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送学泪沾襟
作者:李能飞
我三十五岁方得子。彼时总担心自己一晃就会老去,而儿子,何时成人成才未知。抱着一种熬的心态,我把时光当成水,将全部身心置入其中,任它蒸腾,内心一直坚守着,期待开盖那天,能有好景令我开颜。
没想到时光车轮也转得太快了。一晃儿子就长大了,送他进小学、初中、高中报到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再一晃,儿子又要上大学了。
因为小孩成长太快,反觉得自己这些年停滞不前,并非自己青春不改,而是我心依然如故。有的人把日子过成诗,有的人把日子过成画,而我只是在别人诗画般的时光里,寻求一种空白,让自己在那空白位置做个停顿号,驻足观望,感悟着人家前后的风景,反思着自己的浮沉。
记得孩子高考前后,我莫名地焦虑起来。原本开心自在的我,突然变得凝重起来,犹如初春那尚未解冻的大地。既怕春风吹乱已经固化的自己,又渴望大地回春、满眼生机。
孩子每天清晨六点半出门上学,每晚自习要十点过才回家。可谓是披星戴月拼前程。古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上人稀有,但求学辛苦是每个家长都能感同身受的。这个社会,惟有读书最能体现公平。因为所有的金钱、权杖都无法给孩子的成绩与智商造假。
我也豁出去了,请了十几天假陪考。虽然有临时抱佛脚之嫌,也不多虑了。天天变着花样搞吃的,让孩子在出门前和回家后能吃上为父的一碗心意羹。各种水果、肉类、鹅蛋,天天做好看着他吃完,陪他聊天。生怕身体不适影响高考。
同时我也天天为他祈祷。上至诸天神明菩萨,下至历代先祖考妣。求他们神恩浩荡、祖德垂荫。保佑孩子考场发挥超常,能一鸣惊人。国人大抵这样,当自身能量无法实现某种愿望时,就拜托神明祖先庇佑。并不是某人迷信,此亦心灵寄托。好比朝圣路上一个个匍匐在地的圣徒。为了孩子,普罗父母都愿低到尘埃里。
高考前几日正逢端午节,重庆诗校张玉兰院长以春夏秋冬命题,要求学员各写四首诗。我想了想,便以高考生为题,写了其中一首《乙巳夏思》刊登在望岳雅集上。
“夏月粽飘香,高才赶考忙。
门前悬瑞草,笔底起华章。
许下平生愿,扶摇万里翔。
吟怀思屈子,情寄少年郎。”
此诗寄托了我对儿子及所有高考生的无限期待。人生是灯,努力是油,要想灯亮,就得加油。加油,此际已成为我心念中的一道光,仿佛能照亮孩子的所有征程。
高考前担心孩子身体出现不适影响考试,高考中担心孩子发挥失常,高考后担心考分不佳,成绩出来又担心孩子选错志愿,填了志愿又怕调剂到烂专业。高中三年,学生们好比打了次解放战争。高考完毕,孩子们冲出到处拉着“高考必胜”横幅的校园。狂欢的、猛睡的、出游的……唯独家长们没解放,还沉浸在高考的余韵里,沉思着孩子的未来。
当孩子成绩出来时,我心头一紧,鼻子一酸,一行热泪差点掉下,我赶紧洗个冷水脸让自己缓一缓。
孩子终于够得上大学了。
孩子也终于帮我圆梦了。
要知道我也曾梦寐以求金榜题名。兜兜转转几十年,我遥不可及的象牙塔,终于向孩子开启了那扇黉门。尽管当下“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但我深知,并不是读书无用,而是有些人读了无用的书,或时运不济以偏概全。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那扇黉门一定有条通往我无法窥探的视界。时光不会辜负每个在内不断探索的人。

时间上溯四代,我祖父两兄弟,因我祖父接手曾祖父观念从商,到我父亲及自己,百年间都没出个较高文化的人,且一直在社会底层苟全。而我叔祖父,新中国成立前,就负笈浙江大学。后人都是大学生,有军官、有导演、有高校老师、有研究生、有留学生,我从小一直以他们为荣为标。渴望也能读大学跳农门,只因条件局限,读个中学就把自己屈让给了社会。有人说“十年寒窗,不如三代经商”。我不以为然,那是怀才之人遇上好时代。纵观古今,传世名人,还是以寒窗出仕者为著为广。
孩子有幸被长春大学录取,该校与共和国同龄,其创办的特殊高等教育填补了我国高等教育的空白。是个美好的地方,只是远在吉林。从湖南过去四千多里,从那里回我上班的广东惠州,有六千多里。录取通知书刚到时,孩子有想复读的念头,我劝止了,一是青春宝贵不容耽搁,二是好不容易够个公办本科,远就远一点,没关系的。红军长征,那么艰苦也走了上万里,如今有车坐,远又何妨。何况,能更深度欣赏祖国的大好河山,了解祖国南北区域的文化差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是上等好事。我化用孙文先生之语,对他说“学业尚未成功,孩子仍需努力”,然后两人笑着撞了下拳头。
开学前,我含泪写了副对联贴在家门:“全力以赴创新纪;更上层楼揽大千”,横批“德和长春”。贴好后,我和孩子各自抒发了对联文的理解。我也没用那些通俗词,比如“蟾宫折桂”“鲤跃龙门”等。
“德和”是我曾祖父设在老县城的商号名,“长春”是大学校名和市名。我把对祖国、家族、祖辈、后辈的各种情怀揉合到个人的情思中去了。德和春长在,更希望孩子今后做个德望和蔼之人。这个理念,也与长春大学的校训“知行合一,诚信至善”相契合。
上学的火车上,我父子俩一路有说有笑。孩子很少出过门,仅跟我去过几次广东。这次北上,全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与湖广连绵不断的青山相比,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好比人生际遇,有的人生一路平安、一马平川、顺顺利利抵达终点;有的人则是坎坷不平,翻山越岭跋涉终老。我问儿子坐车几十个钟头累不累,他说还好。坐长途车的辛苦我早已体会过,只是年轻人莫谈享受为好,适当领受生活的苦头,磨砺心性,在甘与苦、顺与逆的感受中成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每到一站,我们便聊一聊那座城。比如在秦皇岛,就聊毛泽东诗词“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那是大海的磅礴、伟人的气势;在山海关,我们就聊“天下第一关”,聊吴三桂,聊清兵入关,那是青山的雄伟、历史的烟尘。
车到长春市,已是凌晨三点多。我们从容不迫地下车,出站台地道时,前头熙熙攘攘的过检人群中,一对母子急匆匆往回跑,一脸的焦急。男孩子一看也是个去报到的学生,边跑边哭,母亲则边跑边唠叨。我停步问:“小朋友,怎么啦,需要帮忙么?”男孩子说旅行箱拿错了,因为火车在长春只停十五分钟,那时恐怕车已开走了。我告诉他们赶快去看看,实在赶不上就只能找车站求助了。这是一堂社会实践课,让人领受到处事谨慎的意义。我奶奶从小就告诉我,千金难买回头望。我又告诉儿子“回头望”的含义:人生多回顾,处事多思考。遗忘与失落,皆在意念疏漏中,而后果又不容小觑。
不愧是北国春城,一到长春,便感觉到与南国气候的截然不同。尽管是三伏天,已无南方的那种酷热与烦躁。风是柔柔的,像羽毛在肌肤上轻轻滑过。学校树木葱茏,花草争妍。漫天霞绮,像画家巨椽在云端渲染,时有飞鸟从半空无声掠过,深恐惊扰了校园的文明与宁静。
9月7号那天,全国各地的学子纷纷赶来学校报到。有坐飞机的,有坐火车的,有坐私家车的。校园里停满了全国各地的车。校门口站着各学院的迎新学长,他们胸披缎带、脸挂微笑,每见新生进校,就赶忙过去帮着搬行李,就像多年未见的亲人。
校门口的巨幅电子显示屏,不停地变换着学生的报到数据、专业与名字,以及来自哪个省市。
送学的人群也很庞大,大至七八十岁的老人,小到七八岁的儿童。他们个个欢天喜地,好像是自己考的大学一样。
托儿子的福,我也圆了一次大学梦。有幸在校园细细溜达。图书馆、校史馆、阶梯教室、食堂、宿舍、超市,每处生活节点我都细细品味、流连忘返。每处树木花草,甚至一块墙砖,我都想抚摸一下,我想把我的情感留在这里,陪着孩子在这里一起成长。我也想好好感受一番这里的草木菁华,希望我迟暮时候也能常常回味青春的气息。我在大地上行走半生,这是我唯一一次抵达的诗和远方。
看见食堂琳琅满目的南北美食,看见图书馆应有尽有的书刊读物,我的眼睛都湿润了。我那时读中学,天天吃的不是腌干菜,就是辣酱萝卜条。想买本书刊杂志,口袋里却抠不出几块钱。
我牵着儿子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如今学习条件那么好,你要努力,今后考到更高的学历,才能配得上以后更发达的社会和精致的人生。别辜负了这个美好的时代。”儿子点头称是。我多年在广东谋生,儿子在老家读书;孩子妈开店营商,作为父母,我们陪伴不多,也很少带他去社交,以至孩子性格斯文内向,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就像个未经世面的小姑娘,腼腆而拘束。这好比温室花草移株峻岭,我真的担心。几千里求学,怕他想家。坐在校园的林荫树下,我俩促膝而谈。我希望他放飞自己,不要宅在宿舍里,多去图书馆、体育场;多与同学、老师接触,多与大自然接触;多去感知外面的人和事,用诚心、热心与人交流,让思想碰撞出青春的火花。在孩子心里,也许我是个话唠,但在我眼里,孩子犹小,这算我最后一次给他“念经”了。
离别长大校园时,我作了无数次深呼吸。吐故纳新,我希望多汲取到这里的天地灵气,能化作以后我与孩子交流的源泉。
火车站最后一关,和儿子拥抱过。电梯升至最高层,我转身看到儿子还在朝我挥手,直到他渐渐隐没在眼角的余光里。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轻轻滑落。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惦记一座城。所有关于长春大学的公众号、抖音号我全部关注。从此,我在心中画了个三角形:老家、长春、广东各据一点,仿佛不久的明天,三点聚焦,能映照出一座理想的金字塔,塔的顶端,能辉映着孩子幸福的微笑。
车到惠州,一声长鸣,似乎帮我抖落了万里行程中的所有风尘。下得车来,所有旅途劳顿一扫而空。我伫立在站台上,久久不愿离去。火车静静地卧在那里,它会很快沿原路返回去的。只有我,呆呆望着铁路向外延伸的方向搜寻,我的目标不再是岭南风情、江南水乡、长江黄河、燕山余脉、松辽平原……
我与孩子约好了,等他毕业考研时,我们一家人长春大学再见。
再见的两端,一头是未来,一头是牵挂。路越远,时越长,情逾浓。希望再见时,儿在长大已长大,长大的鲜花更加灿烂,树木更加葱茏;十步芳草,出类拔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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