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近日读了一点傅国涌的书，被他感动之后，就有了多读一点中国历史人物传记的冲动。原来太多历史人物值得深入了解，因为从他们身上，我们也能够看到自己的命运和身影。
其中，鲁迅（1881年－1936年）当然是最有代表性、绕不过去的。傅国涌的鲁迅研究也有自己的视角，即努力将鲁迅安放在时代大背景中，而不去神化或过分凸显。尽管傅国涌是这么想的，但他本人其实仍然是鲁迅的追随者。在强调成为“人”、获得人的独立和平等方面，鲁迅是傅国涌的一个重要参照系。
鲁迅五十寿辰像（史沫特莱 摄）
教员晚年说：“我和鲁迅的心是相通的。”其实，对中国文化、“中国人”的身份具有反省意识的人，何尝不是如此呢？大家都“和鲁迅的心是相通的”，都希望“中国人”从某种困境中突围出去。
这个困境其实是中国人的自我设限：我们总是想赢别人，而无法将“人”安放在“存在”之中。当一个人太想赢别人，反而容易作弊，将人生局限于“生存”，而不是面对“存在”敞开。因此我们不难看到，无论鸿儒还是硕儒，在现实生活中，都成了不折不扣的为稻粱谋的伪君子。只有在现代进程打开之后，中国才涌现出了鲁迅这样自主自觉地想成为“人”的人。
中国的现代转型之所以艰难，也是因为我们的文化中似乎缺少迈向真正的公共生活的可能性。我们通往世界的心灵之门，似乎被自己永久关闭了似的。因此，中国的知识分子不得不面对鲁迅极其犀利的社会和文化批判。
傅国涌认为鲁迅“为中国知识分子树立了一个很难超越的榜样”，但他还是有意识地避开了鲁迅刺人的一面。也许傅国涌是对的。没有谁能够为别人颁布绝对律令。没有人能够成为圣人！只有从这一点出发，才有可能建立起比较稳固的社会（制度）秩序。正如美国那样，立国者在制度设计中考虑最多的，是人性的易于败坏性。因此，尽管鲁迅确实犹如超人一般刚强，但不应该将鲁迅所说视为真理。傅国涌因此强调，应该挖掘中国文化中的自由因子，因此他有时候甚至认为胡适比鲁迅的地位更重要。
傅国涌对鲁迅的认识，借鉴了散木的著作《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与文网》。所以我在寻找这本书时，发现了《鲁迅传：于无声处听惊雷》。先读解渴一下再说。
这本书刚开始看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乱弹琴：作者好像在利用今天的现实生活，对过去的历史进行不恰当的附会。但很快就发现，这种写法非常有助于让鲁迅的形象鲜活起来。因此，我边读，边在多处停下来，仿佛感受到了鲁迅的强烈情绪，以及鲁迅的极度痛苦与挣扎，所以我读着时差点自己哭了起来。
我没有读过那些非常有名的鲁迅传记。这本《鲁迅传：于无声处听惊雷》篇幅较小，但给人的感觉却比较全面，涵盖了鲁迅的主要经历、思想和人生的争议点。作者一开始就阐明了鲁迅的主要思想：个人如何解放。傅国涌的鲁迅，当然也强调了个人独立。这是现代人的人格特征，是传统文化所缺乏的。
下面我结合书中的内容，重温鲁迅的诸多论断。
鲁迅1903年春天的断发照
1907年，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撰写了雄文《文化偏至论》，下面这段话代表了鲁迅的一生所求：
“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
1921年，鲁迅写了《阿Q正传》，成了一种并非只是中国人的普遍人类形象，当然中国人好像更明显一些。阿Q自轻自贱又自傲，善于自欺欺人。他的口头禅是：“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此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人现在仍然这样——在他们身上，没有“自己”甚至“无人”！
鲁迅认为：“中国国民性的堕落……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远，加以’卑怯’与’贪婪’，但这是历久养成的，一时不容易去掉。”其实鲁迅说的，不一定就准确。“国民性的堕落”去不去掉，“病根”究竟在哪儿，其实跟“历久养成”没有太大关系，或者说，今天的人们其实完全可以避开历史的回旋镖。
宋庆龄（左三）与萧伯纳（左二）、史沫特莱（左一）、鲁迅（右一）、蔡元培（前排右三）、林语堂（右二）、伊罗生（后排右三）合影
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持强烈批判态度，主要是从现代身份意识出发的。20世纪20年代，罗素、泰戈尔先后来中国访问，他们对古老的东方文明赞誉有加。鲁迅反感泰戈尔，不读罗素。
于是，鲁迅称：“中国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无论中国人，外国人，凡是称赞中国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份。”“保存旧文化，是要中国人永远做侍奉主子的材料，苦下去，苦下去。”
鲁迅对中国人能否走向现代，与世界主流文明平起平坐，是抱有怀疑甚至悲观态度的。例如他在《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中说：“……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
我认为，鲁迅怪罪“传统”，其实是没有太多理由的。直接从“人性”而不是“中国人”入手查找中国社会问题的根源，可以让问题看上去更准确一些。他本人有时就是直接从现实找原因的，例如杂文《沙》指出：造成中国“一盘散沙”的，是大大小小的统治者，“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沙，可以肥己时就肥己，而且每一粒都是皇帝”。
作者刘小川对鲁迅给出了一些评价，关于鲁迅的生活前景描述也有点意思。这里罗列一些。
——鲁迅直到晚年，未能突破盲点，未能整体把握传统文化的价值。鲁迅对孔子、老子、庄子的思考，穿透力是不够的。
——鲁迅先生享受着生活，喝酒，谈天，吃蛋炒饭，尝臭千张（绍兴臭豆腐的薄片），爱“蟹壳黄”烧饼，对燕窝、鱼翅兴趣不大。衣服他是绝对要穿布制的，不喜欢丝绸的光滑。“破的补一大块也一样的穿出来”。不管什么体面场合，破旧衣服穿出来。
——鲁迅的珍贵手稿，自己不当一回事。吃饭时，让客人们用来擦手，甚至拿去包油条。这位首屈一指的文学家，书法一流的大书法家，想要他的墨宝的人排着队呢，何况他的手稿。
鲁迅不自恋，不自视为人物。伟大的人物何以伟大？因他们知道什么是渺小，懂得人在宇宙中永远微不足道。重温罗素：“凡是不明白人在宇宙中所处的渺小位置的人，都不是优秀的人。”
作者总结道：“鲁迅在今天的意义，依我看有两点：1. 他对坚实个体的渴望；2. 他对民族复兴的渴望。”作者认为，民族的强大先于个体壮大。在我看来，这两点其实是一点，个体与民族不是先后问题，而是相互支持的共同生成的关系。
鲁迅的葬礼
傅国涌英年早逝，人们之所以自发地纪念他，是因为他让我们重新思考何为“中国人”，如何形成独立性、个体性，并且同时促进公共生活的良善。他用自己的探索行为，做出了很好的实践。社会秩序奠基于心灵秩序。傅国涌通过重新梳理历史，让我们触摸到了历史的脉动，体验到了伟大人格照耀下的人间温暖。因此，傅国涌有意让鲁迅收起了“锋芒”。
其实，鲁迅本人是非常热血的。他始终站在弱者一边，呼唤弱者不必畏惧，而要先做“人”，让自己的血热起来。鲁迅说过：“创作总根于爱。”“人类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关心。”鲁迅是深沉的，他希望无名者能够自信起来，而不必当奴隶，当然更不能当主子。
通过鲁迅和傅国涌，我们看到了唯有人人独立平等，大家才能在公共生活空间中一起自由呼吸，而且，这样的生活不必经历漫长等待，只需“开窗”即可在当下来临。**写完才发现，最想说的一句话却没有说：从鲁迅到傅国涌，可以看到一个现代人格的形成过程，鲁迅的痛苦与国民性批判源于强烈的身份意识，而傅国涌基本完成了解构：只有将“中国”去特殊化、直接放进世界之后，“中国人”就自然成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