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谜题的武则天的一生,她自己的著述以及文学,也如同那颗明堂最顶端的火珠一样,不仅在武则天时代放射出炫人眼目的光芒,甚至在唐中宗“神龙革命”夺回李唐的天下后,依旧产生了超越政治生命与国境线的巨大影响力。 首先来看武则天亲撰或主持的著述情况。 武则天著述情况,主要记载于《旧唐书》与《新唐书》的《则天皇后本纪》。同时,《旧唐书·经籍志》与《新唐书·艺文志》也有记录。按照四部分类法,举武则天著述之大要如下: 一、经部:《字海》《紫宸礼要》《乐书要录》等。 二、史部:《高宗实录》《述圣记》《列女传》《凤楼新诫》《垂拱格》等。 三、子部:《紫枢要录》《少阳正范》《臣轨》《百僚新诫》等。 四、集部:《垂拱集》《金轮集》等。 以上只是举其概略,有些作品的归属或者分类学术界还有争议,但也已经能看出武则天著述之蔚为大观。其实不论是中古时代的观点,还是《汉语大词典》的解释,“著述”都有编纂的含义。倘若按照现在的学术考量,上述作品确实也有“作者”和“编者”之分。例如,孟宪实《武则天著述考》认为《垂拱格》作为一个法律文本是朝廷反复讨论决定的,但没有武则天则不能产生,因此,上述著述中的相当一部分,至少称其为类似昭明太子《文选》这样的“主要编者”是合适的。 乾陵的述圣记碑(童岭 摄) 经部如《字海》在《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为一百卷,这类应当就是在武则天主持之下,由文士协助的集体著作,即便如此,我推测“则天文字”应当与《字海》密切相关,至少“曌”字是在武则天直接授意下创造的。史部如乾陵《述圣记》,虽有阙文,但大体可见于《全唐文》或罗元贞点校《武则天集》,碑文约五千六百余字,洋洋洒洒,均为武则天亲笔所写。细审之下,文辞骈俪,同时也蕴含了对于唐高宗李治的感情,可谓是唐代历史与文学上的重要文献。子部如《臣轨》,可能在宋元之际就已经在中土失传,但保留在汉文化圈的东端日本。武则天在《臣轨》序言中写道:“近以暇辰,游心文府。聊因炜管,用写虚襟,故缀叙所闻,以为《臣轨》一部。”上下卷,共十章的《臣轨》,被清儒阮元《四库未收书目录提要》认为日藏本卷末“垂拱元年撰”五个字是日本人增加的,但杨守敬《日本访书志》坚持认为这是唐人原貌。实际上,武则天这部《臣轨》和李世民《帝范》一样,不仅被日本历代天皇学习,也被幕府将军们珍藏,视为“大唐帝王术”的真经。 《臣轨序》(林衡辑《佚存丛书》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 集部之中,武则天当时亦留下了大量的诗文,如《垂拱集》等有百卷之多,藏于长安与洛阳的秘阁。一九六〇年乾陵玄宫隧道发掘清理完毕,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向国家申请进一步挖掘帝陵本体,他说:“说不定武则天的《垂拱集》可重见天日,武后的画像,上官婉儿的手迹,一定会石破天惊!”(刘向阳:《唐代帝王陵墓》)但国务院最终决定进行保护,不对帝陵进行挖掘,所以《垂拱集》《金轮集》的钞本很有可能依旧沉睡在女皇神秘的乾陵之中。 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卷二唐五代部分收录二十二位女性文学作品,“武皇后”列第八位。胡文楷谓武则天文载于《全唐文》者仅剩六十一篇,其诗载于《全唐诗》者仅剩四十六首。周勋初先生主编《全唐五代诗》卷三十一为“则天皇后武曌”诗,收五十首加一首存目诗(本卷俞士玲整理)。即便她的存世诗歌数量比不上初唐卢照邻、陈子昂等大诗人,但也有清新可赏者,如《早春夜宴》:“送酒惟须满,流杯不用稀。务使霞浆兴,方乘泛洛归。”颇有初唐四杰之风。 《全唐五代诗·初盛唐部》(赵庶洋 供图) 又如《如意娘》一首,被民国谢无量《中国妇女文学史》赞为“则是其本色也”。其诗云:“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这首诗中让她“憔悴支离”的思念对象是谁?从逻辑上推论,不太可能是武则天成为皇后、女皇之后的男宠薛怀义、张易之等人——后者被他们高傲的女主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丝毫不会令她“憔悴支离为忆君”;也不可能是文士代笔——没有哪个文士敢为女皇写这样的文字。那么,年轻时武则天这首《如意娘》乐府请求打开自己的“箱子”(心扉),看一看自己石榴裙上的泪痕的恋爱对象是谁呢?——我觉得最大可能就是皇太子或者刚刚成为新帝的李治。至于写作地点,也极有可能就在她出家为尼的感业寺之中(质疑她在感业寺与高宗邂逅的日本唐史专家气贺泽保规教授《则天武后》一书,认为武则天与皇太子时代的李治就发生了肉体关系)。简而言之,《如意娘》写年轻女性相思之苦极具特色,《柳亭诗话》说诗仙李白作《长相思》“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之后,读到武则天此诗便自愧不如,“爽然自失”。 诗歌之外,武则天的文章亦别具一格,乾陵的《述圣记》自不必说是千古名篇。又如《大周新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序》《新译大乘入楞严经序》《织锦回文记》等皆精研义理、宏丽可观。其中,在《大周新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序》(《全唐文》卷九十七)之中,武则天写道:“金山降旨,大云之偈先彰;玉扆披祥,宝雨之文后及。”这里类似四六骈文句式中的“大云”和“宝雨”就是指给她称帝带来理论支持的《大云经》《宝雨经》。对此,从陈寅恪、汤用彤一直到孙英刚、吕博等学者都有很好的研究。意大利学者富安敦(Antonino Forte)《七世纪末中国的政治宣传和意识形态》(Political Propaganda and Ideology in China at the End of the Seventh Century)一书也特别指出武则天这篇《华严经》序言的文学以及政治意义。 二〇二五年七月十一日,我到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调查敦煌卷子。在罗曼(Romain Lefebvre)的协助下,有幸看到了法藏敦煌文献的P.3788与P.4556残卷,分别是《妙法莲华经》卷一与卷二,卷首写武则天为先考妣敬造《妙法莲华经》的发愿文:
光绪皇帝憎恶慈禧太后在自己寝宫挂武则天的《金轮皇帝衮冕临朝图》,武则天自封的“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天册金轮圣神皇帝”等称号中都有转轮王信仰的“金轮”二字。宝妃(珍妃的原型)安抚光绪,说武则天是“锁骨菩萨转世”,而慈禧太后的前世也是有来历的,她就是被道光皇帝狩猎时射死的千年白狐之轮回,因为慈禧的生日“道光十四年十月初十日”正是白狐被射死之日。武则天是“天星心月狐”,慈禧是“千年白狐”——阿英考证《孽海花》两年内重版了十五次,发行了五万部,可见这一“狐媚”的思维定式从古代到近代,深入人心,未曾断绝。 值得插叙一笔的是,所谓“锁骨菩萨”,又做“锁首佛”,典故也是出自唐代。李复言《续玄怪录》记载延州有一位美妇人“白皙颇有姿貌”,欲与她亲热的男子,此妇人来者不拒。多年后一位西域胡僧来到她的墓前,虔诚顶礼焚香,时人怪讶这个和尚为何礼敬人尽可夫的淫妇,胡僧说,这位是“锁骨菩萨”,慈悲欢喜施舍,世人的色欲,她都用自己的肉体予以满足,所以此妇人就是“大圣”——清代的宝妃说武则天是“锁骨菩萨转世”——这背后是褒是贬,清末民初的知识人读者也就一眼便知了。公元七世纪,薛怀义等造《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直言“以女身当王国土者,所谓圣母神皇是也”。武则天从最初佛教意味的“净光天女”“圣母神皇”,转变为唐代及后世笔记小说中带有情色意味的“锁骨菩萨”,其中的政治文化史意味值得深究。 《太平广记》收李复言《续玄怪录》(明嘉靖四十五年談愷刻本) 至于海外文学界,如荷兰汉学家高罗佩撰写的风靡全球的《大唐狄公案》,武则天在其中是重要的人物形象之一。罗汉(N. Harry Rothschild)《武曌:中国唯一的女皇帝》(冯立君、葛玉梅译本)一书也曾经留意到《金瓶梅》在描写潘金莲淫乱之时,用了“一个莺声呖呖,犹如武则天遇敖曹”这句——也就是故意将武则天与最放荡的潘金莲直接挂钩,让明清的男性读者产生一种奇悦的阅读感。近年登上“《纽约时报》畅销榜单”的赵希然(Xiran Jay Zhao)的英文小说《铁寡妇》(Iron Widow)之中,武则天成为科幻大女主,大战邪恶机甲势力。这部最新的与武则天有关的英文小说,被评为是《星际争霸》与《使女的故事》的结合体。
赵希然的英文小说《铁寡妇》(Iron Widow)
电视剧《至尊红颜》中的武则天(贾静雯扮演)
电视剧《神探狄仁杰》中的武则天(吕中扮演)
概而言之,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集开国皇帝与亡国之君于一身的神秘女人,我们或许可以这么认为,虽然说没有任何人可以超凡脱俗,从形塑他/她的历史土壤中彻底超越出来,但在穿越了武则天所处的朝代性与程式性的解释之后,我们也许找到了可以重新定位唐代文学以及唐代女性角色的新坐标。如果反用英国百岁传奇女编辑戴安娜·阿西尔(Diana Athill)《暮色将近》(Somewhere Towards the End)的书名,对于武则天来说,无论是无字碑所代表的“不可言说”,还是崔融撰文所写的“日月其文”,她在著述与文学领域的强大文化能量丝毫没有Towards the End(走到迟暮),而是远远超越了她八十二岁的个体生命,至今依旧呈现出源源不断的世界性魅力——抑或说世界性魔力。*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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