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11月5日,扎迪洛夫上校敲开了莫斯科郊外马拉霍夫卡招待所307号房门。

开门的是一位美丽的中国女性。

扎迪洛夫头也不回地对几个在走廊里观望的中国人说:回去,关上门,关上窗帘。

众人迅速关上房门。扎迪洛夫对美丽的中国女性说:“拉库诺娃同志,叶若夫同志找你谈话”。

也许是开门女子的美丽让他心软,又补充了一句多带点吃的、用的”。扎迪洛夫只是希望女子还能有机会吃食物,用东西。

被称为拉库诺娃的女子,就是远东女谍王吴先青。她是中共党员,也是布尔什维克。

随着马拉霍夫卡招待所走廊里脚步声远去,吴先青的身影从同志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从她的爱人和孩子视野里消失了。

图右侧楼房即为吴先青消失的马拉霍夫招待所原址,本人拍摄于2004年

爱的初萌,养蚕女和她的初恋

19047月,浙西台州临海县吴家糕饼店里,家中唯一的女儿出生了。女孩叫吴先青,漂亮的吴先青有一个哥哥四个弟弟。

男孩子堆里长大的吴先青,有着女子少见的侠勇和洒脱。

1917年,13岁的吴先青考进了浙江省立女子蚕业讲习所,杭州人称之为“蚕校”。

1919年,吴先青15岁,恰好爆发了五四运动。

吴先青被选为蚕校学生代表,参加了杭州14所中等以上学校组成的联合救国会。512日,杭州各校学生三千余人,聚集在杭州西湖边。吴先青带领着一帮小女生加入了队伍,立刻为队伍添上一道靓丽风景。

靓丽,这个词汇,自此一直伴随着吴先青。

1920年初,由于参与一师风潮”,靓丽的吴先青名声大噪,当时杭州的进步青年都在传说着漂亮、飒爽、巧计多端的“小蚕妹”的故事。

而此时,小蚕却因不守校规,被罚留校饲养春、夏两季蚕,否则不能毕业。

桀骜的吴先青愤然离校,蚕,不养了。毕业证,不要了。养蚕女考入杭州私立美术学校,改学美术。

在拙文蒋经国闪离,特工学校尴尬,留学苏联的那些事儿(下)中提起过,李士群、吴先青都是“美术生”,不是玩笑,两人的确都是美术生。只不过吴先青是苏联奥斯托兹那雅特工学校毕业生,李士群是肄业生。吴先青是谍王,李士群是魔头。

走上谍报女王宝座前,小蚕妹先开始了一场美丽的爱情。

1920年夏,不满16岁的吴先青正在西湖畔写生,巧遇浙江省暨杭州市学生联合会执行部理事长宣中华。

宣中华23岁,俄语名字伊凡,曾被列宁接见过。正值豆蔻年华的吴先青迅速堕入宣中华编织的情网,这是小蚕妹首次坠入情网。

宣中华塑像,图片来自网络。


宣中华不仅是吴先青的初恋,也是她的革命领路人。

1922年暑假,吴先青随宣中华到上虞白马湖春晖学校,参加青年团组织的讲学会。并结识了夏丏尊、朱自清、李叔同、何香凝、经亨颐等红色青年。

1924年,吴先青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对甜蜜恋人就此成为红色恋人。

红色恋人住进了共产党员沈玄庐(后被开除出党)提供的一处住宅。两人生活相当窘迫,冬天只有一套棉服,一人穿着棉袍出门,另一人就只能困在被窝里。就在这里,一颗爱情的果实,悄悄成熟。

果实还未饱满,一场考验先来了:

1925年初,吴先青去上海大康纱厂宣传革命时,被巡捕房逮捕。吴先青没有让巡捕得到一丝可以指正的口供,由于她是个孕妇,法庭只判了吴先青一个妨害秩序罪,罚大洋100块即释放。

虽然有惊无险,吴先青却展现出了秘密工作的天赋——说话滴水不漏。

19257月,吴先青与宣中华结婚。新婚不久,吴先青即被组织派往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

1925——1927年,由党组织派往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的女性很多,如已经讲述过的赵一曼,关联到的秦曼云,正在讲述的吴先清。

1925年冬,吴先清毅然放下出生12天的女儿,踏上了远赴莫斯科的路途。女婴,是吴先青首个孩子,离开她也是小蚕妹生命中首次与亲生骨肉分离。

吴先青走后,女婴因无人照料,还没满月即告夭折。
西子湖,吴先青“巧遇”宣中华的地方。图片自摄。

爱的延展,柔情江南女子踏上成为女谍王的路程

1927年,几经辗转到达莫斯科后不久,吴先青接到了失去女儿和爱人的双重噩耗——

·一二后,宣中华的弟弟宣中民被捕,他当时在国民党省党部工作。随即,宣中华遭到通缉。

414日晨,宣中华化装成列车长,在特科成员陪同、保护下,登车赴沪。当天下午,列车在龙华站停靠时,早已在此设伏的国民党特务将他抓捕。

4月17日夜,宣中华被反动派乱刀分尸,尸骨无存。

几乎所有的党史资料上,描述吴先青得知丈夫牺牲时,都只有一句话:
吴先青得悉宣中华英勇牺牲的噩耗,以坚强的意志抑制了自己悲痛的感情。

那时,吴先青23岁。

幸好,一个别样的男人踏进了吴先青的生命,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职业革命家刘鼎。

革命先行者、军械专家、红色特工刘鼎。图片来自网络。

刘鼎,原名阚尊民,四川省南溪县人, 192412月经同在德国的朱德和孙炳文介绍,成为中共正式党员,并任旅德社会主义青年团书记。

1926年初,刘鼎就读莫斯科东方大学,与吴先青相识并相爱。

不久,刘鼎到苏联空军机械学校任中国班政治指导员兼助教。

1927年冬,刘鼎和吴先青结婚。1928年春,吴先青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二个孩子。

由于刘鼎不在身边,吴先青为孩子取名为莫文

产后的吴先青一边带儿子,一边学习。直到1928年夏天,刘鼎才又被调回。

期间,组织对吴先青的评价是:热情的好党员。

1929年冬,刘鼎和吴先青奉调回国。此时,刘鼎已经是一个精通军工技术的谍报专家。由于孩子太小,他们只能把莫文送进了莫斯科国际儿童院,这也是在不到4年的时间里,吴先青第二次与亲生骨肉分离。

1930年夏,吴先青、刘鼎夫妇秘密回到上海,刘鼎被分配到中央特科情报科,任副科长,成为陈赓的副手,开始了红色特工生涯。

吴先青在1930年秋调入特科,从此,走上传奇的红色间谍生涯。

东亚谍王尸骨无存,江南女子魂留冰雪——吴先青,用生命祭祀的爱

193110月,刘鼎在一家公园内被捕,押往南京。

为了营救刘鼎,吴先青按照程序,先行切断了与组织的一切联系,赶到南京营救丈夫。

吴先青通过长兄,找到了后任国民党空军司令的周至柔。周至柔是吴先青的临海老乡,与吴先青不仅认识,而且知道她是少有的美女,也知道她是共产党员。

几经周折,周至柔同意替吴先青带话给刘鼎。

吴先青的“话”是潘汉年说的:“相机处理,灵活应变,可登报声明脱党”的指示。潘汉年,当时负责特科情报工作。

19329月,经人出面作保,刘鼎获释出狱。此时,吴先青又身怀六甲了。

回到上海,刘鼎与吴先青不仅面临着无法与组织取得联系的困境,还要承受居无定所的折磨。

就在行将山穷水尽时,吴先青巧遇蚕校同学陈宣昭,在陈宣昭和其丈夫吴觉农的帮助下,吴先清夫妇住进了陈家。

当时,陈宣昭住在金神父路花园坊的2号,而3号、4号的邻居就是上海警察局长闵鸿恩。

起初,刘鼎对此还有所顾忌,但吴先青一句老鹰不吃窝边肉,打消了他所有顾虑。

老鹰,一定是吴先青喜欢的动物,后来她在日本本土组织的谍报特工网,代号是吴先青自己取的,海东青。

海东青,东北的一种鹰。

住在陈家时,吴先青夫妇终于在闵鸿恩的眼皮子底下和党组织取得了联系。

同时,两件大事也相继在吴先青生命中发生:

一件是她的丈夫刘鼎奉命赴苏区工作,于19333月离开了吴先清,并就此永别。

二件事情是19334月,吴先青的第三个孩子降生,吴先青为他取名为阚文木。

在刘鼎1931年被捕之前,吴先青就成为了一名出色的谍报人员。别的不说,只说三件事:

1、通过弟弟介绍,吴先青成功地与国民党社会调查处(中统)专员陈宝骅搭上线。陈宝骅就是发展美貌女特工郑苹如的人,他瞬间就被吴先青吸引,带着她出席了许多酒会、舞会,使她结交了不少国民党军政重要人物,特别是江浙派骨干。由于蒋介石是浙江人,江浙派在国民党内部一直红得发紫,吴先青从这些人嘴里探知了无数重要情报。

陈宝骅,图片来自网络。

2、时任中央军委参谋长的刘伯承元帅收到吴先青刺探来的一大厚本情报时,惊讶地称赞道:这位女同志在上海为(李)立三(暴动)立下头功!

3、其后,吴先清还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为贺龙搞到了一批弥足珍贵的军火。

夫妻俩双双隐蔽在陈家时,吴先青已经让住在隔壁的上海市警察局长闵鸿恩对她另眼相看了。为闵鸿恩站岗的警察都说:局长都要打招呼、献殷勤,这个邻居(吴先青)不简单。

1933年,刘鼎离开前不久,吴先青与一个叛徒在路上走了个顶头碰,见已无可回避,吴先青热情地与其搭讪,委托他帮助寻找党组织,并主动留下了刘鼎二妹的住址。

此事过后,刘鼎离开上海前去苏区,吴先青也从陈家搬出,只把孩子留给了陈宣昭。至此,29岁的吴先清,已经是第三次与自己的骨肉分别。

19335月,组织再次联系到吴先青,并再次对她委以重任。让她到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工作,担任大名鼎鼎的共产国际间谍佐尔格的辅助组组长。

正是这个决定,也最终使吴先青成为名副其实的远东第一女谍。

吴先青闯过了日本警宪的重重盘查,到东京联系上了拉姆扎小组,其间的惊心动魄,外人也许再也无法知道了。

为佐尔格服务期间,吴先青发展了自己的情报网,情报网以上海为中心,南到广州,北抵哈尔滨,西达西安。重要的情报关系人员包括:

蒋介石武昌行营上校专员刘思慕、南昌行营调查科少校科员章文先,关东军思“乡”宪兵课少佐课长川合定吉。

据共产国际情报机关远东部后来公开的统计,华尔敦案案发后,吴先青向共产国际交接的情报服务人员多达183人,其中在日本本土的海东青小组就有37人,这些人都是吴先青自己招募的,而且在交给共产国际时都是安全的。

称吴先青为远东第一女谍,无论从历史的角度,还是谍战的角度,都是当之无愧的。

19354月,接替佐尔格上海工作的华尔敦,被复兴社特务处(军统前身)抓捕。苏联百般营救都无法救出“怪西人”华尔敦,终于在1937年以放回蒋经国作为交换,换回了化名约瑟夫.华尔敦的立陶宛人罗伦斯。此事,在美籍汉学家魏斐德的著作中有记载。

苏联此举,使吴先青等为共产国际工作的情报人员,尤其是在佐尔格身边工作过的人员,面临巨大危险。她不得不离开日本、中国,远避苏联。

爱的永恒,小蚕妹香消冰天雪地,女谍王玉殒西伯利亚

19355月,组织派吴先青去苏联学习。

启程前,陈宣昭带着她的小儿子阚文木前来给她送行。吴先青从手腕上取下一只金手镯,交给了陈宣昭说:等我们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再把我们的故事说给他听。

1941年陈宣昭家在香港遭劫,所有的箱子都被劫匪翻遍了,这只镯子居然安好无事。回到大陆后,在不可描述的年代里,这只镯子也被迫上交,从此下落不明。

19359月,吴先青重返苏联,化名拉库洛娃。吴先青在莫斯科中大学习时的名字是罗莎。罗莎,俄语有热烈的、红色的意思。

19369月吴先青结业,被安排到莫斯科郊区一幢专门接待外国共产党人的国际宿舍大楼马拉霍大卡招待所,等待组织安排回国参加工作。先后来到这家招待所的中国人共有四男二女,全部用俄语名字彼此称呼,拉库洛娃就是吴先青此时的俄文名字,她的拉姆扎辅助小组同伴李正文,俄文名字是夏卡

在这里,夏卡帮助吴先青找到了七年前留在苏联的儿子莫文。吴先青把儿子的名字改成刘莫阳,发誓再也不和他分开。

刘,阚尊民化名刘鼎时的姓氏。

1936年至1939年,苏联正在进行大清洗,期间在苏联的外国党员也不能幸免。如中共军委书记、特委书记武怀让,就是到莫斯科参加共产国际第7次代表大会时,被秘密逮捕并杀害的。

1937年,肃反扩大化波及到莫斯科近郊的马拉霍夫卡招待所,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1937年夏天,吴先青对夏卡说,她发现一个叫索妮的女同志经常偷偷地给上级写信,搞不好就是在诬告。吴先青趁索妮不在,找到了信件的底稿,证实了猜想。

夏卡说,他也看到索妮这份底稿,索妮说:拉库洛娃懂日文,长得也像日本人,生活作风不正派,肯定是日本特务……

当时,正是斯大林公开号召大家要大胆怀疑的时候。吴先清、李正文等都感觉到山雨欲来的不祥。

果然,继吴先青之后,同住的四名中国人也被捕,罪名都是日本间谍

索妮,是唯一没有被捕的人,回国后她被委以重任,直至几年前才去世。

索妮是谁,我不知道,读者们要是能查出来,请留言告诉我,谢谢。

扎迪洛夫回忆,吴先青捕后没有经过任何审问,记录下俄文名字后,直接被投入鲁别克监狱。

滑稽的是,扎迪洛夫本人其后也被投入到这里,罪名是同情间谍,并从此不得重用,1988年死于苏联的基辅。而扎迪洛夫所说的叶若夫,则是死于1939年,竟然也是被“肃反”的。

不久,吴先青被送到西伯利亚布德里斯克劳改营。1946年后,布德里斯克劳改营的大批劳改犯被押送到靠近北极圈的齐必由“实验营”。实验营里有数名曾在中国东北服役的日本军人,他们分别来自恶魔部队七三一、恶魔部队一零零。他们在这里继续进行惨无人道的活体实验,最令人发指的实验是活体取脑。

从各劳改营押送齐必由的犯人,均在出发前就彻底失去了姓名,所有档案也被彻底销毁,所有人的命运也只能是尸骨无存。

2005年5月,摄于远东奇必由原址外。

在邓公亲自过问下,在被人民尊称为“好大一棵树”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不弃不舍的追问下,苏方承认吴先青死于19385月,死亡地点为布德里斯克劳改营。

1980年,吴先青被恢复了中国共产党党籍。

然而,真实的情况是:拉库洛娃是1946年春才从布德里斯克劳改营押送齐必有“实验营”的。拉库洛娃,就是吴先青!

即便相信苏联老大哥的说法,吴先青离开人世的5月,远东的土地已在苏醒。

靓丽小蚕妹,西子湖畔写生的豆蔻少女,在苏醒的土地上用生命做出祭祀她祭祀的是爱,她的祭祀是美丽的,纯洁的。

很遗憾,完成此文时,竟然无法找到一张真正的吴先清的照片。没有吴先青的照片很正常,因为她是谍王,一个旷世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