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礼尚往来
文/杨志军
清明才过,雨水渐渐多了起来,邵阳山区的田埂上还留着湿漉漉的痕迹。陈永福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脚沾满了泥巴,每一步都在松软的田埂上留下深深的脚印。他望了一眼自家那栋两层砖房,西边的墙皮已经有些剥落,像长了癣的皮肤。那是五年前盖的,当时村里时兴贴白瓷砖,可他手头紧,只简单抹了层水泥。如今风吹日晒,雨水一浸,便一块块地往下掉。
“永福,永福!”
他刚踏进院子,就听见妻子秀英急促的呼喊声。秀英从屋里小跑出来,手里攥着一张揉得有些发皱的红纸,脸上是少有的慌乱。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已经起了毛边。
“出什么事了?这么慌里慌张的。”永福把锄头靠在墙边,弯腰舀起一瓢水洗手。清凉的井水冲走了指缝里的泥垢,也带走了几分劳作后的疲惫。
“你看看,永康家送来的请帖。”秀英把红纸塞到他手里,“他家志刚要结婚了,日子定在下月初八。”
永福擦了擦手,接过请帖。红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永康家的独子陈志刚要娶媳妇了,邀请他们全家去吃喜酒。永福的眉头渐渐锁紧,像两条僵住的蚕。
“这礼金,怎么个给法?”秀英压低声音问道。
永福没吭声,转身进了屋。这个问题,从去年冬天起就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口。永康是他的堂兄弟,两家住得不远,就隔着一个山坡。去年他们家小芳出嫁,永康一家来吃酒,随了八百八十八的礼金。这在邵阳农村不算少,但也不算多,是个中规中矩的数字。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永康这几年发达了。
永康早年跟着人去广州做建材生意,不出几年就发了财,回村盖了一栋四层小洋楼,白瓷砖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去年又买了一辆小轿车,是村里少数几个买得起车的人家。
“去年他们给八百八,咱们这回该回多少?”秀英跟在他身后,忧心忡忡地问。
永福依旧沉默。他从抽屉里翻出那本红色封皮的人情账簿,翻到去年女儿出嫁那一页。上面清清楚楚记着:陈永康,礼金888元。
秀英凑过来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按理说,咱们该加一点还回去,可加多少合适?一千?一千二?还是更多?”
永福合上账本,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不是小气的人,在村里活了五十年,最懂“人情大过天”的道理。可永康家如今不一样了,给少了,怕被看不起;给多了,自己又吃不消。儿子小强还在省城读大学,一年学费生活费就要两万多,他和秀英种地、养猪,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
“晚上再说吧,我琢磨琢磨。”永福把账本放回抽屉,转身去了猪圈喂猪。
三头母猪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刻哼哼唧唧地围到槽边。永福舀起猪食,看着它们争抢的样子,心里更乱了。这些猪年底能卖个好价钱,可离儿子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一截。
夜里,永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从窗户漏进来,在天花板上映出一片惨白。秀英在他身边也睡不着,呼吸声又重又急。
“要不,就加两百,给一千零八十八?”秀英小声提议。
永福没接话。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数字加减。在邵阳农村,礼金从来不只是钱的事,它是人情,是面子,是两家关系的度量衡。
他想起小时候,和永康一起光着屁股在河里摸鱼,一起上山砍柴。那时候两家都穷,谁家有点好吃的,都不忘分给对方一半。永康十五岁那年发烧,是他爹连夜背着走了十里山路去乡里看的医生。
“你还记得永康小时候那场病不?”永福突然问。
秀英愣了一下,“怎么不记得,爹回来就病倒了,咳了半个月才好。”
“那时候永康他爹守在爹床前,说这辈子欠咱们家的,做牛做马都还不清。”
秀英不说话了。黑暗中,只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过了好久,秀英才幽幽地说:“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永康发财了,咱们要是回少了,别人会怎么看?说咱们巴结有钱的亲戚?”
永福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墙上的老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坎上。
可后来永康出去做生意,两家走动就少了。尤其是永康发财后,虽然见面还是客客气气,可总觉得隔着什么。去年小芳出嫁,永康给的八百八,在村里算是中等偏上,但以他现在的身家,这个数就显得有些保守了。
“永康这是试探咱们呢。”永福突然说。
“试探什么?”
“试探咱们懂不懂规矩,识不识相。”
秀英不说话了。黑暗中,只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过了好久,秀英才幽幽地说:“那咱们更不能让人看扁了。”
第二天一早,永福去了村头李老四家的小卖部,买了包芙蓉王,然后蹲在门口的石墩上抽烟。
李老四是村里的“百事通”,谁家有什么事他都知道。见永福来了,他拎了个小板凳也坐过来。
“永福哥,是为永康家喜事烦心吧?”李老四笑眯眯地问。
永福吐出一口烟圈,没否认。
“村里好几家都收到帖子了,都在琢磨礼金的事呢。”李老四压低声音,“要我说,永康家如今这排场,给少了真说不过去。”
“那你准备给多少?”
李老四伸出两根手指:“我打算凑个整,两千。毕竟永康现在是大老板了,以后说不定有什么事要求他帮忙。”
永福心里咯噔一下。两千,这比他预想的要多得多。
“永康去年给你家随了多少?”李老四问。
“八百八。”
“那你就加点,给一千二差不多了。不过咱们情况不一样,我家小子明年想去永康公司干活,得先把关系处好。”
永福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他心里更乱了。
回家的路上,永福遇见了同族的七叔公。七叔公今年八十多了,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最懂老规矩。他正坐在自家门前的藤椅上晒太阳,眯着眼睛看树上的鸟。
听永福说完烦恼,七叔公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慢悠悠地说:“礼尚往来,重在’往来’二字。来而不往非礼也,往而不来亦非礼也。但’往来’不是攀比,是情义。”
“那按老规矩,该怎么回礼?”永福问。
“老规矩是,别人给你多少,你就回多少,或者稍添一点,表示情谊加深。若是添得太多,反倒显得生分,像是要买断这份交情。”
七叔公的话让永福心里稍微有了底。可走到半路,他又遇见了村里的年轻人陈小斌。小斌在深圳打工,刚回来不久,听说永福的烦恼后,不以为然地说:“永福叔,现在什么年代了,还守着老规矩。永康叔那么有钱,你给少了,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看不起你。要我说,至少得翻倍,一千六起步。”
永福苦笑。翻倍?他哪来那么多闲钱。
离初八越来越近,永福的眉头越锁越紧。秀英看他这样,也不敢多问,只是每天偷偷瞧他的脸色,多做两个他爱吃的菜。
这天晚上,永福独自一人上了屋顶。从那里可以看到永康家的小洋楼,灯火通明,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显眼。
他想起小时候,永康家穷,连学费都交不起。是他爹偷偷帮永康垫了钱,还瞒着不说,怕伤了永康爹的自尊。后来永康知道了,抱着他爹哭了一场。
那些年,两家人是真的亲。永康娘生病,是他娘每天熬了药送过去;他家盖房,永康爹带着几个兄弟来帮忙,一分钱工钱都不要。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大概是永康发财后第一次回村,请大家在镇上最好的饭店吃饭。那顿饭,永康滔滔不绝地讲着外面的世界,讲他怎么谈生意,怎么赚钱。永福记得自己当时只是埋头喝酒,插不上话。
从那以后,两人见面就少了往日的亲热,多了些客套。永康还是叫他“哥”,但那声“哥”里,少了从前的亲近。
“爹。”儿子小强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了上来,“妈说你这两天睡不着,是为礼金的事?”
永福点点头,把烟袋递过去。小强不抽烟,但还是接了过去。
“我在省城也遇到过这种事。”小强说,“同学之间请客吃饭,这次你请,下次我请,都要算着价钱,不能差太多。”

“那你们怎么处理?”
“开始大家都这样,后来有个同学说,这样算来算去太累,不如谁有条件谁就多出点,别计较那么多。大家觉得有道理,后来就轻松多了。”
永福若有所思。
小强接着说:“永康叔虽然有钱,但去年堂姐出嫁,他不是也只给了八百八吗?说明他还是懂规矩的。”
“正是因为他只给了八百八,我才为难。”永福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他有钱,却只给中等偏上的数,是什么意思?是觉得咱们交情就值这个数,还是体谅咱们,不想给咱们增加负担?”
小强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一层。
“若是前者,我多回了,显得巴结他;若是后者,我回少了,又辜负了他的好意。”
夜风吹来,带着田野里青草的气息。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添夜的寂静。
“爹,你觉得永康叔是哪种人?”小强突然问。
永福沉默了。他想起去年的婚礼,永康来得早,走得晚,里里外外帮忙张罗,不像个大老板,倒像个自家兄弟。敬酒时,永康拍着他的肩膀,眼神里没有半分得意,只有由衷的祝福:“永福哥,小芳嫁得好,你该享福了。”——那眼神,分明还是小时候一起摸鱼时的眼神。
一瞬间,永福心里的那块石头仿佛被这眼神撬动了。他想起七叔公说的“往来不是攀比”,也想起儿子说的“谁有条件谁多出点”。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一直用“穷”把自己框住了,生怕被人看不起。可真正的兄弟,会不会反而怕自己的“富”伤了这份情谊?永康去年的八百八,或许不是吝啬,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维护。如果自己现在咬着牙翻倍回礼,那份生分和较劲,不就坐实了吗?
“你永康叔,”永福缓缓地,却是无比清晰地说道,“骨子里还是重情义的。”
第二天,永福去镇上取了钱。回来时,他手里多了一个红包。
秀英想问,看他一脸平静,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接过他的外套,轻轻抖了抖上面的灰。
初八转眼就到了。永康家果然排场大,在自家院子里摆了三十多桌,还请了县里的流动酒店来操办。院子里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永福一家到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客人。永康穿着崭新的西装,胸前别着“主婚人”的红花,正忙着招呼客人。见永福来了,他赶紧迎上来。
“永福哥,就等你了!”永康拉着他的手,脸上的笑容真诚。
永福也笑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红包,递到收礼处。收礼的是永康的侄儿,他接过红包,在礼簿上记下:陈永福,礼金888元。
旁边的秀英看见了,惊讶地看了永福一眼,但没说话,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永康也看见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拉着永福往主桌走:“永福哥,今天你得坐主桌,咱们好久没好好喝一杯了。”
酒席很丰盛,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有永福平时舍不得吃的海鲜。但秀英吃得心不在焉,不时偷看永福一眼。
酒过三巡,永康端着酒杯过来敬酒。他先敬了永福一杯,然后说:“永福哥,谢谢你今天能来。”
永福笑着说:“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永康点点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身去别的桌敬酒了。
喜宴结束,永福一家告辞回家。路上,秀英一直沉默着,手还是不自觉地攥着衣角。
回到家,永福照常去喂猪,打扫院子,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傍晚时分,永康突然来了。他换下了西装,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手里提着一个袋子。
“秀英嫂,这是今天酒席上剩的菜,都是干净的,你们热热吃。”永康把袋子递给秀英,然后看了一眼永福,“永福哥,有空说几句话吗?”
永福点点头,领着永康到了后院。
后院的枣树刚发出新芽,嫩绿嫩绿的。永福递给永康一支烟,两人就站在树下抽起来。
“永福哥,”永康先开口,“今天的礼金,你回了八百八。”
永福点点头:“去年小芳出嫁,你也给了八百八。”
永康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我知道村里有人议论,说我去年给少了。以我现在的条件,该多给些。”
永福没接话,等着他说下去。
“其实我是想多给的,”永康继续说,“但我想起小时候,我爹常说你爹帮了我们家多少忙,从没想过回报。我爹说,真正的交情,不是用钱来衡量的。”
永福点点头:“我爹也常说,帮人是本分,不是投资。”
“所以我想,如果我因为有钱了就多给,反倒把这份情谊弄俗气了。”永康看着永福,“但我又怕给少了,你觉得我看不起你。”
永福笑了,拍拍永康的肩膀:“我也怕回多了,显得生分;回少了,又辜负你的心意。思来想去,还是按老规矩最好。”
永康也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今天看到你的红包,我一下就明白了。咱们还是兄弟,不搞那些虚的。”
两人相视而笑,多年的隔阂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
“对了,”永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打算在村里搞个养殖合作社,专门养黑山羊。现在城里人讲究吃绿色食品,黑山羊肉价钱好。你养猪是一把好手,想请你来当技术指导。”
永福愣了一下:“我?就懂点土法子…”
“土法子才好啊,绿色养殖嘛。”永康真诚地说,“永福哥,我知道你为人实在,做事认真。这个项目,没有你帮忙,我做不来。”
永福看着永康递过来的计划书,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不是施舍,是邀请,是兄弟间的信任。
“好,我帮你。”永福接过计划书,郑重地说。
永康走后,秀英没有迫不及待地追问。她看着永福脸上许久未见的舒展神情,又瞥见他手中那张写满计划的纸,心里猜到了七八分。她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轻声问:“永康来,不单是送点剩菜吧?”
永福点点头,把养殖合作社的事说了。
秀英惊讶地张大了嘴,随即,眼眶有些湿润。她背过身去,假装收拾灶台,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释然:“你这人……心里还真能藏住事。这么看,你这礼,是还到永康心里去了。”
永福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那本人情账簿,翻到记录永康家礼金的那一页。他拿起笔,在“888元”后面,缓缓画了一道线。
“人情不是账,记不清的。”永福说,“从今往后,这账簿,不用了。”
秀英望着他,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舒心的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清清亮亮的月光洒在小院里,像给地面铺了一层薄霜,白日里的烦闷和尘埃,仿佛都被这清辉压了下去。远处,永康家的小洋楼还亮着灯,但那灯光不再刺眼,反而像是黑夜中的一颗星,温暖而明亮。
永福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那是他熟悉的家乡的味道。
明天,他要去永康家详细谈谈养殖合作社的事。这一次,他不是去还礼,而是去赴一个兄弟的约定。
礼尚往来,来的不只是礼,往的也不只是物。来来往往间,是情义在流动,像山间的泉水,清澈而绵长。
创作谈:《礼尚往来》背后的情与理
这篇小说源于我对当下乡村一种普遍困境的观察:当经济的潮水漫过传统的堤坝,最朴素的人情往来,何以会成为一种甜蜜而沉重的负担?
我无意于书写一个批判现实的故事。我想捕捉的,是人在这种困境中的那份辗转反侧,是情义与面子、记忆与现实在心中拉扯的细微声响。主人公陈永福的夜晚无法入睡,是所有重情义却又被现实掣肘的普通人共同的夜晚。
因此,我让陈永福最终选择了“原数奉还”。这并非小气或固执,而是一种沉默的宣言:真正的交情,不应被金钱的数额所绑架。它需要勇气,去相信情感的价值能超越价格的标签。
所幸,永康读懂了。小说的温暖结局,并非我一厢情愿的粉饰,而是我内心的一份信念:时代在变,生活的表象在变,但人与人之间那些最根本的、基于共同记忆与相互尊重的善意,从未消失。它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被一个恰到好处的举动重新唤醒。
“礼”是形式,“尚”是核心。我愿这篇小说,能成为那山间清澈的泉水,流过人心,带来一丝清凉与慰藉。
【作者简介】杨志军,湖南邵阳人,1996年参加工作,现供职于广东一上市大型公司,机械制造工艺与设计方向高级工程师职称,中国机械工程学会会员,曾代表公司参编过高职院校《机械制造工艺基础》教材。文学书法热爱者,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网、邵阳日报、湖南文学、武冈作家、武冈文艺、乡土文学、麦溪文艺、雪峰文艺等媒体,作品多次被中国作家网重点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