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门西”,那些消失的历史文化遗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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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遗存是历史的见证,文化遗存印证历史的真实,文化遗存解读真实的历史。
南京“老门西”有悠久的历史,深厚的文化,众多的先贤,丰富的遗存。这些历史文化遗产,是研究门西文化、南京文化乃至中华文化的重要资源,为我们深入了解“老门西”、认识“老门西”、发现“老门西”,提供了重要依据。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其中不少重要的文化遗存在历史的进程中消失了。这种文化的流失,既是“老门西”的文化遗憾,是“老门西”的文化不幸,也是“老门西”的文化无奈。如何将这样的损失造成的遗憾减至最低,如何在文保文旅实践中有效保障历史真实,如何在进行门西文化研究时拥有最好的证据,我们有必要对“老门西”的历史文化遗存进行梳理、评估与研究,将那些重要的门西历史文化遗存还原“复活”,重回人们的记忆。
消失的重要历史文化遗存
门西历史上曾经发生过许多重大、重要的事件,必然会留下这样或那样的历史遗物与遗产,成为历史文化的组成部分。许多历史已经记录在案,以历史档案的方式进入或官方或民间的记忆之中。相应的文化遗存保存至今。但是,仍有相当部分却因为各种原因,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之中。我们不妨盘点一下:
1
凤凰台
因为李白的一首诗,凤凰台在历史中风光千年。因历史的无情,毁毁建建,最终消失。位于“老门西”的凤凰台,最早出现在南朝宋元嘉十四年(437年)。五代十国时,因杨吴“断淮筑城”,长江西移,凤凰台的存在发生了很大变化。南宋时,凤凰台几经修建,但未能改变其由盛转衰的命运。尽管如此,由于她的独特价值,依然顽强地“存活”。明清时期,凤凰台是金陵四十景之一;清乾隆年间,被列为“金陵四十八景”之一;清末时,凤凰台已很萧条,虽有文人募捐重建,但效果甚微,再也不见原有的模样。据秦淮区人大网,“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日军侵占南京期间,凤凰台毁”。
2
杏花村
南京杏花村,位于“老门西”凤凰台附近,历史中也曾一度风光。春秋战国时,在古长干里,就有大片杏花出现,人称杏花村。南朝宋年间,杏花村以出售“金陵春”佳酿闻名,有“来到杏花村,不饮也醉人”的说法。随着历史的风雨,杏花村饱经沧桑,至元末,村内一场战火,杏树林被摧毁殆尽,仅剩“老树数株”。明代,进行大面积复植,恢复旧观。清军进入,杏花村重遭毁坏。后名士吴敬梓兴工补植百余株,杏花村留住了旧日的风采,仍为人们赏花沽酒的雅地。“杏村沽酒”作为胜地名列清“金陵四十八景”之一。清代晚期,杏花村日渐荒圮,后荡然无存。1958年,因兴建南京第一棉织厂,该处被占用,最终消失。
3
《维摩诘像》壁画
顾恺之所绘壁画《维摩诘像》是南京瓦官寺“三绝”之一。这是顾恺之的成名之作,创作此画时年仅二十岁上下。原作与瓦官寺的命运息息相关。北宋之前,瓦官寺虽历经变故,包括东晋太元二十一年(396年)寺那场火灾,寺庙仍得幸存,在朝廷的关怀下,《维摩诘像》壁画得以保护。公元974 – 975年,瓦官寺在兵火中被摧毁。此后虽有重建,但未见有关顾恺之《维摩诘像》壁画的记载,因此推测该壁画很可能在此间兵火中消失。
4
五方佛像
五方佛像是瓦官寺“三绝”之一,由东晋雕塑家戴逵及其子戴颙所作。佛像消失的时间难以准确认定,大致可推测在北宋开宝年间,寺阁毁于宋师南下兵火之时。东晋太元那场火灾,瓦官寺虽有损毁,但寺内宝物受到朝廷的重视,五方佛像及其他珍宝都得以保存或修复。公元974-975年,瓦官寺在兵火中被摧毁,五方佛像难于幸免。此后,寺庙虽有重建等活动,但再未见有关五方佛像的记载,大概率是在此次兵火中消失。
5
玉佛像
玉佛像也是瓦官寺“三绝”之一,为当时狮子国(即今斯里兰卡)所赠四尺二寸高的纯玉石塑造的佛像,极为珍贵。据史书《梁书》记载,早在一千六百多年前我国即与东南亚国家友好交往,此像是狮子国国王所赠。据说花了十年时间,千辛万苦,历经艰险,才将其送到建康(南京)。玉佛像消失时间没有确切记载,一种说法是在公元974-975年间,与瓦官寺一起毁于宋师南下兵火之时。但还有个说法,即玉佛像毁于南齐萧宝卷之手。《南亚大词典》称,(玉佛)后被齐东昏侯所毁,以为其宠妾潘贵妃作钗钏。”
6
韩熙载故居
韩熙载是五代南唐的大臣,在南唐政权中做出过重要贡献。其故居是产生国宝级名画“韩熙载夜宴图”的事发之地。根据多位专家考证,该居所位于今南京秦淮区鸣羊街南段附近,大致在凤凰台畔凤台里戚家山(村)一带。其消失时间没有确切记载,但从相关资料推测,可能在南唐灭亡后的某个时期消失。名画“韩熙载夜宴图”失而复得的传奇故事也令人感慨。由于这幅名画的内容独特,涉及主人韩熙载和他的府宅,从而引发广泛关注,不仅在于画作本身,也对画作创作的原由及实写之地产生兴趣。
7
遁园
▲顾起元故居石碑拓片
遁园是明代大文人顾起元的私家园林,是“老门西”众多私家园林极具价值的一座,位于南京秦淮区花露岗。该园建造于万历四十年(1612)至天启四年(1624),费时12年之久。园中有小石山、横秀阁、耕烟阁、郊旷楼、快雪堂、月鳞花径、高卧室、懒真草堂、五己堂、间得亭、露研斋、明月半轮窗、纳晚凉处、丈室、依老居、劈纱舫等秀景。顾起元的大量重要著作诞生于此。其后裔世代居住在此,延续了四百多年。清咸丰年间,遁园部分房舍毁于战火。1972年,遁园遗址被南京毛纺厂征用,自此消失。

8
石巢园
▲(传)石巢园故址,黄裳摄自1946年秋
石巢园是明代名人阮大铖的居所,也是著名的南京明代私家园林。阮大铖是明末著名戏曲家,弘光时官至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等要职。据记载,明末崇祯九年(1636年),阮大铖在南京城南库司坊一带建造石巢园。该园分为东西两部分,分别是园林和住宅。住宅部分有跑马厅、水榭、花厅、书房等建筑,园林部分则以水景为主,有多个荷花池,其间点缀着亭台,旁边还有太湖石垒筑的假山。园内老树小池,古趣盎然,阮大铖形容这座私家豪宅:“春深草树展清荫,城曲居然轶远岭”、“吾庐无长物,饮啄向松风”。其中,咏怀堂是石巢园中最大的华堂,也是豪华戏厅。入清后,石巢园为陶湘所得,改称“陶家花园”。1947年,文化人黄裳寻访石巢园时,看到的已是破败景象,园内存有一塘清水、两棵枯萎老藤和几块玲珑山石。如今,已无法寻觅到石巢园的任何痕迹。推测,石巢园可能在清末民初逐渐荒废,之后随着城市的发展变迁,该园彻底消失。
9
万竹园
万竹园之所以成名,与抗英禁烟和虎门销烟的民族英雄邓廷桢的名字分不开。邓廷桢诞生并从小生活于此。万竹园建于明朝嘉靖年间,由开国功臣徐达后人在秦淮河畔所建。万历年后,徐氏家业衰败,万竹园几易其主。崇祯末年,邓旭成为万竹园主人,其后人长期生活在此园,后因邓廷桢而名声远扬。万竹园早期规模浩大,面积达到两三顷(两三百亩),“园内遍植修竹,方池似鉴,雉堞如屏,上下掩映,景色清幽”,名符其实的大族居所。到上世纪50年代初,万竹园仅剩下8间破旧房屋。后因南京第一棉毛纺织厂在此筹建用地,万竹园被划入其中,就此消失,仅留邓氏家族宗祠的石刻残碑五块。
10
百猫坊
百猫坊位于秦淮区升州路彩霞街南端西侧,是南京地区唯一一座明代府邸石坊。百猫坊初建于明洪武年间。相传朱元璋称帝后,因对俞通海等功臣有所忌惮,为破俞府“王气”,在俞通海府前立起百猫坊,以此象征“猫”克“鱼(俞)”。明代吴应箕在《留都见闻录》中称:“上浮桥边,有明初豫国公俞通海百猫坊,沿河砌石精致而整齐,坊上只剩旧时园基,残瓦碎石中还有紫薇花,盛开时很美”。《续纂江宁府志》有载:“上浮桥,明俞通海宅,石门楼及西楼虽蔽犹存”。《古里秦淮地名源》也有关于百猫坊的记录:“上浮桥位于升州路大彩霞街南端,双塘路口,建于明初,而百猫坊就在上浮桥边”。但也有人认为这只是个传说,无法证实原由,但此说却表达了百姓对皇权的理解与认知,无疑是门西重要的历史文化遗存。百猫坊于20世纪90年代消失。当时因城市建设发展,在新建小区时,开发单位将其拆除,石构件损毁严重。
消失的各异原因
“老门西”的历史文化遗存丰富多彩,其中相当部分已在历史的进程中消亡消失。消失原因各异,大致有如下五种:
其一,战争。
战争是导致历史文化遗存消失的最重要因素之一。南京历史上经历过无数战争。六朝时期的苏峻之乱、侯景之乱,隋朝的灭陈之战,宋朝的宋金之战,特别是朱元璋三次攻打集庆路(南京),太平天国兴起及灭亡,以及民国时期的南京保卫战,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等等,一次又一次的毁城灭城,直接后果就是文明被毁,遗存消亡。凤凰台、杏花村、瓦官寺等重要文化遗存在历代改朝换代的战乱中无一幸免,惨遭破坏,屡毁屡建,最终仍未能逃脱消亡的命运。
其二,灭佛。
中国历史上有过多次灭佛运动。唐“会昌毁佛”是最为严重的一次。唐武宗李炎为了打击佛教势力、增加财政收入、加强中央集权等原因,下令实施了一系列灭佛措施。他大规模拆毁寺院,强迫僧尼还俗,没收寺院财产等,使佛教在唐朝遭受了沉重打击。此次灭佛事件中,有4600多座寺院被拆除,26.5万僧尼被迫还俗,4万多幢建筑被毁。此次灭佛,瓦官寺难逃厄运。王世贞的《重建瓦官寺祝厘圣寿记》记载:“至宋开宝八年十一月,金陵下,兵燹凌之,阁遂为烬”。可见直到宋代开宝年间灭佛运动仍未结束。顾恺之的“维摩诘图”壁画、戴逵父子的五方佛像大概率在其间遭毁。唐代诗人杜牧在“会昌灭佛”发生后,路经南京时,专门请人去瓦官寺临摩顾恺之的壁画。南宋周应合称:“杜牧之为池州刺史,道过金陵,叹若所称其将圮,募工,拓写十余本,遗好事者。”虽然杜牧做了抢救性补救,那也只是拓本而已,顾恺之的成名原作,戴逵父子的五方佛像,在如此巨大的破坏中,实在难以保留。
其三,昏庸。
玉佛像的最终结局既荒唐,又突兀,竟然是帝王为讨好妃子而毁掉的。清刘世珩在《南朝寺考》称:“至齐东昏遂毁玉像,前截臂,次取身,为要妾潘贵妃作钗钏。”齐东昏侯即萧宝卷,是南朝齐第六位皇帝。他在位期间荒淫无道,为了讨宠妾潘贵妃的欢心,竟做出毁坏玉像来制作钗钏的荒唐事。这从侧面反映出当时统治阶层的腐朽。这种毁坏践踏国宝的极端手段,令人震惊。可以想见齐东昏的昏庸以及对文化艺术的无知漠视到何种地步。宋人邓林以诗《玉儿》表达愤怒:“金莲华上俞尼子,永寿神仙罗绣绮。苑中荆荻市令严,玉像支离瓦官寺。六宫鸭划起淫风,太白便应悬妲己。此身肯许兜鍪夫,猛为东昏判一死。到今羞杀卖降人,去作练儿梁姓臣。”
其四,平荡耕垦。
“平荡耕垦”是隋文帝杨坚在平定陈朝后,对南京(建康)采取的一项国策。即荡平地面上的一切建筑,将土地开垦为耕地。隋文帝担心六朝旧都的百姓不安分,有复国之心,为了彻底摧毁金陵的王气,消除南方地区的反抗意识,于是下诏实施“平荡耕垦”。这一举措使得当时宫殿林立、繁荣豪华的建康城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地面建筑被拆毁殆尽,夷为平地后用于耕种。“平荡耕垦”对南京的历史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它使南京从一个繁华的都城瞬间衰落,失去了原有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地位,在隋唐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未能恢复往日的辉煌。六朝时期曾留下大量名园名宅,以及秦淮河两岸大量河房,都因“平荡耕垦”而消失。东吴重臣张昭、军事家陆逊、西晋文学家陆机陆云、梁武帝萧衍等豪门大族,都曾居住秦淮河南岸。在“平荡耕垦”中,秦淮河两岸被改作农田,六朝时期所建宫殿、官署、贵族宅邸全部夷为平地,消失在历史尘烟中。
其五,城建。
城市建设是城市发展的必然趋势。大发展必然带来大建设。而城市建设也必然会带来破坏历史文化遗存的后果。历来如此,不足为奇。改革开放促进了国家全面发展,特别是城市的发展迅猛异常。城建不可避免地出现发展与文保的冲撞。由于经验不足、规化不善、抑或私利膨胀,城建中不断传出历史文化遗存遭遇破坏的信息。虽有人大声疾呼,仍难以有效制止。百猫坊的消亡是其中一例。遁园建造费时12年之久,由于朝廷七次征召均遭顾起元婉拒,园内有“七召亭”以示纪念,文化价值显而易见。此园延续了四百年之久,历史价值不言而喻。1972年,为发展轻工业,南京第一棉纺织厂扩建,遁园被征用,一座名园消失。金陵名中医戴春垣故居,建于清末民初,为四进式徽派风格建筑,占地面积500余平方米,极具典范,也在1991年6月集庆路拓宽工程中被全部拆除。
如何面对
如何面对业已消失的历史文化遗存?这是一道思考题,也是一道现实题。其实,新中国诞生后,在南京历次城市改造或出新中,都有过积极的动议和措施。包括文化界的参与。政府相关部门也在认真倾听,理性应对,有效处理,尽最大可能减少损失。城市中的历史文化遗存保护早已提上议事日程。现在,我们又该如何面对?
一是要引起足够的重视。
“老门西”的历史文化遗存以两种方式留存,即文献中的和现实中的。凤凰台、杏花村、万竹园、遁园虽然不复存在,但相关文献尚在,记忆仍在。消失并非意味不存在。长期不受重视,处于漠视状态,那才是真正的消亡。那些曾经有过辉煌和影响的各种遗存,由于未得重视而淡化以至消亡的现象,应该引起足够重视。仅有民间的重视远远不够,政府的重视才是根本。唯有立起对历史的敬畏之心,对文化的浓烈情怀,对文明的责任担当,才会有认真对待,积极行动,最大可能地维护“老门西”的文化宝贝,完成历史的托付与使命。
二是开展深入的研究。
在认真清理和科学对待的基础上,对“老门西”那些已经消失的历史文化遗,展开全面调研,深入研究,既重要也必要。现存的文物要保护,消失的遗存要认真对待。对消失的遗存弃之不顾,就是对历史文化的不尊重、不负责。门西的文化遗存有很大的发掘与保护空间,将发掘与研究一起进行,重新唤回其生命,让消失的遗存重见天日,重放光彩,意义之大,不言而喻。
三是择优重建。
▲重修后的愚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