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缘

作者:易秋鹜

小时候,猫在我眼里总裹着一层神秘的纱。这份印象,全源于一次和父亲去山里采蘑菇的经历。那天雾还没散,林子里静得只剩脚踩落叶的“沙沙”声。我正蹲在树桩旁扒拉着菌子,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栗树枝桠上,挂着一只僵直的死猫——毛发凌乱地炸着,嘴张得老大,尖牙露在外头,眼窝陷成两个黑窟窿。风一吹,尸体跟着枝桠晃悠,那模样看得我后背直冒冷汗,手里的竹篮“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父亲赶紧把我拉到身后,指着树上轻声解释:“别害怕,老话讲猫有九条命,死后把它挂在树上,是怕’怨气’困在屋里留不住魂,让它借着树影顺着风走,才能安安稳稳去投生。”我攥着父亲的衣角,再看那挂在枝头的猫,明明还是恐怖的模样,却莫名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自那以后,我再听见“猫”这个字眼,总先想起林子里晃悠的影子。可偏偏没过多久,家里就真的添了只猫——那会儿乡下的猫金贵得很。我家那只总挂着眼屎的小奶猫,是母亲用一升芝麻、一升黑豆换来的——那时猫只换不卖,既显邻里情分,也衬得它地位特殊。

按说家里添了这么个金贵的小活物,我该欢喜才是,可我对这只新成员,却一言难尽。

我自幼心软,看见蚂蚁也要绕道走,却唯独不待见这新成员,桩桩“罪状”至今历历在目。

当年我是早产的“小不点”,身子弱得像根没发育好的豆芽。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牛肉奶粉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母亲心疼我,每天天不亮就扛着虾耙子去池塘边,跟水里的小鱼虾“斗智斗勇”,刮上来的战利品煮进面条里。那碗飘着鱼虾香的面,就是我专属的“营养特供”。结果这小东西一进门,我的“海鲜面”直接降级成“青菜清汤面”。看着它蹲在一旁吧唧嘴吃鱼虾,我气得腮帮子鼓得像含了俩核桃,心里把它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最让我记恨的是谷仓那次。母亲让我去抓谷子喂鸭,伸手却摸到了猫屎——那股臭味堪称“世界之最”。它在谷仓不抓老鼠就算了,还不讲卫生,拉屎后竟用谷子盖起来掩饰。那天我洗了不下三十六次手,臭味仍粘在指尖;吐了一百回,鼻腔里的异味也散不去。向来不爱剪指甲的我,把指甲剪得光秃秃的。整整一周吃不下饭,一想起指尖那黏糊糊的感觉就吐,直吐到胆汁都出来。从此,我见了这“祖宗”就退避三舍。

冬天一到,土冻得邦邦硬,踩上去能听见“咯吱咯吱”的脆响,屋檐下挂着的冰棱子有手指长,亮晶晶的。它更过分了,直接钻进我的被窝打呼噜,怎么赶都不走。没几天,我浑身起满红疹子,痒得钻心,原来罪魁祸首就是它身上的猫虱。寒冬腊月里,母亲每天用硫磺皂给我洗澡、用父亲实验室里的高锰酸钾给我坐浴,才把疹子治好。我坐在木盆里,望着周围搭起的塑料围幕,浑身冻得起鸡皮疙瘩,却对它毫无办法。每次路过它身边,我都从鼻子里“哼”一声。它倒好,仗着母亲宠爱,斜着眼“哼哼”回敬,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

春天来了,它便开始叫春,声音高亢又持久,像鬼哭狼嚎,半点没有“姑娘家”的矜持。我被吵得整宿睡不着,成绩直线下滑,免不了挨顿“竹鞭炒鳝鱼”。后来见人把猫当宠物养,我总觉得不可思议。

【洞庭作家】易秋鹜 || 猫缘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对猫彻底改变了成见。几年前的暑假,我和志愿者伙伴从玉华助学走访返程,途经一段乡间马路时,忽然看见路中央躺着一只被轧死的猫。不知怎的,当年林子里那只挂在枝头的猫影忽然闪过脑海,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悲悯——若是放任不管,它定会被来往车辆碾得尸骨无存。我当即下了车,顶着毒辣辣的日头,去路旁农户家借了把锄头,打算把它安葬在不远处林子旁的大树下。说来也奇,第一锄头下去,土里竟蹦出颗鸡蛋大小的椭圆形石头,通体晶莹剔透,握在掌心温润得像块玉。后来,这石头成了我案头的镇纸,伴着墨香陪我走过许多读书时光;而那只猫,也终于得以入土为安,回归了自然。

这之后,我仍在外工作了好些年,直到母亲患上癌症,又添了眼疾,生活彻底不能自理,我才调回了家乡。如今的日子过得简单又踏实:白天上班,闲时在院子里种菜养花、去鸡屋喂鸡,傍晚便窝在屋里读书画画,平淡里也透着股烟火气。

这天,我像往常一样去后山鸡屋捡蛋,刚走近就瞥见屋顶上卧着个橘黄色的身影——是只带条纹的猫,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暖光洒在它身上,连毛发都泛着一层柔和的金光,格外惹眼。可它一察觉到我的目光,就“嗖”地一下蹿起来,飞快逃进了旁边的杂屋。母亲知道后,皱着眉念叨:“这野猫怕是把杂屋当成窝了,老话讲’猫来穷,狗来富’,得赶紧把它赶走才好。”我却摇了摇头:“它住杂屋又不妨碍谁?再说去年楼梯间衣柜里还闹过老鼠,害得我扔了一床被子;我白天上班不在家,有这么个活物陪着您,您也能少些孤单呀。”

之后每次去捡蛋,我都会先“喵喵喵”打招呼。它起初还是一见我就溜,后来见我没恶意,还这般“礼貌”,也会用“喵”回应,继续晒它的太阳,我们也算相安无事。幸运的是,自从有了它,家里不仅没了鼠患,连总来偷蛋的黄鼠狼也不见了踪迹。

一天夜里,我正读书,忽然听见院子小鱼池传来“扑腾”声,还伴着急切的“喵喵”求救——我猜是它落水了!想来是早就对鱼池里的锦鲤垂涎三尺,趁夜作案。虽说猫会游泳,可湿了的毛发加重了重量,加上做贼心虚,四周又没借力的地方,竟陷了绝境。我赶紧拿渔网把它捞上来,本想找毛巾给它擦身,它却不好意思地溜了。

经此一事,我想着既然留了“客人”,就得尽地主之谊。后来每次买菜,我都会跟鱼老板要些鱼肠,煮熟了送给它。它总会“喵喵”道谢,我也“喵喵”回应。我蹲在一旁看它斯文地吃东西,它吃完会用舌头和爪子把脸洗干净,我则用苏打水把它的碗刷得锃亮。

熟了以后我才发现,除了爱晒太阳、逗锦鲤,它竟和我一样喜欢花香。桂花树下,我种的春兰、兜兰、建兰、蕙兰、墨兰、寒兰次第开放,它总在我醒来前就占了树下的好位置,倚着花香睡觉。我凑过去赏花,它就“喵喵”叫,像是在说“兜兰俏丽,建兰芬芳,寒兰暗香……”原来它才是识香的高手,真让我佩服。我拿起画笔,激动地画下兰花,也画下了它。

有人说,野猫是灵魂最轻的生灵,生性寡淡,不轻易亲近人。它愿意靠近你,是因为你的灵魂干净纯洁。可我总觉得,这份亲近从不是单向的奔赴。那些被鸡叫唤醒的清晨,它会先一步卧在桂花树下,把沾着露水的兰花香蹭在我裤脚;我画兰时,它安静趴在砚台旁,尾巴尖偶尔扫过宣纸,落下浅浅的墨痕,倒成了画里最灵动的一笔;就连母亲,也会在晒被子时多留一块地方,说“给橘猫也晒暖些”。

原来,这些日子里,我以为是自己在收留它,实则是它用慵懒的暖阳、干净的院落、还有深夜里那声求救般的“喵喵”,悄悄填满了我生活里的空当,把平淡的日子酿成了带着兰香与猫温的甜。它不是在被我滋养,而是用它独有的温柔,一点点熨帖了我心里曾对猫的芥蒂,也让我读懂了:所谓缘分,从不是一开始就满心欢喜,而是隔着时光与误解,仍能慢慢靠近,彼此温暖。

作者简介:

易秋鹜,湖南师大附属金龙学校教师,湘阴县作协会员。曾被评为岳阳市最美乡村教师、湘阴县第一届名师、湖阴县道德模范,曾获湖南省2020年汀汀教师奖,享受湘阴县政府骨干教师津贴。

图片: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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