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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面对公开决裂的努尔哈赤，明廷决定要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天威”。

明廷方面集结4路大军，共计20万，并联合女真叶赫部及朝鲜王国，号称出兵47万，准备一举荡平努尔哈赤建立的后金政权。

兵部左侍郎杨镐为4路大军总指挥，左侧中路明军由总兵杜松率领，兵力6万，顺浑河出抚顺关进军；左侧北路明军由总兵马林率领，兵力4万，另有叶赫部士卒1万，经过开原出三岔口进军；右侧南路明军由总兵刘铤率领，兵力4万，另有1万朝鲜兵；右侧中路明军由总兵李如柏率领，兵力6万，往清河出鸦鹘关进军，李如柏这一路军队同时充当总指挥杨镐总预备队。

按照杨镐的计划，四路明军并进，于赫图阿拉城下与努尔哈赤决战，毕其功于一役，一举摧毁努尔哈赤的后金政权，面对来势汹汹的明军，努尔哈赤亲率6万八旗主力集结于赫图阿拉城下严阵以待。

开战前杨镐还特意去信给努尔哈赤，大意就是别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无论如何，会战兵力47万对6万，优势在我，就那点兵力你打个什么劲？还是早日投降才能拥有美好的明天。

但面对杨镐的“好意”努尔哈赤不为所动，毕竟努尔哈赤在大明军队里混了半辈子，对方什么货色，他比谁都清楚，47万？听听就好。

面对4路明军的围殴，努尔哈赤奉行“任你几路来，我自一路去”的原则，决定集中优势兵力，将四路明军一一击破。

杜松部首先赶到，努尔哈赤决定乘其未与其他几路明军集结，先发制人，于是亲率八旗主力出击，双方战至深夜，杜松部点火照明以备大炮轰击，结果火把却成了后金军弓箭射击的活靶子，后金军弓箭齐射后骑兵出击，一举击溃杜松部。

随后赶到的马林部听闻杜松部已然被击溃，遂结阵据守，双方对峙过程中，马林认为后金军人数有限，于是变阵与后金军厮杀，结果在野战中被后金军击溃。

此时刘綎尚未赶到战场，努尔哈赤并人冒充杜松手下，手持杜松令箭，到刘綎军中表示杜松军已然赶到，要刘綎部速进，刘綎果然上当，命部队轻装简行，结果中了后金的埋伏，大败亏输。

明廷4路大军已折了3路，其实到这里，杨镐开战前预设的“一举荡平”的作战目标就不可能实现了，但历史偏偏要以一种侮辱性极强的方式来给这场战役画上句号：

三路明军已然溃败，最后一路由李如柏率领的明军还未赶到战场，总指挥杨镐得到三路明军均已全军覆灭的消息后，急令李如柏率领的明军返回。

好巧不巧，刚刚接到撤退命令的李如柏部正准备回军时，被后金探哨发现，探哨鸣螺发出巨大声响，李如柏部以为后金军主力杀来，纷纷夺路而逃，6万大军自相践踏，踩死踩伤者竟达1千余人，而将6万明军吓得夺路而逃的后金探哨，只有20余人。

历史是最高明的导演，将这场明亡清兴的大戏推向高潮的那个人是李如柏，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

作为将门之后，李如柏以如此屈辱的方式失败真的只是他的个人能力问题？这其中是否还另有隐情？

将门之后

萨尔浒之战被认为是满清政权的立国之战，这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中有如下几个疑点：

第一，努尔哈赤为什么敢摊牌？至少纸面实力上看，努尔哈赤手中的筹码跟整个大明朝比根本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是什么给了努尔哈赤的勇气跟与表面看上去还是“巨无霸”的大明决裂？

第二，明廷4路大军为何会以“葫芦娃救爷爷”的方式，一个一个“送人头”，明军人数虽多，但人数似乎并未转化为战场优势。

第三，本身就是出自辽东将门之后的李如柏，其表现为何如此拉胯？完全没有一点其父李成梁，其兄李如松的影子，真的只是其个人能力不行？

理清了这三个问题，就能彻底搞清楚天下归清，这一看起来不可能完成的历史过程的前因后果。

《黑神话悟空》中这样一句经典台词：三界六道，毁就毁在“长生不老”这四个字上。

而这大明的天下，也在很大程度上毁在了“将门之后”四个字上。

李成梁任辽东总兵30余年，他镇辽东前期，能将辽东各民族各势力牢牢控制于股掌之间，使辽东成为拱卫大明京师的可靠边陲。

但也是在他镇辽东期间，建州女真的努尔哈赤做大，并逐渐尾大不掉，李成梁逝世2年后，努尔哈赤便以“七大恨”发誓天，公开与明廷决裂。

一直有这样一种说法，说努尔哈赤做大是李成梁“养虎为患”的后果，这种说法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未免有点过度强调个人的主观因素。

历史是有大趋势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辽东形势崩溃，甚至再往大一点说，整个大明朝军事体系的崩溃，很大程度上讲，都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其根源在明朝初年就已经埋下了。

超级门阀

“门阀”是一个最近几年被经常提起的词汇，提起明朝的门阀，大家最先想到的由江南士绅组成的东林党为首的政商门阀集团。

江南士绅集团的代言人东林党把持朝政，让这个帝国最富裕的一群人不用交税，最终导致明廷财政崩溃，毫无疑问，这是明朝灭亡的原因之一。

但从明朝中后期明廷在对外战争中的表现上看，明廷的军事崩溃是先于财政崩溃的，不要以为只有政界和商界才能存在门阀，在明朝奇葩的军事制度的作用下，有明一朝最先形成门阀的部门其实是军队。

上文所说，明朝的灭亡，坏就坏在“将门之后”这四个字上。

明朝的“将门之后”与如今很多人理解的“将门之后”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士兵突击》里的高成，《我是特种兵》里的耿继辉，都是父辈在在军中任要职，他们在军中的仕途也走得很顺，在一些人眼里，“将门之后”也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了，如果你有这样的观点，那么大明王朝的“将门之后”们马上就要让你“开开眼界”了。

以李如柏这个失败的“二世祖”为例，给大家翻译翻译什么才是真正的“将门之后”。

其实关于李如柏为何如此拉胯，史学界已有定论：昔日李成梁和李如松军中有大量家族“健儿”，每次冲锋陷阵都一马当先，而李如柏重新回到辽东时，其军中已然没有家族“健儿”，故作战时没有主心骨，战局稍有不利，立刻作鸟兽散。

再来翻译翻译，什么叫“健儿”？

“健儿”又可以叫部曲，是直接隶属于李氏家族的私兵。

李如柏的溃败已经十分清晰地说明，此时明军的主心骨，还真就是这帮“健儿”，没有“健儿”压阵的明军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健儿”的本质是私兵，其只听命于军头，而不听命于朝廷派来的什么将军。

萨尔浒之战中，四路明军为何各自为战，彼此之间缺乏配合？因为无法配合，明朝后期，支撑明军战斗力的，就是这群“健儿”，而“健儿”只听命于军头，明廷指望凭借一纸文案就指挥这些私兵性质的“健儿”，这完全就是痴人说梦，而没有了“健儿”的明军战斗力又极为拉胯。

明朝后期，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将领军中都有大量“健儿”，有了私兵的将军也就不再是简单的将军了，更准确的称呼应该是“军阀”。

中国自秦以来就建立了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度，而中央集权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就是军事权，甚至在很多时候，军事权的重要程度是要在财政权和人事任免权之上的，有些皇帝会大笔一挥将一个地区的财政权，甚至非重要人事任免权作为赏赐封给了某个功臣，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有皇帝将军事权假以他人的。

因为权力的最底层逻辑是暴力，秦能统一六国，靠的可不是当初周天子分封天下时获得的高贵身份，而是大秦的虎狼之师。

当然，在王朝末期，由于中央集权瓦解，地方上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军阀，但大明似乎又不完全符合这一点，如上文所说，明朝社会中，最先形成门阀的恰恰就是明军，明军的军阀化是在明廷中央集权尚未瓦解的情况下形成的。

这句话很重要，得再说一遍：明军的军阀化，是在明廷的中央集权尚未瓦解的情况下形成的。

历史就是这样喜欢和人开玩笑，从江南一直打到漠北的朱元璋最看重权力，而这权力的核心部分就是军权，所以朱元璋建国之初，军权是假托给他的儿子们的。

“蓝玉案”中负责具体执行的是朱元璋的第三子，晋王朱棡。

但是由于朱元璋在确立军事制度时，想要的太多，所以在历史因果律的作用下，最重要的军事权反而是最先离大明皇权而去的，来看看朱元璋到底给子孙们留下了怎样的“惊喜”吧。

成本之神

明朝建立后，主要军事压力来自北边的蒙古，为了防御蒙古南下，明帝国需要守住东起鸭绿江，西到嘉峪关的漫长防线。

要巩固如此长的防线，需要的军队自然很多，要养规模如此巨大的军队，成本毫无疑问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面对这样的难题，朱元璋要绞尽脑汁去降低养军成本。

他给出的办法是：成本隔离。

朱元璋综合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世兵制和隋唐时期的府兵制，确立了明朝的基本军事制度：卫所制。

简单说，明朝的军队分属各卫所，卫所中的“军户”世代为兵，父死子继。

当然，最重要的是全国各大军事卫所的经济来源，朱元璋希望军事开支不大量占用国家财政，而是让军队自给自足，于是，大量边境土地被划分给了各卫所作为军屯土地，卫所中军户的吃穿用度、军械粮饷一律来自于屯田所得。

元末的大规模战乱让边境土地大量荒芜，所以在屯田制建立之初，由于边境土地被大量开垦而带来了不俗的收益，靠军屯养活的军户们日子过得一度还算不错。

在朱元璋眼里，他的军屯制度无疑是成功的，所以他曾洋洋自得地表示：我养百万大军，不费百姓一粒米。

在朱元璋的时代，这一切好像并无任何问题，但时间是最好的魔法师，它很快就会告诉世人，朱元璋的卫所屯田制究竟会带来怎样灾难性的后果，当然了，这一切，制度的设计者朱元璋是看不见了。

封闭系统

再来复习一下朱元璋为大明帝国设计的基本军事制度：卫所屯田制中最重要的两项原则：

第一，卫所中的军户需世代为军，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第二，卫所中的各项开支主要来自于军屯土地。

这两项原则看起来没问题，但如果放到明军这个大环境中就是大问题。

军队的基本特点之一就是等级分明，而朱元璋的卫所制度还规定军户要世代从军，结果是什么？

是军中阶级流动性的固化，将军的儿子还是将军，士兵的儿子还是士兵，且这种关系的期限是永远。

这样的制度设计就导致了一个结果：军户家庭的升迁荣辱，全在于将军和将军的家庭，这样的关系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答案是形成人身依附。

朱元璋认为他给了军户们一个保障，让其父死子继，但事实上朱元璋给明军士兵们的是继续给将军当随从的权力，因为你的一切权力都来自于将军。

这还没完，军队等级分明的属性，世代为兵的军户制度，再配合上自给自足的军屯制度，这三个因素加在一起，便造成了一个十分讽刺的现象：军中土地兼并现象的加速。

土地兼并是一个历朝历代都无法解决的顽疾，地方豪强们兼并土地的方式有很多，比如利用灾年，趁人之危，官商勾结等？

这些手段可以分为“巧取”和“豪夺”两种，一般情况下，多数豪强还是以“巧取”为主，因为皇帝并不希望土地集中，所以会出台一些政策去抑制它，地方豪强如果明抢，吃相太难看，是有一定概率要挨皇帝的铁拳的。

但土地兼并这件事对于卫所中的将军来说，就容易得多得多了：

首先，卫所中的军户要世代当兵，翻译翻译就是世代给将军们当手下，将军有一百种方式去拿捏士兵，让其交出土地。

其次，卫所中的屯田军户，并不完全等同于民户中的自耕农，将军有权力给其指派任何任务，让其不再屯田，不再屯田也就不能继续耕种土地了。

在军队这样一个等级森严，且高度封闭的环境下，所有的资源会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将军手中集中。

要不了多久，卫所中的所有资源都会变成将军的个人财产，请注意，这里面所说的资源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卫所中的军户在这种奇葩制度下，是将军们个人财产的一部分。

屁股决定脑袋，当兵吃饷，当兵吃饷，谁给发饷就是谁的兵。

卫所制下，将军们财政、军事、人事三权归一，从这个角度上讲，在军队的一亩三分地中，他们就是土皇帝。

朱元璋为了节省成本而设立的卫所制，演变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后果，其在批量生产军阀。

而一旦成为军阀，就得遵守军阀们的行为逻辑，亲兵是军阀的命，所以明朝后期各路总兵军中都有“健儿”，而这些将军自然也会把他们手中的核心资源都交到“健儿”手上。

明军将领的军阀化事实上将明军士兵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被将军认定为自己人的“健儿”，一部分则是没资格当将军自己的炮灰。

这种逻辑下，等待那些当不了“健儿”的炮灰们的就只能是偷工减料的装备和永远拖欠的粮饷，没有办法，这是军阀这一群体的基本行为逻辑：要想生存，就得不计代价地扩充自己的军事力量，请注意，是自己的，而不是朝廷的。

其实讲到这里，纸面实力上要弱的多的努尔哈赤敢于和大明翻脸，以及萨尔浒之战时，并不畏惧明廷所谓47万大军的原因也找到了，在明军军事系统内混了大半辈子的努尔哈赤太明白明军是怎么个状态了，表面上看，他们都叫“明军”，但事实上，他们不过是一个个军阀罢了。

而明朝皇帝为了防止单一军阀做大，会有意削弱单个将军的权力，像李成梁这种镇守辽东30多年的总兵是凤毛麟角，努尔哈赤萨尔浒起事时，实力已经超过了明廷军事体系内绝大多数军阀。

曾经的辽东总兵李成梁和其子李如松一度是有钱有粮，有兵有将，但李家父子因为实力过强而遭到了朝廷猜忌，李如松死后，李如柏被调离辽东，没有了辽东大本营，他就没有钱去养“健儿”，没有“健儿”，打仗时他就没有亲兵，没有亲兵的明军就是一群草台班子，6万人逃跑能踩死踩伤1千人的草台班子。

努尔哈赤与李成梁的关系非常复杂，他是努尔哈赤的仇人，努尔哈赤的祖父与父亲帮明军做事，却被李成梁像碾死蚂蚁一样杀掉，但他又在很大程度上讲是努尔哈赤的恩人，这份恩情最大的表现其实并不是什么“养虎为患”，而是他让努尔哈赤看清了明廷的军事系统：在那样一个军阀林立的草台班子中，想要席卷天下根本不用等实力超过整个大明，只需成为这众多军阀中最强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