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台失守两千元:

一个酱香时代的转身


作者:杨翠东

赤水河的雾,浓得化不开。窖池里的陶坛蹲在那儿,身上裂着细纹,像老人手背的筋络。酒气从坛口钻出来,混在雾里漫过河岸。几百里外的分销仓,标准化托盘码着成箱的酒,纸箱顶端离房梁还剩半米空当——通风口缓缓送着风,缝里渗出来的,也是这股子酱香。箱子上的仙女红裙沾了灰,像从天上掉下来,还没站稳。

    

2025年六月,太阳火辣。岳阳胡同的烟酒店里,老王趴在柜台上,眼珠紧盯着电脑屏幕。53度飞天茅台的散瓶价每跳一次,他的眼皮就跟着抽搐一下。价格天天掉二十,终于在一个闷热的下午跌破两千。扭头看墙角的货箱,二十多箱,红胶帽在灯底下泛着暗沉沉的光,边缘的喷码被摸得有些模糊。“三年前能卖三千多,”他摸了摸纸箱角,指尖触到硬纸板的粗糙,“现在,就看着血一滴滴流。”

    

电商促销那几天更热闹。平台上,一万瓶标价一千四百九十九的茅台倾泻而出,跟泼水似的。黄牛在屏幕那头点鼠标,地下室的存货一箱箱往外走。价格一落千丈,上午的报价到下午就成了高价,经销商们盯着实时行情的眼睛红了,先前盘算着囤货升值的念头,现在连想都不敢想,只盼着能少亏点把货清出去。

  

老喝酒的都记得,六年前也跌过。当年政策一出台,公务宴请在规范引导下迎来消费结构优化,宴席上的用酒更趋务实节俭,库房的酒箱却一天天堆得更高。这回不一样,变化来得慢,是一点点渗进日常的,藏在年轻人换饮料的杯子里,藏在据估算达数千万瓶乃至上亿规模的酒堆里,藏在没开封的纸箱缝里。那些捧着手机长大的年轻人,如今握着鸡尾酒杯的手上还沾着电竞鼠标的防滑贴,对那深褐色的酒液总带着点距离。

    

这让人想起1988年价格放开时的光景。那年国家放开13种名酒的价格,茅台从三十多块一路冲到三百,抵得上普通职工几个月工资。可热潮没撑到1989年就退了,价格顺着陡坡往下滑,最后跌到近百元,仓库堆得满满当当,酒厂连买原料的钱都快凑不齐。如今轮回再现,只是这次往下掉。

    

茅台镇的生产线,产量早不是从前的模样。2010年,茅台酒基酒产量约两万六千吨,窖池排得整整齐齐。到2024年,已达五万六千吨,新窖池沿着河岸铺开,蒸酒的香气裹着全镇,走哪儿都闻得到那股沉甸甸的醉意。可买家没跟着长,行业里都说,酱香酒在白酒市场的销售额占比卡在三成五,动弹不得。上海的品酒会上,穿花衬衫的小伙子举着低度果酒:“茅台?我爸才喝。”旁边的人笑起来,聊起新出的单一麦芽威士忌。

    

卖酒的渠道也彻底变了。老经销商攥着价码的手,被电商平台硬生生掰开。拼多多的补贴价一刀刀削薄利润;美团闪购的“万瓶抢购”,把“稀缺”这层金箔撕得粉碎。茅台自己也变,推出的线上卖酒APP“i茅台”卖得火,如今快占总销量一半,传统经销商的利润薄得像纸,那点囤积居奇的念想早被流水冲没了。

    

岳阳一个经销商的库房,地面铺着米白瓷砖,擦得亮堂堂,连反光里都没一丝灰。靠墙立着两排铁架,码到顶的纸箱压得铁架微微变形。李老板踮脚够下最高层一箱2023年的飞天,纸箱边角已有些发脆。“以前拿酒得托人找关系,现在厂家手指一点,货就直送平台,”他把箱子往地上一放,“以前一箱能挣一千,现在?够顿饭钱就谢天谢地了。囤货?明天再跌咋办?”

【洞庭作家】杨翠东 || 茅台失守两千元:一个酱香时代的转身

    

年轻人不爱喝,是真的。在岳阳市区几家酒吧蹲了三个月,赵明发现:鲜少有95后顾客愿意点白酒。调酒师往调酒杯里吝啬地倒点茅台,混着大勺蓝莓汁,冰块在杯里撞得脆响。“他们知道茅台贵,”他手腕轻旋,调酒杯在掌心转出利落的弧线,“就是嫌那股子酱味重,稠得像化不开的老糖浆,裹着喉咙往下沉。”

    

婚宴上,红瓶盖的茅台少了。新人用的是定制白酒,瓶身印着专属祝福语,价位适中,更合宴席预算。公司年会上,行政人员务实地把茅台换成五颜六色的气泡水:“年轻人多,开了也没人喝,纯属浪费。”这股风潮挡不住,像赤水河的雾,悄没声地漫开来。

    

当电商的促销短信还在凌晨闪烁时,八百公里外的茅台镇已经醒了。雾还没散。窖池边,几个老师傅围着陶坛转,伸手摸摸坛口的泥封,又敲敲坛子听动静。老师傅敲坛子有讲究——食指第二关节轻叩坛体,得听到类似熟透西瓜的“咚咚”声才合格,这是判断酒体老熟的土法子。王老七把烟头摁在陶坛旁的地面上:“九蒸八酿的功夫酒,总不能都拿去浇年轻人的电子宠物吧?”他们望着远处新厂房,眉头皱着。

    

曾经红极一时的茅台冰淇淋,2025年已难觅踪迹。那些曾排起长队的旗舰店大多关了门,线上也下了架。这个曾被寄予“激发年轻人消费欲望”厚望的跨界尝试,终究未能维系热度,悄然落幕。

    

价格似乎快见底了。市场价逼近部分高价囤货经销商的持仓成本线,抛货的手停下了;一些省会城市的高端餐馆里,开瓶的茅台多了,从原先四分之一的餐桌涨到近半,消费场景明显在恢复;巴黎的酒会上,法国人拿着酒瓶,对着“贵州茅台酒”几个字端详半天。

    

赤水河的夜晚,酒厂的灯火映在墨色水波里,晃晃悠悠。张德芹在会上说:“要从卖产品,转向卖产品加服务体验。”变化在悄悄发生:体验馆里,开瓶有了仪式感,有人娓娓道来这液体里的光阴;便利超市货架上,躺着小巧的百毫升装,一人独酌正好;生肖酒的价格也已经分化,早年的马茅、羊茅像藏了些年岁的陈酿,价格虽比巅峰时降了些,仍稳稳站在万数以上;近年的龙茅、蛇茅从三四千的高处滑落,在指导价(2499元)附近徘徊,价格像春汛退去的水,总算稳住了。

    

老辈人夹着烟卷说,事情总像河水涨落,绕着弯子循环。2012年那阵风后,茅台用了十年,从官家宴席上的常客变成生意场上的硬通货。这回,价落到一千八、一千九,也就差不多了。它本就不该是炒作的筹码,不该是炫耀的标签。它就该是一瓶好酒,带着赤水河岸的泥土味,工匠掌心的汗迹,在时光里静静捂出来的醇香。

    

酒柜里的茅台依然立着,只是那仙女的烫金有些暗。它终将走到寻常人家的餐桌——或许是周末团聚时一家人围坐的方桌,或许是夜深人静时三两老友叙旧的茶几。有人拧开红盖子的刹那,熟悉的酱香温柔地漫开来。直到这时,人们才恍然:泡沫散尽,杯底沉淀的,才是酒最本真的模样。

    

赤水河奔流不息,见证着茅台从”价格神话”回归”品质本源”。在高质量发展理念下,这瓶承载工匠精神的美酒正以更亲民的价格走进百姓生活。窖池深处,新酒静静醇化,等待与新时代消费者相遇——当酒液滑过喉咙,人们品味到的不仅是酱香回甘,更是传统产业转型升级的活力。

作者简介

杨翠东,60后,现任民营企业负责人。作为一名文学爱好者,其创作的诗词作品多次发表于全国各大平台。

图片: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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