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李零《我们也是原住民——读三部“大历史”潮书》刊载于今年《读书》第7期,本公号也在昨天做了推送。征得作者同意后,我们今天把他对于《人类新史》一书的读书笔记,以及关于这本书方方面面的讨论以问答形式推出,帮助我们加深对三本“大历史”著作的理解。同时,也提供一次和李零老师一起读书的机会。或许从“解题”“问答”中,我们能读到学者做读书笔记、设定框架、分析问题的方法,并对我们自己的阅读、写作,产生帮助。
《人类新史》解题
全书十二章,可以分成五部分。各章题目,乍看不知所云,这里试为索解。
第一部分 关于不平等起源的讨论
第一章 告别人类的童年 或言,为什么这不是一本关于不平等起源的书
“人类的童年”,指人类早期。很多人都认为,人类早期,蒙昧无知,如黑格尔和马克思把古代东方叫“早熟的儿童”,把古代欧洲叫“正常的儿童”。人类学家常以欧洲以外最落后的原住民对应于史前先民。其实,用贾宝玉的话讲,前者是“拄拐的孙孙”,后者是“摇篮里的爷爷”,两者还不能画等号。
本章针对启蒙思想家对“不平等起源”的讨论。这一讨论是以“自然人”为前提。“自然人”是他们心中的“儿童”,天真无邪。此说源自《圣经》创世说,“平等”是“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后来演变成“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平等”是人类从“自然状态”堕落。作者否定此说,认为“不平等”没有起源。
这个标题是第三章旧稿的标题(曾以单篇发表,见“致谢”)。今书第三章最后有下面一段话:“我们在讲述人类故事的开端时,不用再在平等主义和等级制之间艰难抉择。让我们告别’人类的童年’,承认(正如列维·施特劳斯强调的)我们的早期祖先不仅在认知上与我们不相上下,也在智识上与我们相匹敌。”(第103页)
第二章 邪恶的自由 原住民批评与进步神话
“邪恶的自由”,指法国耶稣会士对北美原住民的歧视性看法。他们认为,北美原住民很野蛮,他们的生活“本质上是罪恶的”(第34页),他们崇尚的个人自由是“野驴驹般的自由”(第36页)。第38页更明确提到“这种’野蛮人邪恶的自由’”。
法国耶稣会士马奎特(Jacques Marquette)神父向北美原住民布道(来源:wikipedia.org)
“原住民批评”,指原住民通过与启蒙思想家对话对欧洲人的批评。他们认为,欧洲人自私贪婪、争强好胜、不自由(注意:中国学者王国维也有类似批评)。参看第35页:“不管是美洲人还是他们的法国对话者,似乎没人特别讨论过’平等’本身,例如égal(平等的)或égalité(平等)这两个词几乎没有出现。”作者强调,原住民关心的是“自由”,而不是“平等”。
“进步神话”,指社会进化论。社会进化论把人类从狩猎采集到农耕畜牧到城市国家视为进步过程,作者反对这类看法。
第二部分 关于人类起源的讨论
第三章 解封冰河时代 锁链内外:人类政治的多种可能
“解封冰河时代”,原作Unfreezing the Ice Age, 这里的Unfreezing是“解冻”,不是“解封”;the Ice Age指第四纪冰期。第四纪冰川消退后,人类开始出现。
“锁链内外”,原作In and out of Chains, 字面含义是“出入锁链”,何兆武译卢梭《社会契约论》:“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枷锁”,法文作fer,相当英文的fetters,意思是“束缚”或“羁绊”,英译作shackles或chains,变“锁链”或“枷锁”。这里是说,尽管有各种束缚存在,人类依然可以进退自如,来回切换,有多种选择。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有“旧石器革命”说和“人类革命”说,认为公元前四万年后欧洲智人取代尼安德特人,人类的脑力和创造力有巨大提升,产生突变,有很多重要发明和艺术创造(如拉斯科、阿尔塔米拉的洞窟壁画和哥贝克力石阵)。伦福儒还提出“智人悖论”。作者不同意这类说法,认为这是以欧洲的发现为例,不具普遍性,从而否定“旧石器革命”说。
此章提到哥贝克力石阵。通常认为大型纪念性建筑是农业出现或城市出现后的现象,但作者强调,这一发现是狩猎采集者的创造。
第四章 自由民、文化的起源和私有财产的出现 (未必循此顺序)
“自由民”,指北美原住民。参看第39页引拉勒芒神父语:“从鸿蒙初开直至法国人到来,野蛮人还从没有见识过自己的人民被严令禁止做什么事,并因违禁而受到处罚,无论力度多么轻微。他们是自由民(free people),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和其他人同等重要;他们只在自己情愿时才会服从他们的首长。”
“文化的起源”,指旧石器时代的文化安排。第105页说,讨论分两方面,一是“我们的祖先开始务农之前,世界各地出现的各种不同凡响的文化安排”,二是“人类社会是如何脱离我们早期祖先标志性的灵活多变的安排”,误入农业,陷入僵局。
“私有财产的出现”,通常认为是农业出现的结果。但作者认为,“私有财产”起源于“神圣之物”,最初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与原始宗教有关,与早期农业无关。
“未必循此顺序”,指三者的出现未必有前后顺序。
第五章 多季以前 为何加拿大觅食者蓄奴而他们的加利福尼亚邻居却没有;或言,“生产方式”问题
“多季以前”,原作Many Seasons Ago,指很久以前,见原书第167页蔡思转述的切克特人语。古人常以日出日落纪日,月亏月盈纪月,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则被用来纪年。如我国的“春秋”就是代表“年”。作者经常提到“季节性”(seasonality)一词。他们的“切换自由”就是以狩猎采集和早期农业的季节性轮换为前提。
作者把北美西海岸分为南北二区,北区吃鱼,蓄奴;南区吃橡子,不蓄奴。他们都是非农业民族,属于“前农业时期”,环境不同,“生产方式”不同。
第三部分 关于农业起源的讨论
第六章 阿多尼斯的花园 从未发生的革命:新石器时代的人们如何避开农业
“阿多尼斯的花园”是柏拉图笔下的“一种不生产粮食、节庆式的速成农业”,其实应称“园艺”。作者认为,早期农业不是为了解决吃喝问题,反而是因玩乐而起,最初只是“种着玩”,最初的陶器也是玩具,如丰乳肥臀的所谓“女神”,其实是“芭比娃娃”,当时的人们对农业避之唯恐不及,进程异常缓慢,根本没有发生过“新石器革命”。
小型陶塑女性立像,红山文化晚期(距今约5500—5000年),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藏(来源:zqb.cyol.com)
如今,西方盛行环保、动物保、少数保(LGBT)和女权。作者认为,新石器时代可能是母权制,女性的工作与知识位居创造的核心。
第七章 自由生态 农耕最初是如何跌跌撞撞、虚张声势地走向世界
“自由生态”指早期农业的多样性选择。第225页对“自由生态”的解释是“简单来说就是’种着玩’”。
此章讲动植物驯化中心在全世界的分布和早期农业,讨论“肥沃新月地带”、中欧、尼罗河谷、大洋洲和亚马孙雨林,认为农业只是误打误撞地走向世界。
第四部分 关于城市起源的讨论
第八章 想象的城市 亚欧大陆第一批城市居民(分布于美索不达米亚、印度河流域、乌克兰和中国),以及他们如何在没有国王的情况下建起城市
此章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城市诞生于头脑中”。作者特别爱用“想象”这个词,什么都是想象,强调人为建构。作者说,亚欧大陆的第一批城市居民有城市,无国王。
第九章 视而不见 社会住房和民主在美洲的本土起源
“视而不见”,原作Hiding in Plain Sight,字面含义是隐身于众目睽睽、非常显眼的地方,类似“灯下黑”。“视而不见”多指有意忽视,明明就在眼前,故意装作看不见,似乎尚未曲尽其妙。这里应指特奥蒂瓦坎和特拉斯卡拉在中美洲城市中特立独行,反而被周围的其他城市夺去风头,深藏不露。
上一章讲欧亚大陆,属于旧大陆,此章讲中美洲城市,属于新大陆。作者说,特奥蒂瓦坎和特拉斯卡拉是中美洲城市中的异类,不仅有别于阿兹特克帝国的首都特诺奇蒂特兰,也有别于玛雅诸城,跟周围的城市全都不一样,好像“大隐隐于市”的隐士,前者放弃了纪念性建筑和活人献祭,启动了带有社会福利性质的住房建筑,实行民主政体,后者是“美洲的雅典”。
第十章 为何国家没有起源 主权、官僚制和政治不起眼的开端
此章把国家定义为主权加官僚制加个人魅力,即有土有民,有君有臣。“主权”指暴力控制,即领土所有权和对领土上所有人口的统治权。“官僚制”指信息控制(文书管理),即由官僚组成政府实行管理的行政权。“个人魅力”指强人政治,即由君主或贵族(现代国家则以“民主”代之)实行绝对统治的权力。
作者执此定义讨论世界各地的有关案例,强调早期国家以自治为主,未必有君长,未必有政府,也未必有土地所有权。主权、官僚制和个人魅力可以有不同组合,形式多变,没有固定起源。
《在无政府时代》(Au temps d’anarchie),保罗·西涅克 绘,他还为画作添加了一个副标题“黄金时代不在过去,而在未来”(来源:essentiels.bnf.fr)
作者特别喜欢强调“玩乐”,他们说,这本书是他们花费十年时间“以一种玩乐的形式”写成,农业是“种着玩”,国家是“演着玩的王国”,一切都是尝试,没什么非此不可,完全可以重头来过。
注意:西方长期分裂,自治传统强大,无政府主义的“自由”概念很有历史渊源。他们常把权威(authority)当威权(authoritarianism),集权(centralization)当极权(totalitarianism)。
第五部分 总结
第十一章 回到起点 论原住民批评的历史根基
“回到起点”,原作Full Circle,直译是“闭环”,头尾相衔,这里是意译。“起点”是对“终点”而言。作者反对所有“进化史观”或“进步史观”,特别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的“新进化论”。进步史观认为,“重要的是历史如何收场”,有点像俗话说的“以成败论英雄”。作者认为,原住民批评的历史根基是“三大自由”:迁徙或逃避的自由、不服从命令的自由、在不同社会现实间来回切换或重组社会关系的自由。他们提倡的是“回到原点”,重建“元叙事”。
作者欣赏詹姆斯·斯科特对五千年文明史的基本判断,欣赏他的“逃避农业”“逃避国家”。他们说,“斯科特的终极关注点其实完全不是国家,而是所谓的’蛮族’”,是他们“与官僚社会的共生关系”。
作者想从原住民的探索,“思索如今的全球制度安排是否真的不可避免”。
第十二章 结论 万物的黎明
全书结论即全书正题,Dwan of Everything,中文版的译文是“万物的黎明”。
第429页:“根据伊利亚德的说法,在传统社会,一切重要的事情都已发生过了,一切重大的奠基之作都要追溯到神话时代,那是’彼时’(illo tempore),是万物的黎明,那时动物可以说话,可以变身为人,天和地尚未分离,尚有可能创造真正的新事物(婚姻、烹调或是战争)。”看来,他们更想生活在神话般的“彼时”,而不是“当下”。
《缪斯神庙》(Le Temple des Muses),描绘了世界起源前的混沌状态(来源:essentiels.bnf.fr)
“万物的黎明”就是回到万物的起点,一切推倒重来。

《人类新史》问答
文 | 李零
问:近年出版的《人类新史》(下简称《新史》)是格雷伯和温格罗合写,坊间热销,国内学者纷纷写评论,写推介,一片赞美之声,您怎么看?您能简单概括一下,说说这本书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吗?
答:《新史》属于“大历史”。什么叫“大历史”?“大历史”的“史”是人类史,讲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大”是时间跨度大,空间跨度大,历史加史前,旧大陆加新大陆。这类书一直有人写。比如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讲演录》、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汤因比的《历史研究》……
“大历史”有两种写法,一种,书越写越厚,体量真的很大,比如汤因比的书,长达十二卷,写了一辈子,柴尔德活到一九五七年,他只读过一半。这种写法是《老子》说的“为学日益”,做加法。另一种相反,做减法。《老子》说“为道日损”,概括提炼,损之又损,一卷足矣,如一八四五年马克思、恩格斯写《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章《费尔巴哈》,第一次讲唯物史观,也就一本小册子的篇幅。作者生前,此章是未刊稿,后来公开表述,都是撮述。马克思讲过一次,恩格斯讲过二十多次,每次都是三言两语,高度浓缩,当作其研究方法的提示。如今,汤因比的写法已成绝响,大家更偏爱“简史”。
一九五一至一九五二年,我国有个“思改运动”,全称是“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各单位组织大家学习《社会发展简史》,天天讲“从猿到人”“劳动创造人”“五种社会形态”。这种“简史”是从苏联引入,我们最熟悉。
问:《新史》作者说,他们的书是发挥柴尔德《人类创造自身》的精神,这话该怎么理解?
答:《新史》的两位作者,格雷伯是人类学家,温格罗是考古学家。他们说,他们的“大历史”往上追,跟柴尔德的“大历史”属于同类。柴尔德的“大历史”有三部代表作,《人类创造自身》、《历史上发生过什么》和《历史》。这是用考古学加社会史的讲法,基础是他早期的考古著作。前两种书有上海三联版的中文译本,题目不太准确,我改译如此,但编辑老是给我改回去,如我为纪念柴尔德诞辰一百三十周年写作的《冷战之殇》。
《新史》正题是Dawn of Everything,可以译为《万物的曙光》或《万物的黎明》。这个题目是模仿柴尔德的成名作Dawn of European Civilization(《欧洲文明的曙光》)。“文明的曙光”在中国考古界很流行,如北有红山,南有良渚,还有所谓“大龙山时代”,都有人叫“文明的曙光”。《新史》的作者不喜欢“文明”。他们说,他们的书是发挥《人类创造自身》的精神,重在“自由”,但他们对“自由”的理解跟柴尔德的理解并不一样。《新史》的作者是无政府主义者,他们的理想国是“无政府社会”。他们研究的旧石器时代,没有农业、没有国家。柴尔德讲“三大革命”,讲进化史观和进步史观,都是他们所反对。这是首先要注意的一点。
问:《新史》之前有两本书,也很畅销,一本是戴蒙德的《枪炮、病菌与钢铁》(下简称《枪炮》),一本是赫拉利的《人类简史》(下简称《简史》),它们是什么关系?
答:这三本书,《枪炮》一九九七年出版,《简史》二〇一二年出版,《新史》二〇二四年出版,都是“简史”。
戴蒙德的专业是研究鸟。研究鸟,离不开地理环境,研究人也离不开。他的出发点是“地理决定论”。他从地理出发,为五大洲排序。欧亚大陆有大牲口,牛可耕田,马可拉车,其他洲没有,地形横长竖短,比其他洲更利于传播,结论是“欧亚大陆最为得天独厚,非洲次之,美洲又次之,而澳大利亚最下”。他的对话者是新几内亚原住民,属于大洋洲,在五大洲中算“最下”。此书副题作“人类社会的命运”,带有宿命论的色彩,直接影响到赫拉利的书。赫拉利的书就是接续这个话题,在“命运”面前,他很无奈。
西南大西洋和巴西海岸区域的航海图,展现了葡萄牙水手横渡大洋和巴西大陆被发现的故事。左上角的图注说明了欧洲人面对陌生的新大陆时的惊奇:在卡斯蒂利亚国王统治的安的列斯群岛的这片土地上,发现了金矿。……皮肤黝黑的原住民野蛮残忍,以人肉为食。五彩斑斓的鹦鹉、无数其他鸟类和野兽生活在此处。这里还生长着大量的巴西树,可以用来染红织物(来源:essentiels.bnf.fr)
赫拉利的专业是中世纪军事史。他的一位同事说,大家上的课都是专史,只有他教谁都不愿教的“大历史”,反而暴得大名。《简史》受《枪炮》影响最大,不光思想上,也包括写作方式,即学术加通俗。赫拉利在书后致谢页特别感谢戴蒙德,感谢他让他“学会了整体的观点”。戴蒙德论“枪炮、病菌与钢铁”根子在农业,给赫拉利留下深刻印象。赫拉利说农业是历史上“最大的骗局”,当代的种种不幸,祸根在这儿。戴蒙德写推荐语,称此书之所以畅销世界,原因是它讲“大问题”,写作风格非常生动。
格雷伯是人类学家,温格罗是考古学家。《新史》大量使用民族志和考古材料。以往学者看问题,多以旧大陆作标准,认为美洲太多例外。他们相反,要的就是例外。“二战”后,美国独大,考古学、人类学,莫不如此。作者认为,新大陆远离旧大陆,更能代表原生态,两者“完全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体系’”。美洲,他们最欣赏北美,阿兹特克属中美洲,印加属南美,都是“帝国”,他们的看法很负面。此书副题作“一次改写人类命运的尝试”,针对的是《枪炮》《简史》,二书只讲“人类社会的命运”,没有讲出路。
这三本书都有中文译本。《枪炮》曾获一九九八年普利策奖。《简史》推荐人有戴蒙德,是赫拉利的引路人,此外还有奥巴马总统和互联网巨擘比尔·盖茨和扎克伯格,牛津大学的刚尼教授和北京大学的高毅教授。《新史》推荐人有乔姆斯基、斯科特,都是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他的同道,此外还有写出《黑天鹅》的塔勒布。
问:《新史》的特点是什么?
答:特点是比较而言。
《枪炮》讲五大洲站在同一起跑线,各有各的跑道,同场竞技,有先有后,这是受汤因比影响。斯宾格勒讲八大文明,汤因比讲二十多个文明,为各大文明“对表”,类似太史公作《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泰晤士世界历史地图集》是范本。综合年代学、同期比较法,是这种“大历史”的特点。它对中国史学影响很大,如林志纯《世界上古史纲》就是采用这种写法。文明平行发展,似乎“天涯共此时”,但从生产生活方式的总体而言,既有先后,必有阶段,《枪炮》还是讲柴尔德那一套:人类起源、农业起源、城市起源。有人说老百姓没有历史。所谓“没有”,只是不同步而已,同时不同步。
《简史》也讲阶段。它讲四阶段。“认知革命”讲人类起源,相当于狩猎采集,有人叫“旧石器革命”;“农业革命”讲农业起源,相当农耕畜牧,柴尔德叫“新石器革命”;“世界的融合统一”讲商业、帝国、宗教“一统天下”,如何造就当今世界,源头是柴尔德的“城市革命”;“科学革命”催生当代资本主义,柴尔德叫“知识革命”。这套说法跟柴尔德的“三大革命”不无相似之处。但柴尔德写“大历史”,他是为人类打气,强调历史进步。《简史》相反,不是步步高,而是一步错,步步错,一个岔道接一个岔道,走上不归路。作者认为,智人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走向绝路,走向灭亡。
《新史》的最大特点是挑战一切。它反对任何目的论、决定论,特别是社会进化论,如杜尔哥的四阶段论。作者说,杜尔哥是第一次在欧洲明确提出社会进化论的人。汤姆森、摩尔根、马克思、柴尔德当然也被归入此类。“阶段”不承认,“进步”更不承认。他们受《简史》影响大,但对《简史》的“陷阱说”不满意,认为太悲观,临歧而哭不如临歧而返,从农业这个岔路口,人类的第一个岔路口,干脆“回到起点”。“起点”是什么?是狩猎采集阶段。什么“陷阱”不“陷阱”,回到起点,可以一笔勾销。他们向原住民学习,到旧石器考古找灵感,讲他们的“三大自由”,这是《新史》的最大特点。
问:《新史》为什么从卢梭、霍布斯讲起?
答:年轻时,我读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何兆武译本)。卢梭的名言,“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时我觉得,这话怎么那么绕,难道这是说,小孩刚生下来自由,长大就不自由了。它让我想起孙悟空——中国的自由神,当初他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也很自由;后来压在五行山下,就不自由了。当时我顺着卢梭的说法想,人类的童年是不是也如此,不自由是后来的事。这是“自然人”说的一套讲法。
《社会契约论》初稿本,日内瓦图书馆藏(来源:institutions.ville-geneve.ch)
作者讲卢梭、霍布斯,拿他俩当近现代政治学的两极,让他俩打擂。推而广之,二说甚至是现代左右翼的源头。卢梭讲“人是生而自由”,霍布斯讲“人与人的战争”,作者对二说都不赞成。这有点像中国哲学关于人性的争论:孟曰性善,荀曰性恶,告子讲性无善恶,驾乎其上。他们认为,性善性恶没意义。
早先,我读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何兆武、李约瑟合译本)。有段话让我很惊讶,“在现时,希特勒是卢梭的一个结果;罗斯福和丘吉尔是洛克的结果”。原书是一九四五年出版,“二战”的最后一年。此说显然与当时的“选边站队”有关。
革命也分两种,英式革命(一六四〇式)和法式革命(一七八九式),洛克代表前一种,卢梭代表后一种。人们围绕两种革命也选边站队。俄式革命(一九一七式)被归入后一种。很多人都把卢梭视为后一种革命的罪魁祸首。
《新史》虽以超越卢、霍自许,但他们在西方的政治光谱中毕竟属于左翼,从总的政治倾向讲还是偏向卢梭。
问:《新史》的“三大自由”是什么?
答:“三大自由”是《新史》的核心思想。作者讲卢梭、霍布斯,这只是个引子,目的是要引出启蒙思想家与原住民的对话。
《简史》说:“自从法国大革命之后,全球人民逐渐同意’自由’和’平等’都是基本的价值观。然而这两者根本就互相抵触!”要平等就顾不了自由,要自由就顾不了平等。《新史》则舍平等而独推自由,特意把对话双方,启蒙思想家设为一极,代表“平等”,原住民设为另一极,代表“自由”,认为“平等不平等”是启蒙思想家才关心,原住民对这类话题没兴趣,他们关心的是“自由”。
《新史》的“三大自由”是个借北美民族志和旧石器考古建构的无政府主义乌托邦,一是“迁离所在环境的自由”,二是“无视或不服从他人命令的自由”,三是“塑造全新社会现实,或在不同社会现实之间来回切换的自由”。此说受斯科特影响最大。他写过《逃避统治的艺术》(二〇〇九)和《作茧自缚》(二〇一七)。这两本书,现在都有中文译本。斯科特讲东南亚山民逃避川地,逃避“谷物国家”,很受两位作者欣赏。二书,戴蒙德写《枪炮》时还没出版,赫拉利是否读过前书,不知道,后书他也不及见。
“三大自由”的头一条是针对定居农业和定居城市,这一条也叫“逃避的自由”,第二条是针对国家和任何形式的统治者,第三条是强调选择的多样性,也叫“重组社会关系的自由”,比如随季节变化,选择不同的生计,重组社会关系,有时松散,有时集中,有时有领导,有时没领导。
这些“自由”,都是比照狩猎采集者而设计,只有旧石器时代才合乎标准。以后的历史都是“反面教员”。
问:作者特别讨厌“阶段”,这是为什么?
答:这不是方法论的问题,而是作者的政治立场和文化立场问题。
考古学、人类学,理论最多。如演化和传播,历时和共时,偶然和必然,经常自己跟自己找别扭。有人说,理论也有时尚,一种理论没时髦几天,就被宣判为过时,另一种理论又冒出来,彼此顶牛,彼此抬杠,于是而有“前什么”“后什么”,“新什么”“旧什么”,新之又新,没过多久,说不定又转回来,大家发现也没那么新,只不过是改头换面的旧理论。天有冷暖,衣有短长,夏衣短,冬衣长,不断换季,不断换衣,短了长,长了短,那不是很正常?有人耍酷,冬天穿裤衩,夏天穿皮袄,没人拦着,但那不是常态。什么好,什么坏,全看针对什么。比如靠海的人打渔为生,住在山林里的人靠卖山货为生,不一定要养牲口、种庄稼。农林牧副渔,不一定都以粮为纲,主要看环境如何,物产如何。
历史不能没有时间,有先后,就有阶段。你给历史做切片,做断层,只是把时间的概念细化,不是把时间取消。学者讲“阶段”,有不同说法,每个人和每个人都不一样,但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离开有效的时段划分,根本没法讲话,讲也是碎片化,纷乱如麻。
我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本书叫《第三次浪潮》,它的三次浪潮是农业时代、工业时代、信息时代。这也是一种“阶段”说。当时,各单位组织大家看宣传此书的电影。电影里说,信息时代,工人不上班,学生不上学,全都在家猫着,不但革命消亡,连足球都没人踢,没人看,人口密集扎堆的事全部烟消云散。
《第三次浪潮》,[美]阿尔温·托夫勒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来源:douban.com)
《新史》认为,人类历史的全部戏码都在狩猎采集阶段,后面的事全都扯淡。当时只有小游群,没有密集扎堆,没有大规模,倒是很合乎这种想法。
问:为什么作者特别讨厌“规模”?
答:人口是个大问题。人类很矛盾,劳动力短缺,兵员不足,苦其太少;物资短缺,粮食不够吃,又嫌其太多。地球就这么大,其负载人口该有多少,密度如何,经济学家也是今天这么讲,明天那么说。
《吉尔伽美什》讲大神造人是为了解放小神,造完又后悔,嫌他们太多,太吵太闹,扰乱了天上的清净,竟然想用瘟疫消灭人类。
特别有意思的是,有人估算,旧石器时代,全球人口只有五百万到八百万,现在超八十亿。八百万是八十亿的千分之一。
《新史》有这样一段话,值得玩味:“如果你想在今天创建一个真正平等的社会,那你只能想办法回到没多少个人财产的觅食者(forager)小游群。由于觅食者需要相当广阔的地盘以供觅食,这意味着需要减少99.9%的世界人口。否则,我们最多只能指望给永远踏在我们脸上的那只靴子调调尺码;又或许多争取一点回旋空间,让我们中的一些人可以暂时躲开它。”
注意:这是“回到起点”的代价。
问:您对《新史》有什么评价?
答:我读《新史》,总的感觉是,《新史》不如《简史》,《简史》不如《枪炮》。《枪炮》讲地理,就事论事,平铺直叙,至少言之成理。《简史》把“人类创造自身”讲成“人类毁灭自身”,忧天下忧,发愁有发愁的道理,并没开药方。《新史》的两位作者从自己的专业找出路,“三大自由”很空洞,很儿戏,实在算不上出路。具体意见,我讲三点。
第一,作者有“自由”“平等”之辨。启蒙思想家讲“让渡自由,达成契约”“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此说脱胎于“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佛教有“众生平等,唯我独尊”说,意思差不多。作者不喜欢“平等”,更喜欢“自由”。这两个词都很抽象,但在启蒙时代,皆有当下所指,非常现实。“平等”是针对第三等级与第一、第二等级不平等,商人跟贵族、僧侣不平等。“自由”,作者强调个人自由,特别是自我选择的自由,但当代最重要的“自由”是资本家做买卖的自由,自由主义政治家操纵舆情搞选战的自由,鲁迅在《阿Q正传》中曾把此类自由主义者叫“柿油党”。“自由”再多歧解,也有当下所指。
《第三等级的觉醒》(Le Réveil du Tiers État),描绘了法国大革命的场景:武装起来的人们挣脱了锁链,贵族和僧侣惊恐万分。漫画下方的图注为“我该醒了,因为锁链的压迫让我噩梦连连”(来源:gallica.bnf.fr)
第二,作者对材料的取舍过于主观,民族志的记录未必可以同旧石器考古对号入座。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史前期很长,有多种选择,狩猎采集,农耕畜牧,可以有各种配方,哪儿适合干嘛干嘛,有什么吃什么,各种生计混搭使用,变着方儿的使用。这种情况不独史前为然,历史时期,甚至现在,照样如此。这并不足以说明,人类社会的发展不存在阶段性差异。作者强调人类生计随季节变换而变换,这也不是旧石器时代所独有,如牧民随季节转场,农民有休耕轮作(中国典籍叫菑、新、畬),都是一直就有。为了刻意回避人类已经做出的选择,他们专从民族志中挑选反例(如北美西海岸不种庄稼、不吃粮食,北边吃鱼、南边吃橡子),论证史前先民对农业避之唯恐不及。其实,旧石器时代并非医治现代病的药方。
第三,作者喜欢讲“建构”,什么都是“想象”。这种说话方式,在西方学术界几乎成为时尚。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就很时髦,我并不认同。《简史》有这类说法,《新史》也有。如赫拉利说:“不管是自由人/奴隶,白人/黑人,富人/穷人,都只是虚构的想象所建构出来的。”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说,这些不同身份的人,他们都是人,身份的区别都是人为加上去的,但身份的存在是历史形成、现实存在,并非什么人拍拍脑瓜想出来的。《新史》也有一堆这类说法,如农业是“种着玩”,“城市诞生于头脑中”,国家是“演着玩的王国”,什么都是神话,要讲起源,只有旧石器时代,万物之源全在这一段。农业也好,城市也好,国家也好,旧石器时代以前,什么都没有起源。我特别不喜欢这类虚头八脑的说法。
问:最后,您对上述话题有什么建议?
答:考古学和人类学是殖民时代的产物,两者都背负着种族灭绝的血泪史,值得深刻反省。欧洲以外四大洲的原住民,饱受摧残,饱受欺凌,他们最需要的不是怜悯和同情,更不是欣赏,不是像标本采集者对待他们的标本,或猎人爱他们的猎物,重要的是直面人类的现实苦难,从当下探索出路。
“人类创造自身”是马克思的话。马克思的原话是:“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
马克思引《伊索寓言》云:“这里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吧。”(《资本论》第二卷)
在中国最黑暗的时刻,鲁迅也曾苦闷,也曾彷徨,但他在《忽然想到》(五至六)中给我们留下一句话:“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历史就在你们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