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已出版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今夕何夕》《古石埋香——清印二十品》;还将出版《谁倚东风十二阑——南田诗画记》和《风·雨·诗——吴镇的画心》。



 一 

走过了快雨堂,访见了王文治和他的朋友们,我还不想收笔,寻思着还应该再写一个人。此时,在乾嘉的风月之下,我分明又看到了另一处空谷幽兰,听到了另一处空谷足音。


也许,我还应该再写一写完白山人邓石如。

邓石如像


邓石如(1743-1805)与王文治(1730-1802)都是一代书法名家,只不过,王文治是帖学的最后骑士,而邓石如则是碑学的开山祖师。帖学和碑学在那个时代交汇了,呈现出奇幻的色彩。


邓石如出身寒微,漂泊无定,一生都是一介布衣书家,草泽英雄,这便与曾经科举为官的王文治颇有不同,他走上的是另一条学书道路。


尽管两人一个是帖学,一个是碑学;一个是纯粹的书家;一个是书法家兼篆刻家,但都是极具创造力的艺术大家,自然应是惺惺相惜。

王文治像


邓石如与王文治生活在同一个历史空间,活动范围也大致相同。虽然王文治是镇江人,邓石如是徽州人,但王文治常过徽州,邓石如更是常去镇江,两人都是频繁往来于徽歙淮扬之间,最主要的游历地也都是江宁和扬州,看上去,其时空几近重叠。所以,我难免会做两相比较。


邓王二人还有许多共同的好友,他们都是声名卓著的士大夫,如:性灵诗人袁枚,经学大师程瑶田,桐城派大家姚鼐,皇廷重臣曹文埴,浓墨宰相刘墉,湖广总督毕沅……

邓石如篆刻:袁枚之印

然而,邓石如和王文治似乎并没有直接的往来,甚至从来都没有相见过,因而也没有留下交情的佳话。不知这是否因为二人在书学理念上各执一端,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当然,这也不过是一种无谓的说辞。


虽然有很多理由都能让邓石如和王文治走近彼此,但事实上两人一生都是阴差阳错,欲见不能,我猜想,个中或有玄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也许如此才更入妙。


东晋名士王子猷雪夜乘船访友戴逵,至戴府门前却因兴致已尽而未晤归返。南宋文人来梓知此意趣,便写了一首《子猷访戴》诗:


四山摇玉夜光浮,一舸玻璃凝不流。

若使过门相见了,千年风致一时休。


若使过门相见了,又能怎样?所以,邓王二人之未近甚或未见,也可视为一种文人的“千年风致”。本来,见或不见,两人都在那里。

元·黄公望《剡溪访戴图》


即便道不同不相谋,但起码两人还是相知相敬,而且王文治还说过邓石如书法“同符古初”,更高评其“真气弥满”。毕竟王文治是一个专写行楷的帖学家,不善篆隶和金石篆刻,尚有如此心怀,堪称大家风范。


有正例,也有反例。清代书法家钱坫最精篆书,得汉人法。一日,包世臣陪钱坫游镇江焦山,钱坫见壁间篆书《心经》,赏玩多时,说这种字只有唐代宗师李阳冰才能写得出来,倘若世间还有人能写出这样的字,他宁可搁笔。可当钱坫知道此乃邓石如二十年前所书,却心生妒忌而毁誉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邓石如才华出众但地位居卑,更难为俗世所容。有风来兮,可他偏偏能扶摇于九天之上,还自刻了一印:“得风作笑”。

邓石如篆刻:得风作笑


晋唐以来兴帖学之风,后人学书无不从帖入手,邓石如独辟蹊径,好石鼓文,专攻六朝金石碑刻,其碑学雄风影响了阮元、李兆洛、包世臣、吴让之、何绍基、赵之谦、杨守敬、吴昌硕、沈曾植、康有为等清代名家大师。


邓石如同样以篆刻闻名,其刀法融入篆隶书风,使刀如笔,刀笔相承,刻印兼具金石气与文人意趣,以邓派面貌开宗立派。

邓石如隶书七言联


阮元高评邓石如的篆隶为古今一人:“千百余年,惟邓怀宁篆隶之法,一人而已。”


赵之谦亦称邓石如的篆隶乃清朝第一:“国朝人书以山人为第一,山人以隶书为第一;山人篆书笔笔从隶书出”。


邓石如不仅篆书和隶书写得最好,被包世臣列为“和平简静,遒丽天成”的“神品”;而且也善写楷书,李兆洛称其楷书“深于六朝人,盖以篆隶用笔之法行之,姿媚中别饶古泽”。


包世臣还把其行书列为“楚调自歌,不谬风雅”的“逸品”,甚至和扬州八怪之首金农的隶书同品级,代表作是《霄汉楼诗》行书轴。

邓石如题:霄汉楼


嘉庆二年(1797)春,邓石如作《霄汉楼诗》行书轴“……云山四面合,风雨一天秋……”款署:“丁巳春铁砚山房荆花盛开,偶忆此诗遂书之”。


邓石如前后书写过多幅《霄汉楼诗》,诗中的字词也略有不同,惟此幅作于自家的铁砚山房,观其款署可知,在铁砚山房门前,正盛开着美丽的紫荆花。

邓石如行书《霄汉楼诗》


元代文士张雨亦有隐逸之志,其草庐之外也是如此一般的风雅景致:


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


 二 

还是从乾隆八年(1743)说起,这一年,邓石如出生了,王文治十四岁。从此,两个人开始一同在世间行走,整整一个甲子,六十年。唐代诗人王昌龄写过两句诗:“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邓石如,原名琰,字石如,号完白山人。“完”“白”二字,拼合起来是一个“皖”字。邓石如的家乡古称皖国,水则称皖水。皖国为春秋时期周大夫皖伯之封地,其境内有一座著名的天柱山,亦称皖公山,邓石如便自称是皖公山的山人。

天柱山


邓石如出生在安庆怀宁县白麟坂的邓家大屋,此地南有龙山,东有凤水,西有白麟山,北有赤龟山,是四灵聚首的龙山凤水‌‌。“四灵”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别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又分别象征阳刚、阴柔、繁荣和健康,所以,邓家大屋堪称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


故此,邓石如后来雕制的许多印石都镌有四灵的纹饰,他还曾刻四方美印:“家在四灵山水间”、“龙山樵长”、“凤水渔长”、“家在龙山凤水”,并自号龙山樵长、凤水渔长。

邓石如篆刻:家在龙山凤水


邓石如篆刻:家在四灵山水间

安庆位于长江下游北岸,自古是南北交流的重要通道,明代诗人钱澄之有“长江万里此咽喉,吴楚分疆第一州”的诗赞,明代诗人吴秉华更写过三十六首吟诵安庆的诗歌,其中有句:“三楚江流天外落,二龙山势日边来”。


清末巡抚彭玉麟出生于安庆,晚年又在安庆筑有退省庵,观其庵门两侧所悬其亲书长联,却好似与邓石如同此风月:


经过些云海升沉,

听野寺晨钟,恍如一梦;

说不尽古今幻变,

只中流皓月,曾照千秋。

彭玉麟行书七言联

邓石如年少时家境贫寒,只读了一年书便辍学了,十七岁后游走南北,以篆刻鬻字谋生。他的好友李兆洛称邓石如早年“艰危困厄,无所不尝”。邓石如自己却只是淡然:“有名空富贵,无事笑神仙”。


邓石如最初学习书法篆刻,始于其父邓木斋的启蒙。邓木斋布衣蔬食,善于诗文,工四体书,尤长篆籀。但性不偕俗,身无功名,萧然一室,居常歌咏,曾自刻一印“其人瘦而傲”,感觉他就是邓石如的初始版。


那么,邓石如便是邓木斋的Pro升级版了,从那个时代起,学者们就已经给了他最高的史评。光绪十五年(1889),康有为出版《广艺舟双辑》,评骘邓石如“集篆、隶之大成”,“上掩千古,下开百襈”;甚至说:“篆书之有邓石如,就像儒家之有孟轲,佛家之有大鉴禅师”。

邓石如篆书《庐山草堂记》


江湖游食的邓石如能成为书法大师和篆刻巨匠,自然源于先天的基因、父亲的培育和个人的努力,当然,还有命运的垂顾和贵人的加持。北宋初年三度拜相的吕蒙正就说过:“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


所以,不难理解邓石如为何要书录唐代诗人杨巨源的《城东早春》: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诗人要恰在绿柳才黄之时赏春,但世人都是在花开满园之后才会出门看花。其实,慧眼识才也是同理,邓石如慨叹:“识才于未遇而拔之于卑贱之时也”。在邓石如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卑贱之时知遇贵人的感恩之情。


学书路上,邓石如初遇的第一个贵人是梁巘。


梁巘(1710-1785),字闻山,其书法尤为成亲王永瑆所欣赏,竟至呈送乾隆皇帝。乾隆四十年(1775年),梁巘出任寿春循理书院山长。这一年,邓石如成为其门人。

邓石如篆刻:闻山父


邓石如曾作一诗,可见他与梁巘的交谊非比寻常:


寿阳荆识梁鸿座,风度时来梦寐间。

问讯一番清颍水,乡心几叠皖公山。


梁巘书法博涉诸家,取法周秦汉魏,尤以工书唐代书法家李北海而名世,与钱塘大学士梁山舟并称为“南北二梁”。杨守敬《学书迩言》评曰:“山舟领袖东南,闻山昌明北宇,当时有南北二梁之目,诚为墨林双壁”。时人亦将梁巘与梁山舟及会稽的梁国治并称为书坛“三梁”,再加上王文治并称“三梁一王”。


梁巘最讲执笔法,其《评书帖》评述了历代书家,真言独谛,俱可谓度书之金针。如他评明代四大书法家之一的张瑞图:“书得执笔法,用力劲健,然一意横撑,少含蓄静穆之意,其品不贵”;又如评康熙帖学四大家之一的何焯:“未得执笔法,结体虽古,而转折欠圆劲,特秀蕴不俗,非时流所及”。

梁巘行书七言联


梁巘著《承晋斋积闻录》,其中有一篇《学书论》:


学古人书,须得其神骨、魄力、气格、命脉,勿徒貌似而不深求也。宜用长锋以取势,运笔要下笔着实又要跳得起。


梁巘还写过一首《执笔歌》,诗云:


学者欲问学书法,执笔功能十居八。

未闻执笔之真传,钟王学尽徒茫然。


梁巘批评有些人即使学了钟繇和王羲之也是徒然,但他却独赏邓石如:“其笔势浑鸷,余所不能。充其才力,可以凌铄数百年巨公矣。”邓石如在梁门学书精研古法,先后刻“梁巘之印”、“闻山父”赠予恩师。

梁巘行书七言联


梁巘不仅为邓石如亲授古法,还给他引见了另外一个重要人物,他就是邓石如的第二个贵人,江宁梅镠。


梅镠喜石,我也喜读他的赏石诗:


卷石离奇自洁贞,翩然遗俗似孤生。

烟霞隐出冈峦势,风雨微交薜荔情。


 三 

梅镠(1743—1825),清代名门,收藏世家,弆藏甚富。袁枚曾把他喻为西汉末年的隐士梅福:“梅福山居抱古心”。


梅镠的祖父梅瑴成,数学家,学问家,号柳下居士,著有《柳下旧闻》,是康熙皇帝的宠臣,得内府珍祕尤多,秦汉以来金石善本悉备。

梅瑴成《宣城义塚碑》

梅镠的高祖父是清初天文学家和数学家梅文鼎,为清代历算第一名家,他系统考察古今中外历法,介绍欧洲数学,推进中西天文学的融合,著有《梅氏丛书辑要》。

《梅氏丛书》

梅镠的三十七世祖就更加有名了,是北宋大诗人梅尧臣。梅尧臣与苏舜钦齐名“苏梅”,又与欧阳修并称“欧梅”。一千年了,他的《苏幕遮》还在风中传唱:


落尽梨花春又了,

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自乾隆三十九年(1774)至乾隆四十六年(1781),邓石如在江宁梅家客居八年,其间,梅镠尽出家中所藏二千余年金石碑刻拓本以供邓石如临摹,如:李斯峄山碑、泰山石刻、汉开母庙石阙铭、敦煌太守碑等稀世珍品及历代名家手迹。


李斯《峄山碑》


邓石如每日昧爽起,研墨盈盘,至夜分尽墨,寒暑不辍,临摹每种各百本,又手写《说文解字》二十本。五年过去了,篆书成;再过了三年,隶书成。


在梅府里,一边是“花香满座客对酒”,一边是“灯影隔簾人读书”,两不相碍。后来,邓石如就依此二句书写了这么一对隶书七言联。

邓石如隶书七言联


八年的摹古学习使邓石如深谙篆隶古法,尽得金石趣味,形成了其重要的碑学思想,成就了其独绝的书法艺术。梅镠赞叹邓石如:“刀篆既造古人之堂,其摹秦相(李斯)唐监(李阳冰)书,复一日千里之效。”


邓石如则把他和梅镠的交往,写成了一对隶书五言联:


嗜味澹方古,人情真始长。


这对五言联的词意,如果换作包世臣在《完白山人传》中所言,便是:“青云之交,不渝终始”。

邓石如隶书五言联


离开梅家时,为报答知遇之恩,邓石如赠予梅镠篆书条幅、册页520件,隶书条幅、长卷200件,真、行、草书长卷各70卷,四体书扇面390件。


邓石如另赠有“梅镠之印”等金石篆刻百十件,不免令我等看客驻足围观,烟云过眼,便见骚坛风雅。古人素有“缘木求鱼”一说,我却还要“缘石求鱼”——


方鸣:邓石如的铁砚山房(上篇)

梅氏原籍宣城,邓石如故刻赠“宣城梅氏”印和“宣城旧族”印。

邓石如篆刻:宣城梅氏

邓石如篆刻:宣城旧族


宣城古称宛陵,邓石如故刻赠“其家宛陵”印。


梅镠的祖父梅瑴成谥号“文穆”,邓石如故刻赠“文穆公孙”印。

邓石如篆刻:文穆公孙


梅府位于江宁冶城一个小土山的山口,邓石如故刻赠“山口梅家”印。


梅府时称“寄园”,亦称“寄圃”,园圃中有清素堂和半千阁,邓石如故刻赠“清素堂”印和“半千阁”印。

邓石如篆刻:清素堂

邓石如篆刻:半千阁


至于寄圃,晚清著名散文家梅曾亮是梅瑴成的玄孙,也是桐城派的代表作家,咸丰二年(1852)曾作诗《治圃偶成》:


百年寄圃冶城旁,旧德犹存绿野堂。

……

空忆故园春色返,半千阁下又青杨。


梅镠过寿,邓石如又刻赠“愿君寿”印和熟栗田黄“仁者寿”印。

邓石如的“仁者寿”田黄印章


梅镠好蓄名石,作为回礼,梅镠则送给邓石如一方最为名贵的螭龙钮田黄方章,印钮为奕天所制。奕天是乾嘉时期的雕刻名家,继承了清早期名家杨玉璇的圆雕技艺,又融合了尚钧制钮的华美样式,其雕琢之美恰合“奕天”之“奕”,妖冶,姣丽。《诗经·商颂》曰:“万舞有奕”。

奕天制螭龙钮田黄方章


梅镠字石居,和邓石如一样,他的名字中也有一个“石”字,邓石如遂嘱友画了一幅《石交图》以证见其交谊。画面中,邓石如戴笠,梅镠拄杖,两人徜徉寄园,左倚碧城,右依绿圃。若干年后,梅曾亮观图题诗:


先生寄圃数徜徉,童稚追随阿祖旁。

世事云烟人老大,披图犹记古唐装。


何绍基也题了一首长诗,更细致描写了邓石如和梅镠的友情:


宣州老儒梅石居,文穆公孙旧德馀。

家藏金石精且夥,留邓子住供樵渔。

园居幽懿古味足,古到竹木禽虫鱼。

两翁风貌谁写似,一静一傲谐襟裾。


两翁风貌,邓石如一定是那个静者。唐代诗人杜甫写过一首三十韵的古风,其中有句:


静者心多妙,先生艺绝伦。


 四 

客居梅家后期,邓石如又知遇了另一个贵人。乾隆四十五年(1780),邓石如在扬州地藏庵初见乾嘉学派大师程瑶田(1725-1814),倾盖而谈,欢如故旧。时隔二十多年后,在他离世的前一年,邓石如对往事依旧念念不忘,记忆犹新:


先生道出都门过此地,见余临古有获,归寓检行箧中书帖数十帖,借余抄录临摹,彻夜不休。并手录所著书学五篇赠余,朝夕揣摩,且时聆议论,余书始获张主,今余篆隶见称于世,皆先生教也。


而程瑶田对邓石如的印象则是:“一切游客习气丝毫不染,盖笃实好学君子”。邓石如后来赴京时,程瑶田还给王念孙、宋葆淳、翁树培等名流写了十余封举荐信。

程瑶田书法


程瑶田是一个通儒,自少迄老,笃志著述,其学长于涵咏经文。阮元称他生平潜心实学,经术最深。程瑶田尚能书能画、能篆刻能鉴别,工于诗,通音乐。他写过很多书,除了名作《通艺录》,我最感兴趣的还有《琴音记》和《纪砚》。

程瑶田具有厚重的金石考据功底,对邓石如学成书法有指授之功,他深度地影响了邓石如的篆书空间,助力其笔法创新,从而打破了传统的玉箸篆书风,开创了碑派书法。程瑶田倡之以“计白当黑”,邓石如则继之以“知白守黑”。

邓石如篆刻:知白守黑


在最近的西泠印社2025年春拍上,我难得见到了一幅程瑶田草书李白诗轴:


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

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


程瑶田也要像李白那样以云松为家而巢居,邓石如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写了一对七言联,描绘出了他心中的云松山居的模样:


万花盛处松长尺,群鸟喧中鹤一声。

邓石如隶书七言联

碧山人来,邓石如也会像北宋诗人林逋那样筑一茅舍,梅妻鹤子,湖山为伴,结庐月下,快活神仙:


直疑天上神仙侣,自续西湖处士诗。

十几年后,邓石如终于有了自己的铁砚山房,“画帘花影闻莺语,明月萧声唤鹤骑”;“开卷神游千载上,望帘心在万山中”,其实,他早已恍惚在铁砚山房的梦想之中了。


一年之后,邓石如结束了在梅家的八年客居生活,他给自己起一别号“笈游道人”,开始游历大江南北。他频繁往来于徽州、镇江、扬州、苏州、南京、杭州,也曾远足峨嵋山、三峡、洞庭湖、武夷山、庐山……他一路临摹了各地的古代碑碣,又结识了许多的良师益友。


邓石如先去了镇江,倒不是为了去探望王文治,而是为了访瘗鹤铭,那是他心中的一块圣碑:


焦山突兀南郡江中,华阳真逸正书瘗鹤铭,冠古今之杰。余游山时,睇视良久,恨未获其搨本,乃怏怏而返。

瘗鹤铭


《瘗鹤铭》是原刻于镇江焦山西麓的摩崖石刻,相传书者为南朝梁的书法家陶弘景。铭书浑穆高古,错落疏宕,略带隶书和行书意趣,为隋唐以来楷书典范之一,被历代书家推为“大字之祖”。邓石如太想得到《瘗鹤铭》的搨本并摹写之,从而增其雄强壮美之风神,但却无从获取,扫兴而归。

邓石如又去了扬州,在寒香僧舍见到了镇江画家毕兰泉。毕梦熊,号兰泉。毕兰泉知邓石如欲得《瘗鹤铭》搨本而不能,遂以家藏旧搨慷慨相赠。邓石如喜不自禁,急作一方千古名印“意与古会”回赠,“兰泉之喜可知,而余之喜亦可知也”。

邓石如篆刻:意与古会


“兰泉之喜”究竟是怎样的呢?但见毕兰泉“把玩之余,爱不能己,用缀数语,以为之铭”:


雷回纭纷,古奥浑茫。

字追周鼎,碑似禹王。

秦欤汉欤,无与颉颃。

上下千古,独擅厥长。

我为郑重,终焉允藏。


邓石如赠毕兰泉的印章颇多,我知有一方“笔歌墨舞”,乃邓石如在镇江的印作,后为李兆洛所得并“喜而识之”:


邓翁负绝学,返冰而及斯。

游心入眇冥,随手出变化。

余力作狡狯,顽石遭皇媧。

神趣在寰外,阡陌初非奇。

颇恐后来者,此道无复过。

触目欣所遇,旦夕聊摩挲。


另有一方“江流有声,断岸千尺”,也是邓石如客居镇江时的佳作,该印石还曾被邓石如放置火中烘烧,造化而出绝似赤壁图的苍茫烟水:


寓楼无事,秋多淑怀,乃命童子置火具,安斯石于洪炉,顷之取出,幻如赤壁之图,恍若见苏髯先生泛于苍茫烟水间。噫,化工之巧也如斯夫。

邓石如篆刻:江流有声,断岸千尺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一语,引自苏东坡的《后赤壁赋》。后来我每逢再读此篇,都仿佛能想见邓石如的身影,雕刀起落,高叹低吟: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五 

乾隆四十七年(1782),邓石如依旧是踟蹰而行,游至歙县,他又结交了三个大学者。

歙县太白楼


第一个学者是书法家和金石学家方辅,字密菴。方密菴善隶书,著有《隶八分辨》,常与金农合作题刻,还是个知名的制墨家。杭州学者厉鹗说“方君好古人共知,探讨金石忘饥疲”;“文渊隶书兼籀篆,奉敕称字固大痴”。


第二个学者是经学家金榜(1735-1801),此人的书法宗二王,精篆籀,然其书作并不多见。在不久前的合肥玖柒拍卖会上,我倒是邂逅了他的一对书联,看上面的落款,那才是真正的“金榜题名”。

金榜书法

而且,金榜确实曾金榜题名,他是乾隆三十七年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早年与戴震、程瑶田从学于著名学者江永,后来成为乾嘉学派的皖派代表人物。张惠言说金榜景行实行,高山惟仰,颐志养素,千载其幽。


第三个学者便是这个张惠言(1761-1802),也是经学家。邓石如在歙县游走时,鬻篆于贾肆,为时客金榜家的张惠言所偶遇,张惠言回来告诉金榜“得见上蔡真迹”。于是,二人赶紧冒雨在一座荒寺中寻得邓石如,邀至家中,三人订交。


金榜欣赏邓石如,赞其“能以钟王腕力,运史籀体者,千数百年以来一人而已”。邓石如则为金榜刻赠“金榜之印”,还为他作《韩文公歧阳石鼓歌》隶书册。

邓石如篆刻:金榜之印


邓石如也为张惠言作隶书,又为他刻赠“惠言”之印。

邓石如篆刻:惠言


张恵言还是骈文辞赋和诗词大家,有“特稿”《邓石如篆势赋》。他开创了阳湖学派和常州词派,最著名的词作是《相见欢》:


年年负却花期,过春时,

只合安排愁绪送春归。

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

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


乾隆五十年(1785)晚秋,邓石如又过镇江。寒云影外,他登上了望江楼,畅观冈峦形胜,川泽名流,便乘兴奏刀刻石,玉屑霏霏。当徐徐江风拂过漫漫的雕刻时光,邓石如真若已潜入欧阳修《秋声赋》之化境:


时风声、雨声、潮声、涛声、欸乃声与奏刀声相奔逐于江楼。斯数声者,欧阳子《秋声赋》中无之,爰补于此石云。


俯听江波上的欸乃声,也不禁让我想起柳宗元的诗句“欸乃一声山水绿”,又联想王子猷夜船访戴的故事,却好想知道王文治还好吗?邓石如此次到了镇江,会叩访快雨堂去见王文治吗?其实,柳宗元的诗里早已明言在先了:“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邓石如此行便只是去看山水之绿了。

镇江的山水之绿


乾隆五十一年(1786),邓石如独游杭州西湖,冥冥之中偶遇桐城惜抱居士姚鼐,两人一见如故。邓石如日后为姚鼐刻印最多,刻赠有“姚鼐”、“桐城姚鼐之印”、“姬传”、“惜抱轩”、“惜抱居士”和“惜抱轩翰墨”。

邓石如篆刻:桐城姚鼐之印

邓石如篆刻:惜抱居士

姚鼐(1732年—1815年),字姬传,室名惜抱轩,世称惜抱先生。他曾任四库全书馆纂修官,归里后,先后主讲扬州梅花书院、安庆敬敷书院、歙县紫阳书院和南京钟山书院,被盛誉为中国散文第一人。姚鼐有“姚门四弟子”,梅曾亮即是其门人。


姚鼐和王文治也是好友,还为王文治的快雨堂写过《快雨堂记》。

姚鼐行书七言联


姚鼐此行涉于西湖之上,超逸优游,逸兴遄飞,接连写了《西湖杂咏》三十二章。我在《全清词钞》中还翻找出姚鼐的另外两首词作《台城路·秋蝶》和《水龙吟·芦花》,始信他的诗词才情实为散文所掩。


栩栩梦回,你看他写秋蝶:


粉墙翅㡳寻芳处,栩栩梦回情老。冷露垂乾,微阳烘暖,一径西窗重到。寒枝自抱,恍穿入深深,压簾春晓。甚又惊飘,却和轻叶墜烟草。


几番梦到,再看他写芦花:


最是天涯倦倚,忆湖村,霜零洲背。几番梦到,波生叶下,月明千里。料得良宵,江妃应折,一枝谁寄。只送将去雁,凄迷遥宿,向寒塘水。


诚然,作为桐城派三祖之一,他的散文最负盛名,我早年读过他的名篇《登泰山记》:“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邓石如也登临过泰山,而且也写有一篇诗作《登岱》:


岱秩巍巍秉节旄,峻嶒直上走猿猱。

一无所限唯天近,百不如人立脚高。


“一无所限唯天近”,这是写他的登岱之路,然而,邓石如的艺术之路不也同样如此吗?游多串学,洒脱不羁,一无所限,竟与天接。你看他运笔操刀,不与法缚,不求法脱,篆从隶入,隶从篆出;书从印入,印从书出,遂成自家邓派风范。

邓石如篆刻:我书意造本无法

游刃于细白文的流转中,邓石如又在印石上刻下七字金句:


我书意造本无法。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