石纪念馆嘱我题写“刻石留芳”四字,我落款是“李立拜题”,这是向老师敬礼!近年来,有感于自诩“白石门人”的人日多,我倒觉得自己于师门尚未登堂入室,不如自署“白石门外”反觉于心稍安。但这丝毫不会有减于我对白石恩师的缅怀和追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