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将20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深层次矛盾作为攀登之巅,却在步步登临的细节之处,映出了绝妙的讽刺效果,让我从中看到了《儒林外史》的影子。

茅盾曾说:“我打算把1930年的新《儒林外史》连锁到现在这本书的结构之内。”那些让人或捧腹大笑或无语默然或长叹一声的小说人物,让我们看到那个时代深处的真相。

庄严的《三民主义》与可笑的信徒

农村的混乱在《子夜》第四章中全力展现。曾沧海与曾家驹父子是这个农村舞台上守旧势力的代表。他们吸大烟,玩女人,压榨农民,贪慕虚荣又色厉内荏。这本是一本“20世纪中国农村目睹之怪现状”,却因庄重的《三民主义》小册子添加了独特的一页。

彼时,镇上农民愤怒造反,家中小妾和儿媳内讧。曾沧海获知儿子曾家驹加入了国民党,并带回来一本《三民主义》小册子,心里便觉得有了依靠。可一转身,小册子便被孙子的尿淋了。“瞥眼看见烟塌上还摆着那本淋过孩子尿的《三民主义》,他就一手抢了过来,高顶在头上,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急口地祷告道:’总理在上,总理阴灵在上,保佑保佑你的三民主义的信徒呀!’”

可笑的是,祷告还没完,枪声应声而起,比之前更响更近了。

这里的讽刺犹如一把利刃,剖开了那个晚期封建社会血淋淋的一面。像吴老太爷这样古老的僵尸不止一个。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王朝,《三民主义》便成了封建老僵尸们手中与《太上感应篇》同样的镇邪除魔法宝。

雷参谋与吴少奶奶

雷参谋是一个军人,风姿不俗,“将近三十岁的男子,一身黄色军衣,长筒马靴,左胸挂着三块景泰蓝证章。”

他对昔日恋人、今日的吴少奶奶庄重有礼,“做了个立正的姿势,迎着那道门里探出来的一个女人的半身,就是六十度的鞠躬。”

在上战场前,雷参谋对着吴少奶奶来了一番告白:“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我,又差不多没有亲密的朋友。我这终身唯一的亲爱的,就是这朵枯萎的白玫瑰和这本书!我在上前线以前,很想把这最可宝贵的东西,付托给最可靠最适当的人儿——”

但是,谁都不认为这是一个情深义重、生死不渝的男人。因为,就在刚才,他初见交际花徐曼丽,由着她揾手四五秒,不知怎样的心荡神驰。接着又逼尖了嗓子十分正经地唱曲子,为着旋转飞舞的交际花配乐。当徐曼丽从弹子台上滑下来时,他又抢上前去,贴胸一把抱住,趁机揩油。

共读|项丹利:填海的精卫

旁观者嘲笑道,“光景他唱军歌的时候,也不能比这时的态度更认真更严肃了。”

吴少奶奶翻开这夹着枯萎白玫瑰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幽怨地哀悼逝去的爱情。让我们看到这个女性沉溺于自我幻想,不知世事不晓人情的可悲。她并非懦弱无能之辈。暴躁的丈夫吴荪甫令吴公馆的所有人害怕,她却少有惧色。

正如许多脱离实际的资产阶级女性一样,像四小姐惠芳、妹妹林佩珊之类,她们都被优渥的生活锁在了黄金笼中,无聊着又无知着,只看得到一笼方寸的世界,包裹着狭隘虚浮的情感泡沫。

填海的精卫

我很不想用讽刺来形容吴荪甫。

古老童话里的王子和英雄,总是能凭一己之力救出公主。用茅盾的话来评价吴荪甫,他“就是二十世纪工业时代的英雄骑士和王子。他们不像中古时代的那些骑士和王子会击剑,会骑马。他们却是打算盘,坐汽车。”

吴荪甫坚毅果敢,铁血有手腕,是绝对的权威与中心。在吴老太爷丧事中,无论是工厂的罢工、市场上的公债、家乡的匪乱,乃至老太爷的棺材形式,吴荪甫都干脆利落,一一决断,狠辣老道。

茅盾讲述了一个渴望“让国产的电灯泡、热水瓶、阳伞、肥皂、橡胶套鞋,走遍全中国穷乡僻壤”的民族企业家,在帝国主义和军阀政治的左右夹击下,在社会变革的滚滚洪流中,终于穷途末路的故事。他的本义,是用这个故事来讽刺更深更广的中国社会。

这让我想起了老舍的《骆驼祥子》。车夫祥子,同样在那个年代的大城市拼搏,经过三起三落,在军阀混战与阶级压迫之下,最终也堕落为自私的,不幸的,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知乎上有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非洲一直发展不起来?”一个在非洲的答主回答说,尼日利亚原油储量世界排名第八,天然气储量世界第九,降水丰沛,土地肥沃。但是,在2024年之前,尼日利亚每年出口原油的数量和进口汽油的数量相当,以致于该国常年处于严重的外汇短缺中。那里所有的油田都被欧美公司控制,几十年没有维护,油井设施极其老旧,所以在原油出口国中尼日利亚只能排名第15。老旧设备造成出油率低,污染严重,农业受损。这位答主最后说,“只要欧美统治非洲,非洲就不可能发展。”

低级的讽刺,是虚浮的、个体的、单薄的。高级的讽刺,是深入的、全部的、刻骨的。高级的讽刺扎向最深最痛最广之处。

当讽刺的笔头戳到吴荪甫时,痛苦的感受是所有读者与整个国家社会的。我们一下子便感受到,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无论祥子那样勤奋劳动的苦力,还是吴荪甫那样拥有九个厂的大资本家,假如没有和谐稳定的国家作支撑,只能在与风暴的搏击中力竭而死,成为一只填海的精卫!

文首题字:沈强民

文末篆刻:孙新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