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南方边境,一些村子里,住着一些特殊的人。

他们看着和村里人没什么两样,干一样的农活,说一样的方言。一起下地,一起赶集,一起在村口的大树下乘凉。但他们有一个秘密,一个大家都知道,但很少提起的秘密。

他们没有户口。

事情要从1993年说起。广西靖西县一个村子,广播里刚喊完注意霜冻,村委会就接到了一个消息。邻村有对男女要结婚,但那个叫黄氏莲的姑娘,在户口本上查不到。

村里人觉得奇怪。这个姑娘在村里待了两年,插秧、打谷子,什么活都干,手脚麻利。她一张嘴,就是地道的壮族话,没人觉得她是外人。

可一查到底,才发现,她自己说她是越南人。

她说,小时候家里被炮弹炸了,一家人就逃到了中国。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回去过。这个说法,在当时听起来很远,但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心里都清楚,这不是个例。在那条长长的边境线上,很多村寨里,都有这样“来历不明”的人。

他们是历史留下的一道影子。

时间回到1979年,一场战争在中越边境打响。

炮火不长眼,不会绕开村庄。越南北部的老百姓,最先尝到战争的苦。但让他们背井离乡的,不全是炮火。更多的是活不下去的绝望。

地里种不出粮食,房子被烧成了灰。更可怕的是,他们感觉自己被抛弃了。

于是,人们开始逃亡。他们不带什么行李,破布包里裹着几件衣服,背上是年幼的孩子。他们翻过一座又一座山,朝着中国的方向走。他们相信,那边能有条活路。

最先过来的一批人,是越南的华侨。这些人的祖辈,大多是百年前从广东、广西下南洋谋生的中国人。他们在越南生活了几代人,已经把那里当成了家。

可是,越南的政策变了。他们突然被说成是“中国特务”,家产被没收,人被抓走。1978年一年,就有超过二十万人被赶出越南。他们说是被“遣返”,可他们在中国,早已没有了家。

战争结束后,更大的一波人潮涌了过来。

1984年前后,越南内部的斗争很厉害。一个叫黎笋的人上了台,开始清理那些被认为和中国关系好的人,还有边境的少数民族。

生活在边境的越南人,处境变得非常难。

他们不是中国人,越南现在也不再把他们当自己人。黎笋的态度很清楚,谁和中国走得近,谁就是敌人。就这样,越南北边边境线上的村子,开始大规模地往中国这边迁徙。

他们走得悄无声息。有的家庭,白天躲在深山里,晚上趁着夜色赶路。一家人接着一家人,悄悄地越过那条看不见的国界线。有的人走了十几天,从越南的谅山,一直走到了广西的百色。

几十万人突然涌入,让中国这边也犯了难。

这么多人要吃饭,要喝水,要找地方睡觉。一开始,根本管不过来。很多人就住在山洞里,或者用茅草搭个棚子,勉强遮风挡雨。

最先伸出手的,是中国的普通老百姓。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不富裕,自己也过得紧巴巴。但是看着那些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越南人,谁也狠不下心把他们往外赶。

村里人把自己家的空屋子腾出来,拿出自家的旧棉被,匀出一口饭,让这些“没身份的人”有个落脚的地方。

对越作战后遗症:29万难民在中国,视自己为中国人,却没有国籍

后来,政府也开始行动了。到了1986年,国家拿出了专门的钱,成立了“外来人口安置办公室”,开始给这些人登记信息。

当时的政策想法很简单:尽量让他们留下来,特别是那些想在中国好好过日子的。

但想真正拿到一张中国的身份证,太难了。需要满足很多条件,走很多程序。

有些人等不了那么久。他们想到了一个最直接的办法:和中国人结婚。

婚姻,成了他们扎下根最快的一条路。

但即便结了婚,拿户口也不是马上就能办的事。通常要等上五年、六年,政策松动了,才有可能登记上。

孩子出生了,也是个难题。刚出生的孩子,很多时候也上不了户口。身份,要跟着父母等。

那些年,一个家庭里,常常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组合:两个中国人,加上一个“没有国籍”的人。他们就像家里的一个影子,过着一种看不见的生活。

孩子上学,需要村里开各种各样的证明。去医院看病,得托关系找熟人。想盖个新房子,审批手续比别人家难上百倍。

可他们都扛过来了。

也有人问他们,受这么多苦,为什么不回越南去?

他们的回答都差不多:

“回不去了。那边已经没有家了,我们也不是他们的人了。”

那时候的越南,农村搞集体化,很多人家都吃不饱饭。各种政治运动,更是让普通人活得提心吊胆。

相比之下,中国虽然也不富裕,但至少让人觉得安稳。能自己种自己的地,能上街买东西,能自由说话不用担心隔墙有耳。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在他们眼里,就是最好的生活。

这群人就这样在中国扎下了根。

他们都是干活的好手,有的是种地的农民,有的是会做木工、会裁衣服的手艺人。后来,很多人进了工厂,靠着一股子力气,慢慢地生活有了起色。

有人在边境线上开起了小卖部,做起了边贸生意。有人学会了修摩托车,在镇上开了个修理铺。甚至还有人因为人缘好、办事公道,当上了村干部。

他们努力地活成了中国人的样子。

但不是所有人的结局都那么好。

有些人,一辈子也没能拿到那张身份证。他们老了,没有医保,只能靠子女养着。生了病,就那么硬扛着。

他们死后,连个正式的安葬证明都开不出来。因为在法律上,他这个人,是不存在的。他们只能被草草地埋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

2002年的冬天,云南文山一个小村子里,一位越南来的老人去世了。

他的儿子在中国出生,有中国的户口。他想给父亲在村里的公墓里立一块碑,让老人家入土为安。

但是村里告诉他,不行。

公墓是给有户口的人准备的,你父亲没有户口,不能葬在这里。

这个儿子没有办法,只能在自家的田埂边上,给父亲立了一块木板。木板上,他用黑色的墨水写下了这样一行字:

黄文顺,生年不详,卒于中国。

从那以后,村里人再提起他时,没有人再叫他“那个越南人”了。他成了一段被埋进土里、被悄悄忘记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