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已出版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今夕何夕》《古石埋香——清印二十品》;还将出版《谁倚东风十二阑——南田诗画记》和《风·雨·诗——吴镇的画心》。

 六 

乾隆五十三年(1788),邓石如再游镇江,上北固山,登北固楼。

镇江北固山

北固楼下临长江,三面环水,当年梁武帝萧衍登临此地,提笔写下“天下江山第一楼”。南宋词人辛弃疾在此望远神州,也谱写了著名的《南乡子》: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是谁说“独上江楼思渺然”?但这一次,邓石如并非独上江楼,他是要与好友罗两峰相聚。

罗聘(1733-1799),号两峰,清代著名画家,“扬州八怪”之一。晚清画论家秦祖永在《桐荫论画》中推罗两峰绘画为“神品”,称他“笔情古逸,思致渊雅”。

君子之交淡如水,诗书画印浓于酒。罗两峰送画作给邓石如,邓石如自然要回赠印作给罗两峰。

罗聘《墨梅图》

邓石如赠过罗两峰许多方印,他说罗两峰画竹用“铁钩锁”三字法,而他作印亦用此三字法,故而他给罗两峰刻赠过一方“铁钩锁”印。

梅竹双清,罗两峰画梅更具风貌。清代学者洪亮吉诗曰:“两峰画石如屈铁,两峰画梅如植戟”。罗两峰的妻子方婉仪及两个儿子允绍、允缵皆擅画梅,世称“罗家梅派”。于是,邓石如便刻赠了“众香之祖”和“梅花道场”。

邓石如篆刻:众香之祖

邓石如篆刻:梅花道场

邓石如还送给罗两峰一方“山中白云”,并以“古浣子”的别号在印款上刻道:

两峰子写梅,嘱古浣子作山中白云印。古浣子作山中白云,易其画梅。梅耶印耶,道相易耶。

邓石如又为罗两峰的梅花图刻了一印“乱插繁枝向晴昊”,所题款署也颇有文人趣味:

两峰子画梅琼瑶璀璨,古浣子摹篆刚健婀娜。世人都爱两峰梅,两峰偏爱古浣篆。感而作此,聊释旅愁。

罗两峰绘自画像《蓑笠像》,并邀十一个名士题跋,邓石如于是刻印:“写真不貌寻常人”。

邓石如篆刻:写真不貌寻常人

邓石如作《登岱》诗,罗两峰遂送邓石如《登岱图》。

罗两峰送《登岱图》是在京师与邓石如相会时,那是乾隆五十五年(1790)秋,乾隆皇帝八十寿辰,曹文埴入都祝寿,偕邓石如同行入京,恰值罗两峰也过京师。

曹文埴(1735-1798),清代重臣,官至户部尚书,《四库全书》总裁之一。乾隆五十二年(1787),以母老乞归养。曹文埴诗格雅正,书法名世,又喜收藏,曾入藏《兰亭序》及李白《上阳台贴》。

李白《上阳台帖》

邓石如能结识曹文埴,原是经由梅镠和金榜举荐。邓石如为曹文埴刻“文埴私印”,曹文埴又请邓石如作四体《千字文》,字大径寸,一日而成,曹文埴叹绝,呼为“江南高士”,称:“此江南高士邓先生也,其四体书皆为国朝第一。”

到京城后,曹文埴又把邓石如介绍给内阁大学士刘墉和副都御史陆锡熊,二人见其字后皆惊异,同曰:“千数百年无此作矣!”

刘墉(1719-1804)虽是帖学名家,但他同样支持邓石如的碑学主张,晚年又身体力行学习魏碑,曾跋《泰山金刚经》曰:“墉少壮作书恒欲以拙胜,而终失之钝。自得北魏碑版数十种,潜心默契,力追其神,味朴茂处,仅乃得似,泰山经石峪残字,即为墉得力之一。”

刘墉书法

刘墉太爱邓石如的书才,特为他书写了一对楹联:

晋宋之间有高士,秦汉而下无斯人。

内阁大学士翁方纲和刘墉、王文治一样,同为清四大家之一。当时京师习篆隶者多宗翁方纲,翁氏以篆隶为本,以考订之学通于书学,力倡唐碑,反对竞趋帖学者之虚言神理,其碑学思想实与邓石如非常相近。然而翁方纲和邓石如地位悬殊,两人始终未能交善。有识之人却不能相识,唯此为憾。

翁方纲书法

虽然邓石如通过程瑶田的介绍,结识了翁方纲的次子翁树培,可翁方纲有目无珠,还是错失了一个大才。他肯定不会想到,两百年后,近世学者沙孟海在《近三百年书学》里如是说:“清代书人,公推为卓然大家的,不是东阁大学士刘墉,也不是内阁学士翁方纲,偏是那位藤杖芒鞋的邓山人”。

京师毕竟不是邓石如的久留之地,他向刘墉告辞了。来京时,他不肯随行曹文埴的舆从大队,而是晚行三日,戴草笠,靸芒鞋,策驴前往;离京时,也是骑驴而返。《清史稿》说“石如乃去”,包世臣《完白山人传》则说他“顿踬出都”。

邓石如自己怎说?流水无言,草木自春;真人不语,‌迤逦而行‌,他只是日后书写了一对楷书大联:

不知明月为谁好,时有落花随我行。

邓石如楷书七言联

 七 

邓石如这对大联,上句出自杜甫的《秋风》:“不知明月为谁好,早晚孤帆他夜归”;下句源于唐代诗人刘眘虚的《阙题》:“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望明月,听流水,赏花香,邓石如又提笔书联:

不速到门惟夜月,无私惠我有春风。

邓石如隶书七言联

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经曹文埴推荐,邓石如至武昌的湖广总督毕沅节署,在灵岩山馆做了三年幕宾。他宴坐经行,俊颖绝伦,平日里常和一些名流品鉴古董,然不失布衣本色。据《清史稿》载:“沅故好客,吴中名士多集署,裘马都丽,石如独布衣徒步”。

邓石如是书家,也是诗人。只是,他的书法和篆刻已经平分了秋色,因而,他的诗才竟不为世人所识了。

乾隆五十七年(1792),三月三日,在武昌借园,邓石如参加了一场诗咏《兰亭序》的修禊雅集。借园是汉江之滨的一座名园,也是毕沅举办文人雅集的一处场所。这一次雅集之上依旧是流觞曲水,惠风和畅,画家王宸绘制了《借园修禊图》,邓石如则赋诗两首:

(一)

我行书一束,江汉作闲遊。

落日一杯酒,春风万古楼。

佳辰逢上己,长楫识荆州。

此际兰亭曲,流觞仍旧否?

(二)

盛事不可再,相期继永和,

风尘良会少,诗酒客情多。

俯仰重陈迹,依稀旧薜萝。

呼童剪高烛,莫惜醉颜酡。

王宸《借园修禊图》(局部)

邓石如又游览伯牙台,此台有“天下知音第一台”之称。徜徉在伯牙台上,邓石如吟咏明代诗人筠隐遂的诗句:“琴绝已多时,台存尚起思。遥怜千古调,只得一人知”。回望自己的苍茫人生,邓石如想起那些赏音和贵人,感慨良多,便不禁又提起诗笔:

恰才游屐下崔嵬,幽境当前眼又开。

蔓草荒烟钟子宅,高山流水伯牙台。

金徽韵冷凭天籁,古调音沉付劫灰。

正欲怡情值风雨,奔腾疑泛海涛来。

伯牙台与黄鹤楼、晴川阁并称武汉三大名胜,待得阳春好风日,邓石如和毕沅父子又登上黄鹤楼,看名楼飞阁流丹,更远望对面江岸的晴川阁,迎风朗吟《登黄鹤楼》:

江边杰立此名楼,乘兴东来豁醉眸。

三峡波涛天半落,九嶷人物望中浮。

晴川白卷梅花水,芳树青围杜若洲。

正是阳春好风日,莺花无际楚江头。

邓石如笔下的最美诗景,莫过颈联“晴川白卷梅花水,芳树青围杜若洲”。这两句,前句写美了晴川阁,后句写美了杜若洲,堪称清诗绝唱。

芳树青围杜若洲

杜若洲是遍植杜若香草的水中小岛,更是一种古老的文学意像,最早出现在屈原《楚辞·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南宋时期,亦有三个词人诗系杜若洲。张孝祥吟:“风生杜若洲,日暮垂杨浦”;陆游咏:“书去青枫驿,鸿归杜若洲”;范成大叹:“怅望梅花驿,凝情杜若洲”。

范成大的这两句词出自《南柯子》,后面两句更有情味:“香云低处有高楼,可惜高楼不近木兰舟”。他写完了杜若洲,另作一首《水调歌头》去写黄鹤楼:“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

六百多年后,邓石如登此旧山头,也是黄鹤一梦,玉镜独空浮。

邓石如像

邓石如一生的最好诗作,大都写于毕沅幕府,或是因为此地“莺花无际楚江头”,也是因为他知遇了毕沅这么一个难得的知己和诗友。

毕沅行书七言联

毕沅(1730-1797)是个好士的高官,整日兰堂红烛,优游清宴,广交酬唱。他与王文治也相交甚深,经常邀约去灵岩山馆品鉴金石书画。虽然谈笑有鸿儒,但毕沅还是独赏邓石如的才情。邓石如为他刻赠的“家住灵岩山下香水溪边”之印,便让他欢喜不已。他常叹道:“山人,吾幕府一服清凉散也!”

邓石如篆刻:家住灵岩山下香水溪边

毕沅也是个渊博的学者,他是乾隆二十五年状元,更是一个金石家和收藏家,主持编纂了《续资治通鉴》,著有《关中金石记》和《中州金石记》,又责成幕宾严观、马绍基搜集当地金石文字,编成《湖北金石诗及注》,并曾递藏传世名画《清明上河图》、董源的《潇湘图》、苏轼的《种橘帖》。

毕沅还是个闲逸的诗词家,他不仅热衷诗会雅集,而且喜好吟风弄月,《全清词钞》里就收录了他的一首《渡江云》——怎回头与友话别,情意如卷云缱绻:

垂垂,秦淮柳色,绿似青门,任春风自吹,待再来,环香吟阁,秋以为期。记会同掬天池水,怎回头,仙梦都非。人去远,莲花共予相思。


 八 

邓石如客居灵岩山馆三年,要辞归了,人将去远,毕沅依旧是“莲花共予相思”。临别时,毕沅赠予邓石如千金,以资其归里筑室置田,颐养终老。

南宋状元姚勉说“磨砚欲穿铁”,邓石如亦如此,终日习书写字,颇费纸墨笔砚。毕沅又赠邓石如一方铁砚,砚背铸邓氏别号“笈游道人”。

毕沅赠予邓石如的铁砚

毕沅所赠这方铁砚,倒是让我想起另三个南宋诗人的砚典。据说刘克庄用砚太费,难免抱怨:“山中石砚又磨穿”;那就改用铁砚吧,好用耐磨,范成大就用了一辈子铁砚:“铁砚磨成双鬓雪”。而且,用铁砚还可以励志,王十朋早已诗云:“短檠书自照,铁砚志长存”。

铁砚志长存,毕沅送邓石如铁砚亦有此意乎?

宋代铁砚

乾隆五十八年(1793)冬,邓石如返回了白麟坂的邓家大屋。他择一山水形胜处,开始修建铁砚山房。他书写了一本草书册,看上去笔精墨妙,然而,却不过是他的筑屋计划书:

结屋,前茅后瓦。入阁,名尊经,藏古今书,左塾训子,右道院迎宾。进舍三:寝一,读书一,治药一;后舍二:一储酒谷,列农具山具;一安仆役庖湢,称是童一、婢一、园丁二。前鹤屋养鹤二支,后犬十二足,驴四蹄,牛四角。

文人不可使居无竹,邓石如又计划在房前屋后遍植花竹:

环篱植荆棘,间栽以竹余丈,植芙蓉三百六十,入芙蓉二丈。环以梅,入梅余三丈,重篱。外植芋栗果实,内重植梅。

一年之后,铁砚山房建好了,身似浮萍风飘絮的邓石如终于有了安放自己心身的书苑,他在门首悬挂了其亲书篆额“铁砚山房”。室内遍陈书籍文字,屋外缀满松石香草,他要文字名世,也要松石与居:

文字名世算古作者,松石与居非今人焉。

邓石如隶书八言联

晓起见残月,柴扉破雾开。每日,邓石如在铁砚山房的山家清事是这样的:

客至,具蔬食酒核。暇则读书,课农圃事,毋苦吟,安此天年,山家清事。

虽说“毋苦吟”,但仍要苦读。读过《淮南子·说山训》“千年之松,下有茯苓”,邓石如又借用此典凑成山中一联:

山中避客编诗卷,松下看人历茯苓。

琴伴庭前月,衣无世外尘。邓石如每天还是照常漫卷诗书和写字刻印,只是摘下了那顶标志性的棕笠:

从今卸下团棕笠,横看双眸看太虚。

穷经安有息肩日,学道方为绝顶人。邓石如每每开卷有得,历一生而未变。他嗜读清代作家石成金的《传家宝》,独赏其诗:“羲皇以上人何似,不过临风卧北窗”。如今,他亦临风卧窗如太古先民: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北窗下卧,遇凉风蹔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在邓石如的现世里,铁砚山房本是虚空中的一个梦想;殊不知,梦想的那一端便是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源:

方鸣:邓石如的铁砚山房(下篇)

雪斋清境,发于梦想,此间但有荒山大川,脩竹古木,每饮村酒,曳杖放脚,忘路之远近,亦旷然天真。与武陵旧游,未易议优劣也。

而在梦想的这一端,在铁砚山房的雅居里,是邓石如的书画天地,篆刻乾坤:

新筑茅屋正可居,半堆画轴半堆书。

家徒四壁聚仍在,花养千株意可舒。

嘉庆元年(1796)春正月,邓石如在铁砚山房提笔挥写了三十七字楷书长联龙门对:

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

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邓石如此长联自率胸臆,下笔超异。上联书其所观宇宙奇观,下联书其所收古今绝艺,列锦修辞,绮章叠秀,文事精粹,重翰墨缘。

邓石如三十七字楷书长联

邓石如在下联中写到“摩诘画”,其实,他不仅仅是欣赏王维的画作,同样也喜欢王维的诗作。王维有一首七言律诗,记述了寻访隐士吕逸人而未遇的游历:

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

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

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

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

清代诗人沈德潜从此中“柳市南头访隐沦”句取意,为隐者王应奎的书斋题名“柳南草堂”。邓石如尤好王维诗,又慕王应奎的隐伏,想着自己的铁砚山房也该像柳南草堂那样,便又书写了一对隶书七言联:

花底句传新乐府,柳南人识旧书堂。

邓石如隶书七言联

 九 

虽然铁砚山房不是柳南的旧书堂,但邓石如也要传出新乐府。他静伏在书案上,缓缓地刻着一方又一方闲章,闲章不闲,都是他的心灵物语。

邓石如简直是要连环刻石,联缀而成一册精美的铁砚山房印谱。他先是刻出“爱吾庐”,又接着刻“绕屋皆青山”、“有松石间意”、“白云深处是吾庐”、“自然幽雅”、“树头筛景月朦胧”、“从来好境遍人间”、“聊浮游以逍遥”、“渔樵寄此生”……

邓石如篆刻:聊浮游以逍遥

“渔樵寄此生”不过是邓石如的情怀,他同样是读书寄此生,尤其是读那些“异言”、“异书”,所以他又刻下“淫读古文,甘闻异言”、“浮太白读异书”……

邓石如篆刻:淫读古文,甘闻异言

我原先见近代篆刻家王福庵刻过一印“暂得于己,快然自足”,后来才知邓石如早已刻过同文印,该句出自王羲之《兰亭集序》:“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此乃金句也,不过,快然自足之时,想到老之将至,即便邓石如欣于所遇,会不会也时有悲凉呢?

邓石如篆刻:暂得于己,快然自足

聊以解忧,邓石如时而也会刻出一些自嘲的印文:“困学之子”、“爱画工书能琴善病”、“富贵功名总如梦”、“一辈子不合时宜”、“虎尾春冰寄此生”,还有“一生辛苦为情多”……

邓石如篆刻:一生辛苦为情多

是什么能让邓石如如此用情而一生辛苦呢?我想只能是他的书法篆刻了。君不见,邓石如也陆续刻了不少表其心志的闲章:“在心为志”、“欲将八法写湘君”、“以书自娱”、“古欢”、“意在三代两汉六朝之间”、“用我法”……

邓石如篆刻:欲将八法写湘君

在书法篆刻艺术上,邓石如既“意在三代两汉六朝之间”,又坚持“用我法”,故而他创立了独树一帜的邓派,云鹤游天,万柳弥望。

行走在人生旅途,邓石如不像王文治等太多文人那样因仕途不顺方才知返,他从未参加过科举,不识仕途为何物,他也从不趋附权贵,保持布衣本色,所以他才能爽利地刻出:“胸有方心,身无媚骨”。

邓石如篆刻:胸有方心,身无媚骨

当然,邓石如对他的知音和贵人感念于心,所以他又刻石表意:“寸心言不尽”、“知音者芳心自回”……

刻过这些闲章,邓石如又刻了一印:“铁砚山房图书”,钤于他的藏书;末了,再刻了一印:“写心”,钤于他的心底。

邓石如篆刻:铁砚山房图书

梧桐夜雨,又到了读书时间。

邓石如先是品读了唐代诗人陆龟蒙酬答友人皮日休的一首七言律诗,颔联是“三千余岁上下古,八十一家文字奇”,其中“三千余岁”化用汉代史学家司马迁《史记》纪年体系,“八十一家”引自汉代辞赋家扬雄《太玄》经文分类。这上下两句竟至包容大历史,涵盖大文化,邓石如如视珍宝,便依此书写了一对隶书七言联。

邓石如隶书七言联

接着细读唐史,邓石如又开始搜阅三度为相的唐代诗人张说的诗文。他翻开《全唐诗》,读到张说《郊庙歌辞·享太庙乐章·光大舞》:

肃肃艺祖,滔滔浚源。

有雄玉剑,作镇金门。

又翻检唐代文存,找到唐玄宗李隆基为张说的《起义堂颂》题写的序文:

若夫修德以降命,奉命以造邦,源浚者流长,根深者叶茂,天人报应,岂相远哉。

仿佛是天启,邓石如盯着古语“浚源”、“源浚”,若有所思,似有心会。他觉知,天地间总有那么一个“源”字,古灵而神妙,迷蒙而深幽。

浚源者,渊源有自,追溯本源,疏浚源流。人生如此,学艺亦复如此,于是,他又刻了一印:“事无盘错,学有渊源”。日月既往,在铁砚山房里,邓石如便只要坚执他的浚源之笔,俱似大道。

邓石如篆刻:事无盘错,学有渊源

据《玉篇》和《康熙字典》,“源”“原”二字古时相通。曾几何时,邓石如已精刻仿汉“逢原”一印,印文四周琢有四灵纹饰,那分明隐喻着环绕铁砚山房的四灵山水,古拙奇倔,意味渊永。

邓石如篆刻:逢原

邓石如端坐在书案一侧,取出一方旧藏的田黄石印,端视良久,摩挲不已。这便是梅镠早年相赠的那一方奕天制螭龙钮田黄印章,这么些年,邓石如一直压在箱底,始终没有操刀,想着等自己的技艺再精进些,想着要刻出最好的文字。

新筑了铁砚山房,回想起自己大半生的篆刻之路,邓石如终于拿起了刻刀,一如前面刻出的那方“逢原”,先是在印面四边琢出四灵纹饰,然后,又在印面中央阴刻二字:“浚原”,却更加风骨端凝,气象超然。

邓石如篆刻:浚原

如果说,这方田黄印章是邓石如的心中最美的一朵梦之花,那么,我正可撷取他的笔下最美的两句梦之诗:

九十日春都是雨,一千里路看此花。

 十 

一千里路,我只想看到那一朵美丽的印石之花。

跋山涉水,我专程来到安庆,走进怀宁,叩访铁砚山房,寻踪一代大师邓石如,作浚原之旅。

周垣古屋,我抬头望见铁砚山房的门匾,两百多年了,微弱的古风之末还在这里回转。走进大门,共三进,第一进为门厅,第二进为守艺堂,第三进为燕誉居——其名取自《诗经·小雅》“式燕且誉,好尔无射”。

古风之末还在这里回转

在燕誉居的廊檐下,我发现了毕沅的一张大匾“旧德承家”,制匾时间是癸丑年,即邓石如的返乡之乾隆五十八年。

毕沅的“旧德承家”匾额

房间里虽有一些仿古陈设,却再无旧物,看上去空空落落,令人惘然。斯人已逝,古意难复,雕阑花下,一色迷空,我不禁吟叹邓石如的诗句:“人世纷华何足计,看来空处是真铨”。

然而,我仍在空处找寻,二百二十六年前邓石如书写的三十七字长联在哪里?他的标志性的棕笠在哪里?他的如刀之笔和如笔之刀在哪里?他的磨不穿的铁砚在哪里?

他的浚原田黄印章又在哪里?

缘起性空,我在空处向邓石如叩首。缭墙深苑,檐空四壁,澹烟丛里,广庭见月。

斯人已逝,古意难复,雕阑花下,一色迷空。

回到京城,我却还在遥想铁砚山房的那轮明月。我找出早年收藏的一方邓石如的白田,印石上刻有“吹箫弄明月”,此句取自明代吴中四才子之一的徐祯卿《凤鸣亭》,那是格高韵胜的题亭之作:

凤鸟期不来,瑶华几销歇。

唯有山中人,吹箫弄明月。

完白山人邓石如自可吹箫引凤、弄月抟风,我又该如何在悠扬的箫声中写出我的风月文字呢?

邓石如的白田印章:吹箫弄明月

这一日,我像往常一样去君宝阁品茗赏石。

早些年迁来京城的君宝阁原是福州的名门雅舍,还是寿山石的收藏世家,我暇时常于此留连,不经意间便获得灵思与喜乐。

茶语清心时,阁主林先生取出两方王尔度的寿山石印。王尔度是同治和光绪年间的书法篆刻家,擅长篆书与隶书,他还承续元代篆刻家吾丘衍的《三十五举》,著有篆刻专著《续三十五举》。我知他专注收藏书画和印砚,也见过他写的七言篆书对联:

过眼云烟金石录,赏心风雨竹梧阴。

王尔度篆书七言联

王尔度的这两方石印,一方是寿山高山石瑞兽钮章,印文是“卧玩文墨,笑谈生平”,同样语出唐人张说,见《会诸友诗序》,文中记叙了故友重逢的场景;另一方是寿山田黄石云龙纹章,印文是“金石同寿”,源自魏晋文学家曹植的《飞龙篇》,“寿回金石,永世难老”。

王尔度的田黄印章:金石同寿

王尔度的篆刻取法汉印,更追崇邓派印风,他以邓石如为宗,算是超级邓粉。此君取堂号古梅阁,专摹邓石如印作,刻成《古梅阁仿完白山人印》二卷,其摹刻的“壹志求是”“臣心如水”“延秋吟馆”“白云深处是吾庐”诸印,还原了完白佚印的神貌。在他的印石上,似能看到邓石如的旧时月色和凛凛刀光。

邓石如篆刻:卧玩文墨,笑谈生平

话题转到邓石如,我久闻君宝阁庋藏一方邓石如的田黄印章,便请教林先生可否一睹秘珍,以便和王尔度的摹印两相比对。林先生是我的多年好友,稍一沉吟便慨然应允。

林先生捧出神秘古匣,拈起一方田黄扁方章,螭龙钮,边款镌“完白作”。印底四边雕琢四灵纹饰,与邓石如的“逢原”印章之古法间架如出一辙。待一定睛,我惊讶地看出,印底中央居然刻有两个苍朴拙劲的篆字:浚原。

是的,浚原。

邓石如篆刻:浚原

难道,这正是铁砚山房的那一方浚原之印吗?这正是我穿越了两百年的那一个奇古之梦吗?这正是我寻寻觅觅千里之外的那一朵印石之花吗?

邓石如的“浚原”田黄

苏轼有诗“空里浮花梦里身”,然则,梦非梦,花非花。从怀宁铁砚山房到京城君宝阁,我却不知,浚原之印曾递藏过几多文苑名流,又历经了几何风雨晦明。吁嗟,我也不知,究竟是一千里路我看花,还是二百年后花看我?

这到底是怎样的花朵呢?我读到纳兰性德的《梦江南》:

一片冷香唯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

只是,邓石如有梦亦有诗。浚原的印石之花,便是邓石如的梦与诗。浚原,浚其本源,邓石如一生的艺术追求都只在浚原,都只在回溯艺术的原始本真和历史本体。梦耶诗耶,诗之梦耶。

邓石如篆刻:心闲神旺

嘉庆十六年(1811),阮元接连撰写了《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继而重又挥起碑学的旌旗,复与邓石如前后呼应,鼓角相闻:“书法迁变,流派混淆,非溯其源,曷返于古?”此亦诗之古,梦之源。

数十年后,康有为不仅宣称邓石如“追溯源流,使人能自去领悟”,更写下一首浚原之诗《题咏邓石如书》:

欧体盛行无魏法,隋人变古有唐风。

千年皖楚分张邓,下笔苍茫变白虹。

诗中的“张邓”,即楚派大家张裕钊和皖派宗师邓石如,而康有为眼前闪亮的白虹,便映现了邓石如的诗梦,奇云如绮,清景朗澈。

邓石如篆刻:二分明月一声箫

邓石如篆刻:十分红尘便成灰

白虹之下,我怀思着铁砚山房,房前有一树美丽的紫荆花,林间有明月吹箫的幻化诗境。我忽而又想,还该去访求邓石如的另外两方遗落的印石,若钤其印文左右相置,便是铁砚山房的又一对书联:

二分明月一声箫,十分红尘便成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