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在公众号里曾多次绝望地感叹，老戏骨老艺术家陈佩斯也堕落了，看来文艺复兴无望了。因为陈佩斯也在视频里也和儿子一起随波逐流，哗众取宠，为搞笑而搞笑，落入了无比媚俗甚至低俗的怕老婆的“耙耳朵文化”短视频赛道中。每当刷到他们父子在视频里“和光同尘”自欺欺人讨巧媚笑的样子，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百般不适，这还是陈佩斯吗？中国文艺何以堕落如此？东方大国的精神文明还有希望吗？
直到前天，我去电影院看了陈佩斯执导和主演的《戏台》，我才觉得自己或许错怪了陈佩斯。他之前和儿子搞那些低俗的视频，或许是在试水体验网络生态，又或许在为筹备这部大戏积攒三瓜两枣的碎银。饶是如此，陈佩斯就更让我肃然起敬了。
要说《戏台》的观后感，我认为崔健为说出了很多有识之士想说的一切：“…我看完这片后，确实想讲两句。其实我看到的不是一个电影。我虽然没有看话剧，但是我看过《惊梦》，所以我一直觉得，那个也不是戏剧,而是我们看到的一部荒诞剧，我也没哭，我也没笑，我在思考。我觉得陈老师在做一件独立创作，独立表演，独立导演，所有的工作都是独立完成的一种艺术家的表白，在这个身份上也代表我，因为我看到了，我们此时此刻就在这个荒诞剧里。所以我由衷的感谢所有的部门，所有的演员，所有的艺术家，包括所有的审查人员，你们能让这个片子出来就能证明，我们还是在一个希望的轨道上延续。所以独立艺术家从陈老师开始。加油吧！”可以说在这个流量为王的浮躁时代，崔健和陈佩斯也算坚守艺术底线和情操的同道中人。
陈佩斯先生阔别影坛三十二年后带来的《戏台》，绝非一部简单的喜剧电影。这部改编自同名话剧的作品，以民国军阀混战时期为背景，讲述了一个戏班在强权压迫下艰难求生的故事，表面上嬉笑怒骂、荒诞不经，内里却蕴含着对艺术尊严、文化坚守与人性光辉的深刻思考，为我们提供了一面映照当代文化生态的镜子。
《戏台》的故事框架看似简单：军阀混战时期，五庆班班主侯喜亭（陈佩斯饰）带领戏班进京演出，却因名角金啸天（尹正饰）沉迷儿女情长沉迷沉迷鸦片无法登台。更荒诞的是，送包子的伙计大嗓儿（黄渤饰）因与闯入戏班后台的军阀洪大帅（姜武饰）是同乡，被误认为他是可以担当楚霸王的“角儿“被强行推上舞台，演起了《霸王别姬》。当演到经典片段时，观众席禁不住高声喝彩，而看不懂戏的洪大帅却不耐烦地打起了呵欠，听到票友们喝彩，他立即掏枪朝空放了一枪制止。当演到楚霸王自刎乌江时，洪大帅倒是看懂了，竟然物以类伤，嚎啕大哭起来。他自比项羽，不愿看到项羽英雄落幕自刎的下场。不懂戏的洪大帅用枪杆子命令改戏，要项羽东山再起刘邦上吊。于是一场关于艺术尊严与强权压迫的冲突就此展开。
影片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陈佩斯炉火纯青的喜剧手法与悲剧内核的完美融合。从开场的军阀混战到火车经过时双方停火的荒诞对比，到洪大帅用戏班旗子当玩具挥舞的滑稽场景，再到门外汉送包子的伙计大嗓儿荒腔走板地唱着“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尴尬场面，影片前半段通过身份错位、语言错位制造了密集笑点。然而随着剧情推进，这些笑声逐渐变得沉重——当真正的名角金啸天在后台咳血，当戏班众人在枪口下被迫篡改百年经典，当祖师爷神龛前的侯班主偷偷抹泪时，观众感受一种悲怆之痛。这种“喜剧的壳，悲剧的核“的表达方式，正是陈佩斯戏剧美学的精髓，从春晚小品《吃面条》到这部电影，他一贯善于用市井幽默解构宏大叙事，又在笑声中埋下思考的种子。
影片中的人物塑造极具深度，每个角色都超越了脸谱化的善恶正邪，成为特定时代背景下复杂人性的缩影。陈佩斯饰演的侯班主是全片最具张力的角色——作为戏班灵魂人物，他手中始终端着一把精致小茶壶，象征对传统文化的眷恋；面对戏班内部事务，他展现出老江湖的圆滑与权威；但面对洪大帅的强权时，他却不得不一次次弯腰妥协。那一场洪大帅要求改戏时，侯班主一边答应着，一边偷偷看向供奉的祖师爷的戏份，将内心的挣扎与无奈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弯腰护碗“的迫不得已，恰是乱世中文化守护者的真实写照。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位名角：余少群饰演的男旦凤小桐虽然有些作派和优越感，但在关键时刻却能坚守艺术操守，并顾全整个戏班老少的性命；尹正饰演的金啸天虽沉溺鸦片、私生活不检点，却有着极高的艺术品格，面对洪大帅的枪口仍坚持不改戏词。这些角色让观众想起现实中少数“认死理“的人：为守住老手艺拒绝商业化的匠人，为保持创作纯粹拒绝资本裹挟的作家，在流量时代坚持背台词的老戏骨。正如影评所言：“戏楼里的这群人，没能力改变大环境，却把自己那碗饭护得严严实实。“
姜武饰演的洪大帅则是权力无知的绝佳象征。这个起于滦县的军阀，虽能与老乡大嗓儿谈天说地，显露出貌似天真的亲切，但其骨子里的粗鄙与霸道更为可怕——他分不清“生旦净丑“，却敢用枪杆子篡改经典；他拿起代表“祖师爷“的娃娃当玩具，用翎子当马鞭抽，举着戏班旗子满屋子转，将文化尊严践踏得一文不值。这种权力对艺术的粗暴干预，不仅是对民国乱世的写照，更暗喻了当下“流量至上“、“资本改戏“的文化困境。
《戏台》的深刻之处在于，它通过一个戏班的遭遇，揭示了更为宏大的文化命题。当洪大帅举起枪杆子让观众何时鼓掌何时与他一起反对台上的表演时，真正的艺术濒临生死存亡大考。这种扭曲在当代同样存在——当流量成为衡量艺术价值的唯一标准，当资本可以随意篡改创作初衷，我们与那个用枪杆子改戏的洪大帅时代有何本质区别？“国民媳妇”海清只是说了一句“我们基本不傍大款”，此后星路就急转直下。
影片结尾极具震撼力：炸弹炸毁戏楼，观众鸟兽散去，五庆班众人却攥紧水袖唱完《霸王别姬》。这一场景成为全片的精神升华。正如陈佩斯在首映礼上含泪所言：“大家喜欢，我就快乐。“这种不追流量、不媚世俗的艺术家风骨，恰是《戏台》留给时代最珍贵的礼物。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的片尾曲选择也颇具匠心。越剧名角陈丽君演绎的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以空灵戏腔与乱世戏班故事交织，构建了北宋词人、民国戏班与现代观众的三重时空对话。这首悲怆词作与喜剧的反差，让观众“笑着离场，却在歌声里品出人生况味“。有影评人精妙比喻：“如同在爆笑喜剧结尾突然读到杜甫诗篇“，这种艺术处理进一步深化了影片的文化反思。
《戏台》表面上讲述的是民国故事，但其精神内核却与当下紧密相连。在职场中为五斗米折腰的打工人，学术圈被指标绑架的研究者，艺术领域被流量裹挟的创作者…每个人都能在影片中找到自己的影子。陈佩斯通过这部电影向我们抛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在我们的生活“戏台“上，我们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随波逐流的妥协者，还是有所坚守的“角儿“？
走出影院，那句台词仍在耳边回响：“戏，得唱得真；人，得活得诚。“在这个真伪难辨、价值多元的时代，《戏台》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提醒我们：无论世道如何变迁，守护内心的“诚“与“真“，或许才是对抗荒诞最有力的方式。这不仅是陈佩斯对艺术的理解，更是他对人生的态度——而这，正是《戏台》超越一般喜剧，成为经典的关键所在。
当然，这部电影的成功之处除了陈佩斯深厚的艺术功底和不屈不挠的艺术品格之外，诸多优秀演员的加盟，也是成就这部电影的重要因素。
比如姜武饰演的洪大帅，是妥妥的粗鄙嚣张的土匪痞子军阀，余少群饰演的凤小桐，是如此的千娇百媚风情万种，他饰演的虞姬虽不及张国荣风魔，却也让人一眼万年。他对“假霸王”大嗓的嫌弃，对“真霸王”金啸天的默契，对经典艺术的坚守，都让人经久不忘。他最后也为自己痴爱的艺术被糟践了而殉情。这种宁可玉碎不求瓦全的艺术风骨让人肃然起敬。最让人叹为观止、拍案叫绝的莫过于他强忍恶心，被迫上台上演被洪大帅用枪口改过的戏时，他在临下台时是忍不出自加台词，骂出了一声“傻——”。谁都知道，那是他对强权糟践艺术、枪杆子傻逼指挥一切的讽刺和控诉。军阀混战的乱世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草台班子，台上坐着自以为是不懂装懂的独裁傻逼。黄大帅走了，洪大帅来，蓝大帅打进城了，洪大帅又抱头鼠窜。老百姓对城墙口刮的是谁的头像已经麻木了。
现年四十四岁的余少群是真的儒雅真的俊，岁月在他的脸上完全无痕。到底有多么与世无争超然物外的修为，才能守住一颗潜心痴爱艺术的初心。除了陈佩斯、姜武、黄渤、余少群之外，尹正、杨浩宇、陈大愚、徐卓儿、尹铸胜、等也表现不俗。徐卓儿饰演的六姨太思玥，将民国风情演绎得淋漓尽致。脱口秀演员徐志胜也客串了一个角色。
致敬陈佩斯，致敬《戏台》剧组，致敬“审查部门”，致敬这个有希望的时代。
（图片和视频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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