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5月份,上海新业电工机械设备厂办公室主任老余,被厂领导找去开会。他们厂的最高领导部门 —— 一机部通知,鉴于三线建设的要求,以四川为中心的西南工业基地,现在紧缺一家生产电器电缆的生产单位。
所以上级决定由上海新业电工机械设备厂牵头,抽调400名工人、干部前往四川三线建设最重要的基地 —— 德阳,修建东方电工机械厂。
老余这时候已经将近40岁,解放前为了躲避战乱,也为了找口饭吃,从浙江老家跑到了上海,在上海新业电工机械设备厂从学徒工开始,一直做到了管理层。
这时候他人到中年,已经娶妻生子,得到要将他调到四川德阳的消息,他妻子很反对,毕竟那个年代信息不发达,四川离上海跨越了大半个中国,对哪里的状况一无所知,不愿意离开繁华的上海,更加不愿意和亲友分别。
但是老余当时已经是党员,他耐心地说服了妻子,跟随自己一起前往千里之外的四川德阳,两个孩子一个留在上海,一个跟着过去。
安排了家里的事情,老余第二天去厂里开动员会,没想到的是,厂里的职工对援建德阳的积极性特别高,纷纷报名,甚至很多上海技校的学生听说了,都来报名。
老余担心他们太年轻,不知道情况,特地告诉他们,目前德阳属于县城,位置比较偏僻,条件很差,而且四川和上海的气候,生活习惯差距很大,当地目前的工业基础很薄弱,大家过去属于白手起家,特别的艰苦。
但是年轻气盛的技校学生还是坚持要去,最后,原本400人的援建人员指标,被扩充到了507人,厂部干部、管理人员31人,技术人员13人,各个工种的工人463人。
1966年6月份,大家乘坐一机部安排的火车专列,从上海出发,经过了三天三夜的颠簸,最终抵达了四川省德阳县。
等到了德阳才发现,条件比想象的还要差,但是德阳当地人,还有先期到达的其他三线单位,给予了他们很大的帮助。
首先是没地方住。好在附近的东方电机厂的援建队伍,是来自于哈尔滨电机厂的东北人,他们来的早,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基建,于是大方的让出了两栋家属楼,给这些来自上海的援建职工住,大家千恩万谢的挤了进去,虽然条件有点差,厕所厨房都要共用,但是大家当时心气高,不太在乎这些。
大家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把厂房建起来,什么时候能开工生产。
当时分配给他们的厂区,在德阳西外街,在古代,这地方是个乱坟岗,完全是一片荒地,啥也没有。好在还是东方电机厂先让出了一栋办公楼和两间车间给电工厂,所以大家急匆匆收拾好住房,就开始投入了工作。
刚开始搞建设的时候,是不分职级的,管理干部忙完了行政工作,还是要下车间干活的,而且也没有什么休息日,一个礼拜七天都在厂里上班,早期基建工程的工期很紧张,很多时候下班吃完饭,大家还要赶到工地上去帮忙。
这种几乎是义务的工作态度,在现在社会已经不存在了,原因很简单,现在的工作就是一份工作,拿钱办事。而那个年代的工作不是工作,是自己家的事儿,单位不只是发工资的地方,在职工眼里那就是家,老一代工人有着极强的集体价值观。
同时,当时的单位对职工也真的很好,比如在电工厂,除了基本工资,福利几乎全覆盖,甚至连卫生纸都是厂里发的。很多上海职工是带着家属过来的,电工厂开工以后,也想办法给这些家属都安排了工作,甚至连那些年纪很大的上海老太太,也安排到厂食堂去上班,让所有职工没有后顾之忧,这也是当年的国营单位和现在的企业之间的区别。
这些来自上海的能工巧匠,在抵达德阳第二个月,仅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如今简陋的条件下,就生产出第一台818细拉丝机,在之后的三个月,大批电工机械设备被陆续生产出来,东方电工机械厂,正式在德阳扎根了。
多年后的德阳华山北路352号,被德阳当地人称为小上海,因为这里曾经是东方电工机械厂的所在地。
转眼之间,东方电工机械厂已经在德阳存在了将近40年。
电工厂位列德阳三大厂之一,福利待遇很好,还走出过一位市委书记,曾经兼并了当地19家小厂,还在上交所上市了,在整个西南地区都很有名气。
因为当时来建设德阳的援建队伍,大多数来自于黑龙江为首的东北地区,比如二重和东风电机厂,分别来自齐齐哈尔和哈尔滨,所以德阳工业区随处可以听到的都是东北口音的普通话,甚至饮食习惯都整体偏东北。
唯独来到一墙之隔的电工厂,听到的是吴侬暖语,吃的是软糯香甜的上海糕点。
经过多年建设,电工厂有自己独立的一套生活设施,从学校医院食堂到俱乐部一应俱全。
每天早上厂里的大喇叭要响4次歌声,这就是厂区的钟表,厂职工根据喇叭播放什么歌曲来判断快上班了,还是要下班了。生活区和厂区之间的主干道,每到上下班时候就会被自行车的海洋淹没。
厂子弟们从一年级开始就自己上下学,家长把家里的钥匙用绳子栓好,挂在孩子脖子上,孩子放学结伴回家,自己开门。因为子弟学校放学早,所以孩子放学后都在厂生活区疯玩,等下班喇叭一响,孩子们立马往家里狂奔,在父母到家前赶到家,然后装作写作业的样子,以免被爸妈骂。
厂区是个封闭的小社会,里面都是熟人,外人也很少进来,所以很安全。所有的厂子弟从小都被教育,不许离开厂生活区的大门,也不许进入厂区大门,只要在生活区这个范围里,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所以厂子弟从小就在一个相对宽阔的空间里自由的生活。
因为厂里的上海人多,所以电工厂就像一个德阳的上海社区一样,生活习惯,语言,几乎都是上海味的,在德阳当地算是独一份,很有特色。
食堂的大师傅都是当年从上海一起来的职工家属,所以食堂的饭菜几乎都是上海本帮菜,端午节会包肉粽,而四川本地以白粽和豆沙粽为主。中秋节食堂会做苏式月饼,就连食堂的大肉包子,也是上海汤包的改良版,肉馅带甜味,不仅电工厂职工爱吃,隔壁电机厂的职工也很喜欢。
因为上海有大量西式的饮食习惯,所以电机厂的食堂还会卖面包,款式很多。然而更多的,是极具上海特色的各类糕点,从八宝饭,到糯米的条糕这类的老上海乔家栅点心都能吃的到,基本都是厂职工自己做了然后摆摊卖的。
这些上海职工几乎把所有在上海的生活习惯都带到了德阳,厂区里基本都是说上海话,甚至洗澡洗衣服用的肥皂,都是上海药皂。甚至厂生活区的小菜场,年数长了以后,那些本地的菜贩不但能听得懂上海老职工的上海话,甚至还能说上几句。
在70年代的时候,厂职工医院给每一个厂职工,包括厂职工家属、厂子弟,都单独建卡,每个人都有病历本,统一存放在医院,现在看来很常见的事情,在那个年代,算是很先进的医疗管理方式。
厂俱乐部不仅是开大会和文艺汇演的地方,甚至有职工去世的追悼会,都会在这里举办。
厂里每年都会有春节游园会,厂子弟学校每年会有长跑比赛,线路就是围着厂区跑一圈,厂子弟的腰鼓队每年会参加德阳市的大游行,春游必去的是石牛公园和东山公园。
电机厂这些上海职工的孩子,就在四川德阳的上海社区无忧无虑的长大,
如今厂里的大喇叭不再响起,厂子弟幼儿园虽然还在,但是曾经厂子弟自由奔跑的大草坪,已经成了商业住宅楼,厂子弟学校也成了技校,职工澡堂,职工医院,招待所,车间,都逐渐消失了。
作为一个同龄的三线厂子弟,虽然我没有去过一次德阳,更没有在电机厂生活过,但是我能够想象当年厂区里热闹的场景。
电机厂的厂子弟们一定也和我一样,如今人到中年,就开始怀念老厂的生活。怀念厂区里灰色的赫鲁晓夫楼每天傍晚的菜香味,怀念子弟学校的喧闹声,甚至怀念上下班时候,厂主干道上面那些骑着自行车的工人,那些都是我们父母年轻时候的模样,是我们的整个童年。
最终,因为各种原因,曾经繁华一时的东方电工机械厂消失在历史里,德阳电工厂,不再是单位,而成了德阳一处地名,继续存在于电机厂退休职工,和散布于全国各地的电机厂子弟的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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