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金瓶梅》写世情,最妙在酒桌。
第五十三回开篇这席刘太监庄上的宴会,端的是把那官商之间的虚与委蛇写活了。
西门庆乘马带仆而来,黄、安二主事与刘太监出迎,四人作揖时的身段,分宾主坐定的次序,活脱脱一幅明代缙绅应酬图。
刘太监推让位次时那番“咱忝是房主,还该两位老先生”的话,听着是谦,实则句句透着内监的身份优越感。
西门庆一句“序齿还该刘公公”,既给足了对方面子,又显出自家的圆通。
及至小优儿唱罢《宜春令》,安主事赞“清丽无比”,西门庆便接“黄、安二位做了贤主,刘公公做了地主,这才是难得”,三言两语把满座捧得舒坦——这等话术,不是久混场面上的人练不出来。
最见筋骨的是黄主事那句“富贵双美,这才是奇哩”。
话里话外,把西门庆的财、刘太监的权,当成了世间顶好的景致。
座上四人哈哈大笑,笑声里藏着多少心照不宣?
小优儿再吹箫唱《沽美酒》“桃花溪,杨柳腰”,那靡靡之音绕着杯盏转,恰如这伙人的心肠,早被酒色财气泡得酥软。
看官且记,这筵席上的“欢乐饮酒不题”,从来不是闲笔。
后文那红栏干上的苟且,佛堂里的焚香,都从这杯酒里生出来。
02 红栏干畔的偷情骨
陈敬济与潘金莲的那番勾当,是本回的肉中刺,也是读《金瓶梅》绕不开的辣笔。
作者写这对男女,不遮不掩,偏从那“恨不的一碗水咽将下去”的馋态写起,活画出欲火中烧的丑态。
敬济“悄悄走到背后,将金莲双手抱住”,金莲“不提防,吃了一吓”,回头见是他,“心中又惊又喜”。
这”惊”是怕人撞见的慌,”喜”是久渴逢泉的痒,一字一句,把妇人的心思剖得透亮。
金莲一边骂“贼短命,闪了我一闪”,嘴上硬着,手里却半推半就,那被扯断的裤带,原是拴不住人心的。
敬济“腰下那话已是。。。露出来,朝着金莲单裙只顾。。。”,金莲“初还假做不肯,及被敬济累垂敖曹触着,就禁不的把手去摸”。
(糟粕部分已隐藏)
这般描写,粗鄙却真实——世间男女的私情,哪有那么多风花雪月?多的是这般赤裸裸的贪欢。
红栏干上”任意。。。”,敬济”嫌不得到根”,金莲怕”散了头发,又怕人来”,一个急着要,一个慌着应,活像饿狼抢食,哪顾得什么廉耻?
“一个’达达’连声,一个’亲亲’不住”,半个时辰的厮併,原是偷来的欢娱,终不长久。
(糟粕部分已隐藏)
“隔墙外簌簌的响,又有人说话”,两人”一哄而散”,敬济”云情未已”,金莲”雨意方浓”,偏被书童、玳安的醉嚷打断。
作者偏要在最酣处泼一盆冷水,告诉你这风月场中,从来没有安稳的偷欢。
这般笔墨,看似写淫,实则写”空”。
偷来的情,终究是镜花水月,转瞬成空。
潘金莲后来的下场,早在此处埋下根由:贪一时之欢,必受一世之苦。
03 香案前的男女心事
吴月娘拜求子息,与潘金莲的偷情,原是一枚铜钱的两面:一个求名正言顺的子嗣,一个贪见不得人的私情,却都是被这深宅大院困住的可怜人。
月娘”梳洗毕,就教小玉摆着香桌,上边放着宝炉,烧起名香,又放上《白衣观音经》一卷”,那模样是虔诚的。
“念一遍,拜一拜,念了二十四遍,拜了二十四拜”,每一声佛号里,都藏着”母凭子贵”的焦虑。
她取出丸药,“西向跪倒,先将丸药咽下,又取末药也服了,喉咙内微觉有些腥气”,这口腥气,是封建女子的宿命——生为传宗接代的工具,连求子都要吞下这般滋味。
西门庆醉归,月娘”忙差小玉出来看”,待他进房,又推说”身子不好”,要他”明晚来罢”,原是记着“二十三壬子日服药行事”的算计。
这般处心积虑,哪是夫妻情分?不过是借腹生子的筹谋。
及至次日同房,“枕上绸缪,被中缱绻”,竟就“得了子了”。
作者偏写得这般轻巧,仿佛子嗣是算盘上的珠子,拨弄便来——这既是讽刺,也是悲悯:封建家族把子嗣当命根,却不知这根上早已烂了。

对比月娘的”虔诚”与金莲的”放荡”,便知这深宅里的女子,或守或乱,终逃不出”生育”二字的枷锁。
月娘求来的子,与金莲偷来的欢,原是一样的虚空。
04 宅门内的冷暖人心
李瓶儿抱孩子向西门庆说“坐净桶时,常有些血水淋得慌”,这话轻描淡写,却是祸事的引子。
这官哥原是西门庆的”掌中珠”,李瓶儿的”护身符”,如今娘带子弱,恰如这西门家的气运,看着繁华,内里早已亏空。
她要”酬酬心愿”,请王姑子来做功德,原是病急乱投医——这深宅里的人,得意时信权势,失意时信鬼神,从来不知信自己。
应伯爵来求西门庆帮黄四、李三,先说”哥前日已是许下了”,见西门庆不应,又扯常峙节打圆场,那副“筷子也不知吃了多少下去”的嘴脸,活脱脱一个帮闲的样板。
他邀西门庆去城外花园,”少尽兄弟孝顺之心”,又要叫”吴银儿与韩金钏儿”,原是把主子的快活当饭吃。
这般人,看似热络,实则凉薄,他日西门庆倒台,第一个踩一脚的,怕是也少不了他。
王姑子说“人中生有夜叉罗刹,常喜啖人,令人无子”,这话原是骗香火钱的套话,偏李瓶儿信,月娘也信。
她们求的不是佛,是心里的慌。
李瓶儿悄悄托她”疏意里边,带通一句”,又说”我另谢你”,连求神都要私下打点,这世道的荒唐,可见一斑。
这宅门里的人,你算计我,我利用你,看似热闹,实则各怀鬼胎。
西门庆的权势,李瓶儿的孩子,月娘的子嗣,应伯爵的酒食,原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蹦跶得越高,摔得越重。
05 笔墨间的真与幻
《金瓶梅》的笔法,最妙在”真”。
写西门庆宴上”哈哈大笑”,是真得意;写陈敬济”*邦邦的露出来”,是真欲望;写吴月娘咽药时的”腥气”,是真无奈;写李瓶儿”血水淋得慌”,是真病态。
这般真,剥去了世间的伪装,露出底下的疮疤。
作者偏又爱用”假”来衬真。
刘太监推让座次的假客气,月娘求子的假虔诚,应伯爵奉承的假热络,王姑子念经的假慈悲,这些假模假样,把那点真欲望衬得越发刺眼。
正如那红栏干上的偷情,偏要在”萱草石榴花”的雅境里做,雅的越雅,俗的越俗,真的越真。
文白夹杂的语言,更是妙绝。
写官场用“斗胆占了””忝是房主”,写私情用“累垂敖曹””臊水湿漉漉”,写佛事用“皈依礼拜””广种福田”,三教九流的话,信手拈来,活脱脱一幅市井百态图。
这般语言,接地气却不低俗,因为它说的是人心,道的是世情。
结语:繁华落尽见真章
第五十三回,看似不过是偷情、求子、宴饮、应酬的寻常事,实则是西门家由盛转衰的关键。
潘金莲的偷情,坏了纲常;月娘的求子,露了算计;李瓶儿的病,显了败象;应伯爵的钻营,见了人心。
这一切,都藏在”花有并头莲并蒂”的假象里,等着”粉褪红销香罢”的结局。
《金瓶梅》的伟大,正在于它不粉饰,不回避,把这世间的贪嗔痴怨,剥得干干净净给人看。
你看这第五十三回里的人,争名的,夺利的,贪欢的,求子的,个个忙得像陀螺,却不知陀螺转得再快,终有停的那一刻。
这深宅里的风月与香火,原是一场大梦。
梦醒时,红栏干依旧,香案依旧,只是人去楼空,只剩那本《金瓶梅》,在时光里,说着这永不落幕的人间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