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卡山:在风里搁置的旧仗与新生活
法卡山横在中国广西和越南边境线上,现在山上的五个高地被两国分着管。主峰3号高地竖着界碑,中国守东边,越南守西边。山脚下边民能自由过界做生意,看不出这里曾是战场。
你真要爬到山顶,风一过,能闻出些旧火药的味道。老人说,很多事不是一天变的,先是人跟人冷了,然后才是枪响。故事从很久以前开始,那会儿边上种地的汉子,跟那头放牛的越南小伙子,还能互相借把锄头。
七十年代末之前,这一带说白了就是两家邻里后山。主峰上那块石头,写着界线,却不妨碍两边上来歇脚。打美国时,我们把人手、物资往那头输,修路修轨是实打实的忙活。一条铁轨通了,夜里还能听见车轮的声浪,像是告诉大家:江湖义气还在。
后来风向变了。电台里开始冒新的词:柬埔寨、苏联专家、援助换站队。越南往北抱得更紧,兵也出了东南,局势就拧上了。人和人之间,先是话不投机,接着就刀枪见了真章。
1979年2月,我们的兵跨过线,一阵猛子扎进去了,一个月后又都撤回来。别的地方另算,法卡山这边,等我们退了,越南的兵踩着山脊上来,土灰色的碉堡像钉子一样一座一座往上打,机枪口对着东面的山坡,白天黑夜都有枪声蹦出来。这边也就不再是“后山”,而是阵地。
你要问“什么时候动的真格”,很多老兵会提1981年5月5日。那天太阳还没升高,广西这边的部队开始猛轰,四十来分钟,炮弹像把天空一层层削薄。等炮火压住,步兵贴着地皮窜,从战壕出去的时候,人都把嘴巴闭紧了——怕一张嘴,尘土灌进去。抢高地是抢时间,五个点位,一边冲锋,一边有人倒下。到了晚上,山上的风再过来,带着血腥和硝味。那一仗只打了一天,消息很快传下来:都拿回来了。

可山这种东西,你今天握紧,明天有人就会来掰。5月10日,越南那边不服气,炮弹一茬一茬砸上来,连着三天三夜。守阵地的兵把身子缩在战壕里,泥土掉下来,砸在钢盔上,像下小石雨。有人说,那时候睡觉就不敢脱衣服,鞋也不脱——一个炸点把你叫醒,你得随时能跑。往后十年,不止法卡山,老山、者阴山也时不时冒火光。挖战壕是常态,十几条细长的沟,把山和人的耐心都刨开了。
一位已经退伍的班长跟我说,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冲锋,是长夜的慢。你在战壕里,耳朵贴着土,能听见对面的咳嗽。有时候两边都不打,偶尔有人喊一嗓子,不知道是骂人还是叫同伴,声音空空地往山谷里散。人活在这样的地方,慢慢就学会了把紧张熬成习惯。
事情到了1990年,画风又变了。越南从柬埔寨撤了兵,大家开始坐下来掰扯边界。那时候说好的底线是老早以前清朝和法国订下的那条约,线是线,人是人,得再对一遍。拖来拖去,终于1999年把协议定了。法卡山这五个高地怎么分?听着像小学生分糖:1号、2号在我们这边,4号、5号给他们,中间的3号,大家都看着,一起管。2006年又把新的界碑立了,兵慢慢退下去,让出了空间。
有人问:“明明打下来的,怎么最后还让出去?”这话不刺耳,是实心眼。真事是,谈判桌上你要把整座山划过来,别人也不是木头,双方都迈不开步,就什么都谈不成。那时候我们要的是把日子往前推——工厂要开,道路要修,孩子要读书,边境天天炸着,谁敢往这边投钱?事情有时候不是“赢了就拿走”,而是“拿一点,留一点”,让局面能活下来。越南那边也差不多,国计民生摆在眼前,谁也承受不起一直打下去。
如今你再到法卡山,山上的旧战壕还在,被风吹得边沿圆了一圈。巡逻的脚步很有规律,一小时一个来回,东边如此,西边也一样。山脚的凭祥,街边能看见越南菜馆,牌子红黄绿,香茅和鱼露的味道往外冒。卖边境通行证的小导游打趣说,很多年轻人只知道网红店,却不知道脚下这块地方曾经炸过。你听着心里有点酸,但也许这就是和平的模样——普通人不需要用战争梗来证明自己生活得认真。
2013年在边线立了一块牌子,四个字:和平发展。字不大,意思够重。每到在3号高地升旗的时刻,这边红旗上去,那边也同时把旗推到杆顶。看起来有点像同步表演,其实是种约定:礼数要齐,彼此不抢戏。游客难免问一句:“为什么不把山全要回来!”导游摇摇头,笑得和气:“拿回来也没意思,每天防着别人,大家都累。”
有一回我和谈判队里的一位老同志聊天,他说起那六年,眼睛都跟着数字一块发干。地图一张张画,细到哪条沟哪条脊,最后攒了三百多张。你要说“亏不亏”,他摊摊手:别的地方我们多要了几公里,这边就让一寸。对方也一样,这边退一点,那里补一点。谈出来的东西,不一定完美,但好过不谈。话说到这儿,他忽然抬头看了看窗外,说:“山在那里,风也在那里,关键是人怎么相处。”
顶上现在加了摄像头,两国都能看画面。前些年有一次中国这边屏幕上看见山火蹿起来,马上通知了对面一起去扑。要是回到炮战的时候,谁管对方树烧不烧?火是火,人是人,心态不一样了。界碑旁边立着块黑板,两边士兵轮着写天气。我们这边写个“晴”,那边的人就画一只小太阳,不太圆,露着笑脸。下雨了,字换成“雨”,他们画把伞,伞骨有点歪,像小孩涂鸦。手机不一定通,粉笔就够用。你说这算不算“外交”?也算,小小的、轻轻的那种。
我站在那块界碑旁边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在战壕里睡觉的那些年轻脸。他们把衣服穿着睡,怕的是醒来太慢。现在巡逻兵往回走,步子不急,把枪背带往上提提,像提了一下生活的重。两个世界隔着一块石头,谁也不退,谁也不撞。人到这一步,不容易。
山总是冷眼旁观,春天还是要长草的。有人坚持说,边界就该一锤定音,最好一劳永逸。有人则觉得,留一些弹性,能让人喘口气。对错不在嘴上,在时间里。法卡山不再打炮,餐馆里有人吃越南粉,有人嗦一碗螺蛳粉,辣得满头汗。风从山脊下来,吹到城里,吹过旧战壕,也吹过小黑板。你如果问我,这些年到底换来了什么,我可能给不出完整答案。只知道,孩子们在这片地界上学会画太阳和雨伞,这事,值。至于那块山,究竟该不该“全要回来”?可能要交给更久的时间去回答——看草怎么长,看人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