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道(882年—954年),字可道,自号“长乐老”。他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侍奉了超过十位皇帝,始终稳居高位,堪称中国官场史上的一个奇迹。
后人对冯道的评价历来褒贬不一,有人骂他是“无耻之尤”,毫无气节;也有人赞他“能屈身以安人”,是乱世中的“不倒翁”,为百姓免遭涂炭做出了贡献。
相传,冯道晚年写下了一篇名为《圆通》的短文,寥寥数语,却道尽了他一生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智慧。
智者不拘
《圆通》开篇即言:“善恶有名,智者不拘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善与恶,都只是一个名相,一个标签而已,真正的智者,是不会被这些表面的名相所束缚的。
在冯道看来,世俗所谓的“善恶”,往往是站在某个特定的立场、某个特定的时间点上得出的结论。时移世易,昨日之“善”可能就变成了今日之“恶”。
冯道所处的五代十国,正是这样一个价值体系崩塌的时代。今天被奉为明君的,明天可能就成了阶下囚;今天让人誓死效忠的王朝,明天可能就灰飞烟灭。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死守着所谓的“忠君”即为善,“贰臣”即为恶的教条,那么结果很可能就是和王朝一同毁灭。
冯道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他从后唐庄宗李存勖的臣子,到后来侍奉明宗李嗣源,再到迎接末帝李从珂,他似乎总能“良禽择木而栖”。
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批评他“不知人间有羞耻事”,然而,我们若设身处地地想,在那个血腥的乱世,冯道的每一次“变节”,都伴随着旧主的败亡和新主的崛起。他的选择,与其说是背叛,不如说是在承认现实的基础上,为自己,也为天下的安宁寻找一个新的出路。
冯道的“不拘善恶”,是因为他有更高的目标——“活下去,并且做一些有益于百姓的事”,这本身已经超越了世俗的道德评判之上。
明者不弃
“天理有常,明者不弃也。”
如果说第一句是“破”,那么这一句就是“立”。
冯道认为,虽然善恶的名相是虚幻的,但天地之间,却存在着永恒不变的规律,这就是“天理”。明智的人,会选择顺应这种规律,而不是抛弃它。
那么,什么是“天理”呢?在冯道看来,这或许就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趋势,是历史的潮流,是民心的向背。王朝的兴衰更替,在他眼中,并非简单的谁善谁恶,而是“天理”运行的结果。
后唐明宗李嗣源时期,国家相对安定,连年丰收。李嗣源问冯道:“天下丰收,百姓应该生活得不错吧?”
冯道却引用了唐代诗人聂夷中的诗句:“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他告诉皇帝,谷价太高会饿着百姓,谷价太低又会伤害农民的利益,这就是“谷贵饿农,谷贱伤农”。这简短的对话,体现了冯道对于经济民生规律的深刻洞察。他明白,一个政权能否长久,最终取决于能否顺应民心,让百姓安居乐业,这才是最大的“天理”。
冯道一生,无论侍奉哪一位君主,都尽力去维护朝局的稳定,推行有利于民的政策。他主持校定、刊刻《九经》,为中华文化的传承做出了巨大贡献。契丹人攻入中原时,他虚与委蛇,用智慧保全了许多中原的士人和百姓。
耶律德光问他:“天下百姓如何救得?”冯道回答:“现在就是佛出世也救不了,只有你皇帝救得。”这句看似奉承的话,实际上是以退为进,劝导这位异族统治者行仁政以安抚天下。这些行为,正是他“不弃天理”的体现。

惜身全生
“惜名者伤其名,惜身者全其身。”
这句话非常直白,也最能体现冯道的“生存哲学”。过分爱惜名声的人,往往会因为虚名而受到伤害;而懂得保全自己生命的人,才能够真正地活下来。
在传统儒家文化中,“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是最高的道德标准。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激励了无数仁人志士。
然而,冯道却提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视角。他认为,在乱世之中,生命本身比虚幻的名声更为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有保全了自己,才有机会去实现更大的价值。
冯道自号“长乐老”,这个称号本身就体现了他乐天知命,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的人生态度。当后唐末帝李从珂大势已去时,冯道没有选择愚忠殉国,而是率领百官迎接新主石敬瑭。
这种行为在后世看来是“事君不忠”,但在当时,却避免了一场更大规模的流血冲突,使得政权得以平稳过渡,也让无数人的生命得以保全。
我们可以将冯道的选择与屈原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作一对比。屈原的投江,是一种悲壮的坚守,成就了他千古的英名。而冯道的“瓦全”,则是一种务实的妥协。我们无法简单地用对错来评判这两种选择。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两种选择都有其合理性和价值。但在那个命如草芥的乱世,冯道的“惜身”,无疑为更多人带来了“全生”的希望。
贵贱无名
“君子非贵,小人非贱,贵贱莫以名世;君子无得,小人无失,得失无由心也。”
在这一部分,冯道进一步阐述了他对世俗评价体系的看法。他认为,所谓的“君子”和“小人”,并不是由他们的社会地位(贵贱)来决定的。同样,一个人的得失成败,也并非完全取决于他的内心(是否是君子)。
这在当时是一种非常前卫的思想。
在传统的观念里,“君子”和“小人”是道德上的标签,而这种道德上的优劣,往往又和他们的社会地位、人生际遇挂钩,形成一种“德位相配”的观念。但冯道却冷峻地指出,现实并非如此。
“荣或为君子,枯必为小人。”这句话更是道出了世态的炎凉。当你得势显赫的时候,人们会把你捧为君子;而当你失势落魄的时候,你必定会被视为小人。这和《红楼梦》中的“好了歌”有异曲同工之妙:“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冯道一生,见过了太多这样的反复无常。他深知,世人的评判标准是多么的不可靠。因此,他选择超越这种评判,不为“君子”之名所累,也不为“小人”之讥所扰。他所追求的,是一种内心的通达和圆融,一种不以外界评价为转移的自在。
顺势而为
“名可易事难易也,心可易命难易也,人不患君子,何患小人焉?”
文章的结尾,冯道层层递进地给出了他的最终答案。他首先剖析了两对核心矛盾:“名”(名声)与“心”(人心)是主观易变的,而“事”(事实的本来面貌)与“命”(历史的大势所趋)则是客观且难以撼动的。
深刻理解了这一层现实,便能推导出他最终的结论:“人不患君子,何患小人焉?”。
因为“君子”与“小人”的标签,本质上就属于那可以轻易更改的“名”。一个人的精力若已聚焦于不变的“事”与难违的“命”,自然就超越了对外界毁誉的忧虑,不会因“君子”之名而自喜,更不必因“小人”之讥而自扰。
这种将重心从易变的名声转向不变的规律,正是道家思想中“顺势而为”的精髓。它承认在历史的洪流面前,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与其执着于虚名而“螳臂当车”,不如顺应潮流,在其中寻找生机。
冯道的一生,正是对这种生存智慧的完美诠释。他总能敏锐地洞察到“旧势”已衰,“新势”已成的“命”之所向,并在此刻做出最符合当下之“事”的选择。这种选择,使他超越了“忠”与“奸”的虚“名”之争,得以在风云变幻的政治舞台上保全自身,并利用自己的位置,去做一些“救时拯物”的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