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酒
文/杨志军
父亲杯中那点微醺的慰藉,细细溯去,源头大抵在爷爷那把锡酒壶的壶嘴上。那壶嘴倾泻出的,不单是辛辣的液体,更像是一条无声的河流,悄然漫过岁月,浸润了我们几代人的血脉。爷爷好酒,村中皆知,父亲约莫四十岁上下,开始沾染烟酒之习,酒比烟来得早些。年岁渐长,酒瘾便如藤蔓般缠绕着爬上来,愈缚愈紧,竟至于难以挣脱了。几年前,父亲得了痛风,这病发作起来,如无数小虫啃咬骨节,痛彻心扉。家里人便轮番上阵,严加看管,父亲也终被说动,戒了酒。然而一旦痛风暂歇,疼痛消停,父亲便如蒙大赦,又偷偷端起了酒杯。这杯中之物,对父亲来说,竟仿佛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盐粒,若缺了它,日子便如嚼蜡,成了苦行。
爷爷昔日好酒,村中闻名。他那时节,酒量之盛,每每令我惊诧。家中旧藏一把锡酒壶,壶身已凹凸不平,遍布磕碰的伤痕,壶盖边缘也磨得发亮,显出岁月摩挲的痕迹。爷爷曾告诉我,那年代艰难,粮食金贵,酒更是稀罕。他常常得了一点烧酒,便如获至宝,珍重地抿上一口。这酒壶便成了他的护身符,走哪带哪,仿佛没了它,整个人便失了依傍,没了魂魄。
爷爷讲起他壮年时候,曾经历过一次荒年,饥饿像张开大嘴的怪兽,吞噬着村庄。那时节,爷爷刚得了第一个儿子,婴儿却整日整夜啼哭不止,瘦弱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看就要被饥饿夺走。爷爷满面愁云,寻遍全村,最终寻来一点浑浊的烧酒。他竟把酒含在自己口中温热了,然后小心翼翼地哺喂给那饿得奄奄一息的婴孩。爷爷每每说到此处,面色便凝重起来:“那会儿……饿得连树皮都啃光了,人饿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喂他点酒,是怕他熬不到天明啊!”他声音低沉,仿佛那酒液不是慰藉,倒成了从荒年喉咙里勉强挤出来的一口活命的气——这口酒气,竟也成了后来缠绕我们家族血脉的藤蔓最初的根须。
父亲四十岁左右,也终于被这藤蔓缠上。起初只是偶然小酌,渐渐地,酒量便如春水上涨,不可抑制地漫溢开来。那酒瘾,竟似爷爷酒壶上的铜锈,不知不觉间,已深深浸入父亲的骨血里。
母亲为此,不知愁白了多少头发。她日日苦劝,父亲却总以“应酬”为由搪塞。终于,母亲积压的怒火如同滚烫的熔岩,在某一天喷薄而出。
一个冬夜,父亲带着浓重的酒气踉跄而归,门被撞开,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扑进屋子。他浑身裹着冷气,衣襟散乱,眼神混沌,脚步虚浮不稳。母亲坐在炕沿上,脸色铁青如严霜。父亲试图用惯常的嬉笑蒙混过去,母亲却猛地站起来,指着墙角那个旧瓦罐——那是父亲偷偷藏酒的地方。父亲脸色骤变,冲过去想护住,母亲却已先他一步,一把抱起瓦罐,狠狠向院中摔去!
“哐当”一声脆响,瓦罐碎裂,酒液在冰冷的泥地上瞬间泼溅开来,蜿蜒流淌,像一条在黑暗里痛苦扭动、无处可逃的蛇。浓烈刺鼻的酒气霎时弥漫了整个院子,久久不散。父亲愣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却终究一个字也未能吐出来。他盯着那摊在冻土上迅速变暗的酒痕,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某一部分生命被强行抽走、摔碎在寒冬里。月光冷冷地照着地上支离的陶片和暗沉酒渍,父亲佝偻的影子,被月光拉长在斑驳的泥地上,像一株骤然被抽干了汁液的枯树。
那晚之后,父亲确实收敛了许多。母亲趁热打铁,把家里角角落落翻了个遍,搜出的酒瓶统统砸碎,扔得远远的。她眼中噙着泪,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这害人的东西,不能再留了!”

然而,父亲与酒的纠葛,岂能如此轻易斩断?酒香如影随形,早已渗入他呼吸的节律里。父亲开始巧妙地东躲西藏,如同狡黠的猎人。他有时将酒瓶深藏于废弃鸡窝的草堆深处,有时匿于柴房角落的瓦砾堆下。我偶尔撞见他偷饮,他便会慌张地竖起手指贴在唇边,眼中满是孩童般的乞求神色。酒液入喉,他紧蹙的眉头仿佛被无形的手温柔抚平,脸上竟浮起一种近乎虔诚的宁静。那一刻,杯中物竟成了他暂时躲避生活重压的窄小洞穴,他在其中蜷缩着,汲取那虚幻而短暂的暖意——仿佛唯有这辛辣的液体,才能化开他骨缝里经年累月的锈与痛。
后来痛风这恶魔,终究缠上了父亲。起初只是脚趾关节隐隐作痛,他尚能强忍。渐渐地,那疼痛便如无数细小的毒虫钻进骨缝,日夜噬咬,毫不留情。父亲高大的身躯常常蜷缩在炕上,额上渗出豆大的冷汗,牙齿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在和某种无形的凶兽进行着无声的搏斗。灯光下,他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因剧痛而扭曲变形,深深镌刻着苦楚。母亲默默熬煮着气味浓烈刺鼻的中药,屋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她小心地将滚烫的药膏敷在父亲肿胀如红馒头的脚趾上,父亲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呻吟。那呻吟低沉含混,却像锤子般砸在屋里每个人的心上。母亲的手微微颤抖着,眼圈早已通红。
那段日子,父亲被病痛锁在了床上。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脾气也变得异常暴躁。窗外的鸟鸣、风声,甚至家人轻微的脚步声,都成了点燃他怒火的引信。他时常毫无缘由地斥责母亲,甚至摔打手边的物件。我那时年幼,心中只觉父亲变得陌生而可怖。后来才懂得,那狂躁的火焰之下,除了病痛的灼烧,更有对杯中物深入骨髓的渴望与骤然戒断的煎熬在疯狂地撕扯着他。
待那钻心蚀骨的疼痛终于如潮水般退去,父亲便如获得大赦。他先是在院中试探着踱步,脚步带着大病初愈的虚浮,眼神却已不安分地瞄向院门之外。终于,在一个薄暮时分,他悄悄踱出院门,身影很快融入了村口小卖部那昏黄的灯火里。
母亲很快便发现了端倪。她嗅到父亲身上那熟悉又刺鼻的酒味,看着他躲闪的眼神,一切便了然于胸。母亲没有如从前般立刻爆发,她只是深深地、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仿佛落尽了所有挣扎的力气。她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良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由他吧……命里带来的东西,强扭不来。”
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种冰冷的绝望,像细细的冰水,从头顶慢慢浇下来,冻僵了四肢百骸。母亲那无奈而苍凉的背影,像一尊被风霜侵蚀的石像,默默承受着命运的重压。或许,她终于明白了,这酒之绳,不仅勒在父亲喉间,也早已深深勒进了这个家族的命脉里,勒进了几代人的骨肉之中。
病痛的折磨和母亲的泪眼,终究在父亲心里刻下了印记。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地豪饮了。家中的旧桌上,渐渐出现了一些深褐色的瓶瓶罐罐,里面浸泡着各种根茎药材。父亲开始喝起了药酒。他常常倒出一小盅,对着灯光细细端详那浑浊的液体,然后凑近鼻子闻一闻,才小心翼翼地啜饮一口。那药酒的味道想必极其复杂古怪,父亲每每入口,眉头便不由自主地拧成一个疙瘩,脸上的肌肉也微微抽搐着。然而,他依然每日定时定量地喝下去,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而苦涩的仪式。
这药酒,成了父亲与杯中物之间达成的一份心照不宣的契约——一种在欲望深渊边缘,与痛苦谈判后获得的、摇摇欲坠的平衡。他不再贪求烈酒那攻城略地的猛烈快意,只在这被药草驯化、稀释过的液体里,小心地啜饮着一点点聊胜于无的慰藉。药酒辛辣中裹挟着奇异的苦涩,滑入喉咙,父亲脸上的皱纹便如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微微漾开又归于沉寂。这杯浑浊的妥协,像一道他为自己画下的符咒,镇住体内那头名为“瘾”的困兽,也勉强安抚着家族记忆里那嗜酒如命的幽魂。
爷爷那把伤痕累累的旧锡酒壶,后来不知被父亲收在了何处。它连同那些摔碎的酒瓶和藏酒的瓦罐,最终都消失在时光深处。然而,那股浓烈而顽固的酒气,却如同烙印,深深地烙在了我家族的肌理之上。它不只是爷爷荒年哺儿的绝望,不只是父亲深夜偷饮的喘息,不只是母亲摔罐时碎裂的声响和无声的眼泪,也不只是父亲病榻上压抑的呻吟。它是一道蜿蜒曲折的河流,裹挟着生存的挣扎、短暂的慰藉、失控的沉溺和无尽的抗争,流淌在我们几代人的血脉之中。
父亲如今依然每日啜饮着他那杯药酒。那深褐色的液体盛在小小的白瓷杯里,像浓缩了所有妥协与坚持的滋味。日子在苦味的酒液里,竟也沉淀出一种奇异的平静。他不再偷偷摸摸,也不再豪饮,只是定时定量,仿佛进行着某种与岁月、与自身、也与那条无形的“酒之绳”达成的微妙协议。阳光好的时候,他会把酒杯端到院子里,就着几粒花生米,细细地抿。那神情里,有忍耐,有习惯,也有一种经年累月后沉淀下来的、近乎安详的认命。偶尔,他会对着好奇凑近的小孙子,用筷子尖蘸一点那浑浊的药酒,看着孩子被那奇异复杂的滋味刺激得龇牙咧嘴、连连吐舌头的模样,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会漾开一丝难得的、带着烟火气的笑意,那笑意里,有苦涩,也有一种近乎天真的狡黠——仿佛在说:“瞧,这就是咱家的味道,难喝吧?可爷爷离不了它。”
看着父亲这副光景,我心中那曾如冰水浇灌的绝望,竟也渐渐消融了。这“酒之绳”,源自爷爷那只锡酒壶的壶嘴,穿越了饥饿的岁月和喧嚣的年代,最终松松地、却又无比坚韧地缠绕在父亲的手腕上。它勒进血脉的印记,比痛风的利齿更深。然而,父亲没有选择挣断它——那或许意味着另一种更彻底的崩裂。他选择了与它共存。这杯苦涩的药酒,便是他亲手为自己打造的渡船。他在这条代代流淌的欲望与苦痛之河上,找到了一个摇摇晃晃、却足以支撑他继续前行的平衡点。绳,依然在,甚至偶尔还会收紧,勒出生活的红痕。但父亲学会了在绳的束缚里,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带着烟火气与药草味的呼吸方式。这方式不够壮烈,不够完美,甚至透着无奈,但却是他在与岁月、与自身、与这条流淌在血脉里的河流,长久角力后,所能抵达的最真实的岸。岸上,有药酒的苦涩,也有阳光下,孩子被辣得皱成一团的小脸带来的、微小的暖意。这暖意,或许正是这条沉重绳索上,悄然生出的一抹新绿。
【作者简介】杨志军,湖南邵阳人,1996年参加工作,现供职于广东一上市大型公司,机械制造工艺与设计方向高级工程师职称,中国机械工程学会会员,曾代表公司参编过高职院校《机械制造工艺基础》教材。文学书法热爱者,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网、邵阳日报、湖南文学、武冈作家、武冈文艺、乡土文学、麦溪文艺、雪峰文艺等媒体,作品多次被中国作家网重点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