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度巡山
像风一样轻快地读书
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长卷里,建筑似乎总被轻视地放于“工匠之术”的角落。史书上也很少记录建筑师,大概只有隋朝兴建大兴城(后来的长安城)的宇文恺,和修建紫禁城的“样式雷”家族,在岁月里零星闪烁。
历史上也极少关于建筑学方面的书,建筑的技艺只是工匠们口口相传,代代传承。北宋李诫主编的《营造法式》几乎成了建筑典籍中的孤本。
当年梁启超将这部典籍寄给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学建筑的梁思成时,梁思成如看天书,根本无法理解书中所记录的中国传统建筑那些术语和名称。
也正因这份“难懂”,学成归国的梁思成与林徽因,才踏上了那条丈量古建、破译天书的路。
书名:《林徽因讲古建》
作者:林徽因
出版信息: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23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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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素有“中国古代建筑宝库”之称,这片土地的古建遗韵,深深吸引着林徽因。1933年9月,她与丈夫梁思成及营造学社同仁首赴山西,目标直指大同古建筑与云冈石窟。
初到大同,眼前的景象算不上体面。街道覆着厚煤灰,垃圾在风中打转,毛驴与骡子是主要交通工具,甚至找不到可住宿的旅馆。幸有梁思成同学李景熙相助,他们才得以借住,每日靠餐馆提供的一大碗汤面果腹。即便如此,考察仍井然有序地展开。
在有“辽金巨刹”之称的华严寺,他们测量平面、斗拱,核查文献碑刻。善化寺疏朗的院落布局,让林徽因晚年仍清晰记得“暮色里面向着塑像瞠目咋舌的情形”,那份由审美本能触发的锐感,成为她心中难忘的悸动。
随后的云冈石窟之行,条件更为艰苦。石窟地处荒郊,他们借住的厢房无门窗、四壁透风,昼夜温差极大,三餐仅是煮土豆与玉米面糊糊,偶尔的咸菜已是奢望。
但林徽因与同仁们兴致丝毫不减,细致考察每座石窟的建筑年代,记录下石刻中塔、殿、斗拱等北魏建筑样式。这些发现为《云冈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一文奠定了坚实基础,而她因肺结核先行返京前,眼中满是对未竟考察的不舍。
▲梁思成、林徽因与费正清、费慰梅夫妇在山西考察古建筑
1934年8月,林徽因第二次赴晋,与梁思成应费正清夫妇之邀在汾阳峪道河避暑,期间以这里为原点,考察了汾河流域8县40余处古建。
那时交通的艰难超乎想象,同蒲铁路施工,公路被毁,介休到赵城300多里路,大半需要徒步。遇大雨时,土路泥泞无法行走,只能改乘骡车。
考察中,林徽因主要负责丈量建筑与抄录碑文。费慰梅在回忆录中描绘:她穿着白裤子、蓝衬衫,清爽整洁,与同伴们整日忙碌,仅中午暂停吃顿野餐。
在汾阳小相村灵岩寺,废墟中明正德年间的五尊铁佛静静伫立,林徽因轻抚铁佛、仰首凝视的画面,仿佛是跨越千年的对话。
▲1934年夏,林徽因在当时山西汾阳县小相村灵岩寺考察
山西果然不负所望,林徽因在《山西通信》中写道:“天是透明的蓝,白云流动得使人忘事……夕阳下的庙与塔,美得到处心慌心痛”,字里行间满是对古建之美的沉醉。
此次考察成果被梁思成和林徽因写进《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二人以诗意的笔触记录所见所感,成为展现晋汾古建魅力的重要文献。
1937年6月,第三次赴晋的林徽因,心中藏着一个执念——寻找唐代木构建筑。当时日本建筑学界断言中国已无唐代木构,唯有日本奈良、京都尚存。但她与梁思成坚信,华夏大地一定有遗存。
他们循着敦煌壁画《五台山图》与《清凉山志》的线索,直奔五台山佛光寺。交通极度不便,他们先乘火车、汽车,再骑骡子,最后拉着骡子步行,在崎岖山路上心惊胆战地跋涉两天,才远远望见佛光寺。
寺庙三面环山,大殿看似寻常,却无重修痕迹,出檐深远、斗拱硕大,处处透着古朴神韵。考察条件恶劣,屋檐下的蝙蝠与臭虫肆虐,他们戴口罩爬梁架,满身灰尘仍坚持测量。
第三天,梁思成发现《营造法式》记载的“叉手”承脊槫,林徽因则在梁上发现模糊墨迹,攀上脚手架擦拭后,“佛殿主上都送供女弟子宁公遇”字样赫然显露出来。

这一行字证实了佛光寺东大殿建于唐大中十一年(857年),殿内塑像正是女施主宁公遇。
那一刻,所有疲惫烟消云散。林徽因与梁思成不禁两两相顾,热泪盈眶。林徽因架梯测量唐代经幢时专注的神情,站在神像下仰望的敬畏,立在宁公遇塑像旁的恭敬,都被镜头定格。她动情地说:“愿为自己塑一尊像,陪着宁公遇再坐一千年……”
▲梁思成在佛光寺东大殿内测绘,林徽因与宁公遇塑像合影
不久后,卢沟桥事变爆发,他们匆匆结束考察返京。战火纷飞中,梁林二人踏遍三晋的身影,是一代知识分子守护文化遗产的缩影。他们在艰苦中发掘美、记录美,用热爱为古建注入永恒的诗意,正如那万古人间四月天,永远映照在华夏古建的年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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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收录了梁、林二人共同署名的《平郊建筑杂录》,在这里,林徽因首次提出“建筑意”的概念。这是超越传统诗意与画意的深层审美体验,源于建筑本身的结构、历史与人文的交织。
建筑意的核心,在于建筑与人之间的心灵融会。它不是简单的视觉美感,而是看到巍峨城楼或倾颓殿基时,对“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的兴衰感慨;是发现一片精致雕纹时,对无名匠师创造力的敬畏;是触摸经岁月磋磨的石材时,感受到的“美术与历史地理之和”。这种感觉超出诗与画以外,是专属于建筑的、无法被其他艺术形式替代的精神触动。
建筑意不依赖建筑的名气,无论是受帝王题字赞誉的名胜,还是湮没在乱草中的残构,只要能唤起人对其结构逻辑、历史痕迹的敏锐感知,便具备“建筑意”。卧佛寺的游廊便是典型,它并非寺中最显眼的建筑,却因游廊连成大长方形,不同于普通庙宇的“四合头”布局,成为北平罕见的唐宋遗风实证。
▲杏子口南崖石佛龛
建筑意审美拒绝“以貌取建”,更强调人与建筑在神志层面的对话。林徽因曾在北平郊外杏子口发现三座石佛龛,小得不起眼,雕饰也很朴素,可它们守在山口七百多年,给路人带来神异的快感和美感。
在龛前 , 高高地往下望着那刻着几百年车辙的杏子口石路,看一个小泥人大小的农人挑着担过去 , 又一个戴朵鬓花的老婆子夹着黄色包袱,弯着背慢慢地踱过来,才能明白这三座石龛本来的使命。 如果这石龛能够说话,它们或不能告诉得完他们所看过经过杏子口底下的图画——那时一串骆驼正在一个跟着一个地,穿出杏子口转下一个斜坡。
——摘自《平郊建筑杂录》
“建筑意”还包含对建筑功能与人文场景的共情。卧佛寺的放生池被改成游泳池,池四周原有精美的白石栏杆,已被拆作台阶,做游人下池的路。林徽因看了一阵心酸,继而联想到“中世纪教皇用古罗马庙宇石头修上帝的房子”,只是“破坏于是又进了一步”罢了。那些栏杆虽是顽石,可载着人的创造与念想,早像有了呼吸。它们的伤,自然也牵着观者的心。
▲1925年,林徽因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学生证上所用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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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梁林夫妇守护古建的日子里,对应县木塔的执念,更藏着他们心底最纯粹的热忱。
最初,梁思成甚至没有见过木塔的清晰影像,却已对其魂牵梦绕。
思成自从知道了有这塔起,对于这塔的关心,几乎超过他自己的日常生活。早晨洗脸的时候,他会说“上应县去不应该是太难吧”。吃饭的时候,他会说“山西都修有顶好的汽车路了”。走 路 的 时候,他 会 忽 然 间 笑 着说 ,“ 如果 我 能 够 去测 绘 那应州塔,我 想,我一定……”他话常常没有说完,也许因为太严重的事怕语言亵渎了,最难受的一点是他根本还没有看见过这塔的样子,连一张模糊的相片,或翻印都没有见到!
——摘自《闲谈关于古代建筑的一点消息》
为了一睹真容,梁思成想出奇招,给山西应县最高等照相馆寄信,请求对方寄送照片。对方果然寄来了一张照片,还要求用北平的信纸信笺作为酬谢,只因应县没有南纸店。
这份执着最终化为测绘的行动。1933年,在结束大同的考察后,林徽因因需返回北平照顾幼儿未能同行,梁思成则带着团队直奔应县。
抵达木塔后,他们围绕这座67米高的巨构展开了全面测绘,不仅在塔的上下内外细致勘测,记录其独特的木构逻辑,还对每一处斗拱、梁架进行精准描绘。
测绘期间,梁思成不断给林徽因写信,告诉工作进度之余,毫不吝啬地表达着对古塔的喜爱。
塔身之大,实在惊人,每面三开间,八面完全同样。我的第一个感触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几体投地地倾倒!
——摘自《闲谈关于古代建筑的一点消息》
这座历经877年风雨的木塔,在当时是国内独一无二的辽代全木构高层建筑,其复杂的榫卯结构、抗震设计和空间布局,为研究辽代建筑技艺提供了绝佳样本。梁思成团队的工作,为后世留下了关于应县木塔的第一手珍贵资料,也为中国建筑史的构建奠定了坚实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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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收录了张浩熙绘制的50余幅原创手绘图,图文并茂,帮助读者直观感知中国古建的艺术魅力。
斗拱的层叠、梁架的走势、院落的布局,都被细细画在纸上,与文字相衬着,让那些藏在岁月里的古建,仿佛能被读者轻轻触到。画得不错,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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