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一、笔势影响下顿笔形态的发展

上博楚简中各类简册的风格面貌与书手写手存在部分差异，但是汉字结字方式大约都承袭楚金文一系，用笔方式也大都一致，并无出现相差迥异之处。黄惇曾提出，战国时期延续殷商时期手书墨迹中的倒薤笔法，并且呈现出三种书写状态。分别是顿笔重按形态的粗头锐尾写法、起收均为尖出的两端锐而中肥写法、尖锋起笔尾粗重按的头锐尾粗写法。从表一来看粗头锐尾写法基本出现在横画、长撇以及短促可快写的笔画之上，并且起笔顿笔形态多为露锋重按，行笔无多余动作，两端锐而中肥的写法大都为较长的笔画，重笔顿按大都出现在笔画中部，头锐尾粗的写法呈尖锋露出起笔和重顿收笔的形态。从这三类倒薤笔法来看，笔画的头中尾部皆出现不同程度的顿笔，不难发现，此类倒薤笔法中由于顿笔重按的加入，出现了笔画中粗细弯曲的对比差异，这离不开书写时的笔势运动。

所谓笔势就是书写方向的轨迹，笔势的运动方向主要基于书体的结字特点，由于人们根据生理要求逐渐简化书写时的动作，所以字体的演变顺应趋简的规律，笔画也是向速笔化发展。而笔势早在商周便已出现，因少见商周时期的墨迹流传，仅能从青铜铭文中发掘早期的笔势状态。刘绍刚总结道，商周时期共有三类笔势得以延续，分别是“守正循检，矩折规旋”的平正笔势、“方圆靡则，因事制权”的上扬笔势和下颓笔势。并且还谈到上博简中的部分篇章将“引笔奋力”的上扬笔势运用得极为精到，可见战国时期出现的多种形态的倒薤笔法几乎都是以上扬笔势为主导。随着手写体的手势愈加丰富，上扬笔势和下颓笔势来回交替时，单一的线条就会有了弧度、粗细、方向的变化，就出现了连贯的笔势运动轨迹。由于当时的书写材料大都为空间狭小的竹简、绢帛等材质，这种书写方式是为了更加便捷和减省，便出现了横向运动的“回环式”笔势，也就是唐以前的手写体系统中主导的“摆动”笔法，汉隶中的波式笔画就是由此笔势发展而来，随着隶变的推演，这一类具有“回环式”笔势的笔画逐渐演变成早期楷书中的捻管提按用笔。在笔势的作用下，笔画中的顿笔形态由早期的形似蝌蚪、倒薤状向具有锋面变化的形态过渡了。

战国晚期是隶变的初期阶段，这种“回环式”摆动用笔并未呈现出成熟隶书的笔画形态，但可从笔画间的映带以及笔画的弯曲弧度发现书写手势影响下的痕迹，黄惇将这一手势称为“圆势运动”，并且解释道：“隶变过程中的这种圆弧形笔势运动规律，其后一直保持在中国书法笔法的发展过程中。”而“圆势运动”并非无故的应用在书写中，这归因于书写生理的选择，王凤阳曾提出篆书的线条向隶书的笔画改造过程中遵循趋直性、反逆性两条原则，趋直性是将篆书中环绕弯曲的线条逐渐拉直。而反逆性则是将篆书中的大多数逆势的圆弧笔画变为顺向用笔，所谓顺向用笔是指便于书写习惯的右行和下行两个方向的笔画。此外还包括左下行、右下行和右上行三个辅助方向。王凤阳以圆弧形的方向坐标为演示，指出隶书的笔画大致为这五个书写方向，前文中提到的“圆势运动”的笔势也基本遵循这条原则。行笔的主体方向为右行，随着笔顺的不同笔画进行右下行和右上行的方向调整，这就是在隶变过程中其他书体区别于篆书的笔势规律。

上博楚简中的文字中出现的倒薤笔法已经在“圆势运动”的影响下显露早期楷书顿笔形态，虽然其中更多的是随着笔势运动笔锋入纸角度不同的无意所为，但仍然可以寻迹成熟楷法的雏形。从表二中例字的笔锋笔势的横画顿笔形态来看基本分为三个大类，第一类为笔锋顺右下之势作顿笔，这一类行笔方式是最简便且符合人体运动生理，特别是“霝”的第一笔横画右下顿笔后，收笔一按显露“一拓直下”的成熟楷法形态。第二类为笔锋垂直向下作切顿，“于”的横画接上一笔的笔势，再垂直向下切笔。第三类具有笔锋左下逆势行笔的动作，顿笔形态具有“蚕头”笔画的特征，如“之”的横画起笔以及笔势与成熟隶书中的蚕头燕尾无异。可以看出在笔势的作用下，早在战国晚期的上博楚简中已经出现极似隶书和楷书中的顿笔形态了。

随着手势的摆动幅度越大，字内笔势的运动速度就更快，这样在回环圆势笔法驱使下，“提按”笔法便出现了雏形，而直线的圆势摆动随着隶书的成熟已经发展为弧形的圆势摆动，笔画中的“提按”就逐渐替代了“摆动”，甚至楷书中的提按笔法逐渐发展成“一拓直下”的映带笔画。从目前可见的时间最晚的简牍文书郴州晋简中出现了趋于成熟的早期楷法，受摆动与笔势的影响，其中的顿笔形态多样，其中不乏出现受波式笔势影响下的提按笔法意味从表三中可看出，如“千”“十”均承接上笔笔势顿按起笔，弧势明显，具有提按笔意。“丁”此类尖细顺锋起笔，收笔作顿驻的横画在郴州晋简中大量出现，这种驻锋收笔的横画也成为成熟楷书的收笔雏形。“斗”“县”“首”的长横画均以切顿起笔，可以发现以切顿起笔的横画行笔中段提笔明显，更具提按意味。此外，在郴州晋简中逆势顿笔的情况多样，一类以士为例，形似颓颖秃锋的逆势顿笔形态，一类以与为例的长笔横画，起笔逆势更为明显，并且由于提按的动作较快还出现了补笔的情况。另外一类是以“去”为例，逆势顿笔主要承接上一笔的笔势，这种含而未发的运笔动作向后发展也成为行草书笔画间的连带。

上博楚简与郴州晋简所属文字体系不相同，构字与笔画形态也有差异，并且前者的顿笔以倒薤笔法为主导。后者的顿笔以提按笔法为主导，但是在笔势的影响下都出现了近似的顿笔形态，这就证明了若以笔势发展为主线，早在战国晚期就可以寻迹楷化顿笔的雏形。

二、从偃波到波挑看提按笔法的演进

“回环圆势”摆动笔法除了影响起笔顿笔形态，在行笔过程中还影响到笔画起伏，这种起伏形态的笔势称为“波势”，波势的幅度影响着笔画的形态，楷书中成熟的提按笔法就是在此基础上形成。春秋战国是隶变肇始时期，此时的文字整体向横势形变，而横画的延长与波势的摆动是字形呈横势的关键，从上博楚简中亦可探寻波势的痕迹，但由于倒薤笔法多以顺锋顿入起笔，行笔呈上扬之势，笔法较为简易，此时的“波势”并未发展成八分隶书中的波折与波挑，大部分笔画还是呈弧形、无折挑的形态，这种上扬圆弧曲势但并未挑出的笔画，称为“势有偃波”，该说法用来解释具有明显波势和含而未发的磔势用笔，也就是早期波挑用笔。

挑笔随着隶书体势成熟才大量出现，此时波折笔势和挑笔磔势已成熟，蚕头雁尾形态的笔画最为典型，这种具有波折之势的八分隶书一直作为官方文书所沿用。但从手写体的发展来看，波折笔画虽遵循“回环式”书写手势的规律，但其中的逆势起笔与上挑磔笔的行笔轨迹并非最为简易，随着磔势用笔逐渐减弱，楷化的顿笔便替代挑笔，波折用笔也过渡为楷化提按笔法。

上博楚简所处战国晚期，此时的偃波笔画已经初具形态，但波挑笔画还并未成熟，上博楚简中“势有偃波”的笔画分别呈现两种形态：从表四例字看到，仅有弧形波势的偃波笔画对字形影响较大，如“光”的横画弧势弯曲程度过大，增长字形横势，使得整体字形重心上移，“土”的弧势更为典型，笔画后半段行笔有磔势。而具有波折意味的笔画从形态上来看更趋于蚕头燕尾，如“共”的横画若分为三段来看，方向皆不同，若逆锋起笔和雁尾挑出，就与一波三折的横画相差无异。此外受到笔势映带的影响，在上博楚简中还出现大量如“奠”第一笔横画形态的用笔，此类笔画回环笔势明显，波折意味更为突出。虽然上博楚简出现的波势更多是入锋快写造成的，但从部分偃波笔势的笔画来看，挑笔磔势的意味明显，足以证明在战国时期流行的倒薤笔法因其笔势规律，已经出现了波折用笔的基本形态，直至东汉末期，隶书笔法的成熟程式化，才开始向早期楷化的提按笔法过渡。

从目前可见墨迹资料来看，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郴州吴简中的书体是最早期的楷书，形似于锺繇的楷书。但相较80余年后的郴州晋简，后者的笔法特征更趋于成熟的楷法用笔，并且已经出现风格化的起笔、竖勾、内擫与外拓等成熟楷书用笔特征。其中最为凸显的楷化笔画就是提按笔法的出现，从表五例字来看，郴州晋简中的楷书虽隶意明显，但大部分字形已经从隶书中蚕头雁尾的波折用笔向顿入回收的提按用笔过渡，可以将横画的形态分为隶意遗存、楷化提按两个大类。较为典型的如“鬯”的长横形态几乎与隶书中的蚕头雁尾无异，笔画的波折与行笔的波挑极为明显，而“要”的横画前段平直，收笔处隶书挑笔磔势明显，横画在郴州晋简中比较多见，此类横画隶意用笔带有波势，形似于上博楚简中弧形波势的横画。而郴州晋简中的较为成熟的楷化用笔主要以提按笔法为主，但也存在起笔用锋和行笔调锋所致的形态差异，这也是早期楷法不成熟存在的差异性。

可以发现上博楚简中已经出现了较为成熟的隶书用笔，对倒薤笔法的笔势分析也可以从中发现楷书提按笔法的雏形。上博楚简虽隶属于楚文字系统，但书体的发展遵循趋简性，在笔势的作用下顿笔形态不断延续，而提按用笔也伴随笔画的波势更加成熟，曾有学者将这一现象称为楚系笔法的寄生，但在笔者看来这并不全是笔法间的寄生关系，更多的是笔势影响下笔画形态的继承与演进互替的关系。

三、结论

上博楚简与郴州晋简所处时间段都是中国文字讹变的关键期，从汉字演变角度来看，可以认定为笔法的先导，从文化角度来看，楚文化孕育下的楚文字中，在圆弧笔势快写的状态下，出现的隶、草、楷化等笔画形态，这不乏可以视为烂漫天真的楚文化之下的衍生物。这种未成规模的笔画形态透露出来的是笔法的生拙感，虽形态单一但不乏含有至简之意，这也是楚简文字超脱文字形态表征所遗留的内涵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