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仲夏时节，暑热如蒸笼笼罩了大地。我与南宁的挚友商议着周末出行游玩，朋友推荐我去尝尝那高峰林场的柠檬鸭。于是，我们便驱车前往了——车轮驶离城市，一路向北，朝那城北的苍翠深处行去。
车子渐渐驶入蜿蜒山路，路面颠簸崎岖，裂痕如蛛网般蔓延，坑洼处积水倒映着破碎的天光。车身剧烈摇晃着，仿佛舟船行于风浪之中。车厢里却弥漫着轻松笑意，关于柠檬鸭的想象与期待早已化作无形的翅膀，载着我们的心神，轻盈越过所有现实的崎岖，向着味觉的高峰翱翔而去。
经过一番摇晃颠簸，车子终于缓缓停住。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一家朴素的饭店倚靠着山脚而建，店名就叫“柠檬鸭”，此地远离尘嚣，四野岑寂，只闻风声鸟鸣。对面那座山峰，巍然耸立，植被蓊郁，绿得仿佛要流淌下来，汇入我们脚下的土地。薄纱般的山岚，如同仙人随意遗落的腰带，缠绕着峰顶，时浓时淡，变幻出万千姿态。山林间光影婆娑，雀鸟偶尔划过枝叶，鸣声清脆如珠玉坠地，衬得这方天地愈发清幽静谧。我们择窗边落座，山间清凉之气如无形之手拂过面颊，还未动筷，心已先醉于这山水灵秀的怀抱里。
正沉醉间，一盘柠檬鸭端至眼前。那鸭肉色泽金黄油亮，切得匀称适口，柠檬片、酸荞头、泡椒与嫩姜丝点缀其间，斑斓悦目。浓郁的酸香裹着丝丝缕缕的辛辣，霸道地穿透空气，直抵鼻腔深处——味蕾瞬间被唤醒，悄然分泌出期待的津液。
此地的柠檬鸭自有其独到工艺。店家选用的鸭子必是山中散养，取其精壮。鸭肉斩块后先入锅煸炒，逼出油脂，逼出香气，直至鸭皮呈现出诱人的焦黄色泽。此时才轮到灵魂酱料登场——陈年腌制的咸柠檬切碎，与本地山野慷慨赠予的山黄皮、酸姜、酸荞头同下锅，再加上豆豉、蒜米、辣椒等一同熬制，火候须足，方能使诸般辛香酸烈滋味，如溪流汇入深潭般，彻底融入每一丝鸭肉的纹理肌理之中。那腌渍的咸柠檬，其酸度早已褪尽生涩尖利，沉淀为一种圆融而深沉的醇厚，混同了山野间草木的清气，正是这方水土赋予的独特印记。
夹起一块鸭肉送入口中，舌尖先是遭遇了柠檬那鲜明跳跃的酸，宛如山涧清泉在味蕾上迸溅；紧接着，泡椒的辣意便带着些微灼热，如篝火般蔓延开来；咀嚼之间，鸭肉本身的丰腴鲜美缓缓释出，奇异地平衡了酸与辣的锋芒。更妙的是咸柠檬特有的发酵后的醇厚甘香，如大地般深沉，稳稳托住了所有跳跃的滋味，最终在喉间汇成悠长的余韵。这滋味，是山野的慷慨与厨师心血的交响，层次丰富，回响悠长。
我们齿颊留香之际，亦不忘抬眼望窗。窗外山峰静立无言，满目苍翠似要涌入窗棂，山风穿林拂叶，送来一阵阵含着草木清香的凉意。那层层叠叠、深不见底的绿，在微风中起伏荡漾，竟让人恍惚置身于一片无边的碧海。枝叶摇曳的婆娑光影间，似有侠影衣袂翻飞，踏着无形的风，倏忽来去——这不期然间，竟勾起了《卧虎藏龙》里那片苍翠竹海、侠客隐踪的江湖意境。轻轻拂去唇边的微辣薄汗。美食与美景在此刻奇妙交融，我们的谈笑仿佛也成了这山林天籁的一部分。我们此刻身心安然，浑然忘我，只觉自己亦化作了山间一缕自由的风，一片自在的叶。
这短暂的寻味之旅，虽如浮光掠影，却在我心里刻下了南宁山水与滋味的双重印记。然而岁月奔流，世情奔忙，我与朋友们各自沉浮于生活的波澜之中，如星斗四散于天幕，相聚竟日益稀少。然而，那高峰林荫下的畅谈，那共品酸辣时心照不宣的笑容，那颠簸旅途中的彼此扶持，早已如磐石沉入心底的深湖——纵使水面涟漪不断，湖底却始终安稳如恒。
真正的友情，大约恰似这道柠檬鸭：咸柠檬的深厚，是岁月窖藏出的沉静相知；那跳跃的酸与热切的辣，则是彼此生命活力最坦荡的碰撞与映照；而鸭肉本身的醇美，便是情谊那朴素而坚韧的本质，历久弥香，足以抚慰一切沧桑。它无需甜腻的糖衣，它坦荡如眼前这青山，酸辣爽利，自有其筋骨与回甘。
那次归途，崎岖依旧，车身颠簸摇晃。车内却异常安静，我们似在回味唇齿间的酸辣，车窗外，层峦叠嶂的绿意被暮色温柔地晕染开，连绵如凝固的碧涛。车子每一次颠簸，都仿佛在郑重叩问大地：此味此情，岂非人间至真滋味？
后来听说，那通往高峰林场的崎岖山路，终于铺上了平坦的柏油。然而我心中，却永远铭刻着那条布满坑洼的旧道——它颠簸的触感，早已与柠檬鸭的酸辣、山林的清幽、还有朋友坦荡的笑语一起，酿成了岁月深处一坛浓烈而澄澈的酒。
友情的真味，向来不是筵席上精美的点缀，而是崎岖路上共尝的那一跑人间烟火，酸辣交织，最终沉淀为生命底色里最沉实隽永的甜。
郭栋梁 男 50 岁 汉族 河南省洛阳市新安县新城马沟村，新安职高老师，河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美术专业，喜欢画画，摄影，古琴，书法，也喜欢写一些发生在身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