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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是敦煌石窟菁华所在，是敦煌文化集大成者。如果说精美绝伦的壁画和塑像，是它的内在美；与周边环境浑然一体、大气磅礴的石窟风貌，则是它的外在美。莫高窟的保护工作素以内外兼修著称——
走入洞窟，壁画塑像修复、文物数字化采集……永远是“正在进行时”；漫步窟区，九层楼巍峨雄壮，栈道连接起崖面上错落有致的洞窟……虽然已是“过去完成时”，却无时不在提醒人们注意，莫高窟曾经有过从濒临湮没的“危房”到首届全国十佳文物保护工程的近百年“整容”史。
【1】
20世纪20年代，莫高窟保护史上发生了两件要事：一是驻防敦煌的肃州巡防营统领周炳南命营部司书会同敦煌县警署，自第三层北首起，对莫高窟进行初步清查，编号洞窟353个；二是敦煌商人刘骥德倡议捐资重建莫高窟九层楼，士绅张盘铭、僧人易昌恕等响应并游说地方官绅集资，“矢志必成此事”，旋募旋修、八易寒暑，始告竣工。时人游记里对于九层楼修缮及其它莫高窟外观整治工程多有记叙。
1934年10月，《申报》记者陈赓雅考察莫高窟，其在《西北视察记》一书中写道：“千佛洞，萃凿一崖之剖面，高分四五层，传各层洞外，昔有楼阁连贯，今已全毁，惟一二层，可得游览。尝见两大洞，塑佛高十丈，且为坐像。中一洞，现正重修九层大殿，闻已用资五万元。”
1935年6月，国民党元老邵元冲视察莫高窟，彼时之窟区“一望岩壁，峭如刃截，蜿蜒约二里许，洞府满目，若蜂窝密集……旧有凌空栏杆，已毁损无余。”一行人同时感慨“盖各洞之为沙碛所湮没摧毁者甚多，或久历星霜，剥蚀残破者，亦复不少。苟长此委弃，不加修葺，前途尤为悲观。”据高良佐《西北随轺记》载，邵元冲“以年久失修，特嘱杨县长妥筹整理办法，以保存历史文化，并亲题千佛洞额，以留纪念。”1937年11月，美国地质学家马文·韦勒一行考察莫高窟，其在《戈壁驼队》一书中载：“目前显然在大规模地清理淤沙并做一些保护修复工作，很多洞窟已经倾圮仍未修好。”他所目睹的场景应该是敦煌地方当局落实邵元冲1935年的那一指示的相应举措。
▲美国学者1937年拍摄的莫高窟洞窟内景。引自《戈壁驼队》
▲美国学者1937年拍摄的莫高窟外观。引自《戈壁驼队》
与此同时，马文·韦勒还以地质学家的专业视角为我们留下了自然因素对于莫高窟外观影响的描述与分析。
首先是水害影响，他指出，因为紧贴莫高窟崖面有一道小溪，“不仅山崖外部脱落，而且整个山崖内部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其次是岩体风化影响，“因为风化作用使岩石表面受到影响，因而联系各洞窟之间的通道大部分已经毁坏……而另一些洞则又完全暴露在外，其中的佛像、壁画和山崖一起被冲刷掉了……有的洞窟外面还有一间较小的外室，也许更多的洞窟外面都有这样的小屋，但由于山崖表面岩石风化粉碎，也跟着一块儿毁坏了。”
此外，他还对洞窟内外随处可见的涂鸦表示了不满，认为参观者对于这座佛教圣地一点也不尊重，“有些是用中文和俄文写的，我还看到一段主祷文，显然是天主教神父路过此处留下的记录。”
地方当局及民间士绅对于莫高窟的零星修缮，虽然拉开了莫高窟百年保护史序幕，但毕竟缺乏科学规划，彼时的莫高窟仍然是环境恶劣、病害缠身的“危房”。
1944年，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结束了敦煌石窟无人管理、任凭损毁、屡遭破坏偷盗的历史。莫高窟“整容”工作亦由此揭开了新篇章。据孙儒僴先生回忆，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之初的莫高窟窟前流沙成丘，窟门洞开，残檐断壁，险象丛生，呈现一片凄凉荒芜的景象。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一边开展研究工作，一边着手对莫高窟进行初步“整容”。
▲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1948年印制的莫高窟测绘图。引自《敦煌莫高窟志略》
据该所编印之《敦煌莫高窟志略》载，1946至1948年期间，“逐年修理洞窟前后共三百二十余，并添增桥廊，备置窟门。”修整洞窟通道地面146平方米，修防沙墙（沟）30米，清除窟前积沙150立方米，安装洞窟门窗30合，修补窟前栈道等。同时在下寺之侧“新辟美术馆一座，包括图书馆及画室各一，附近并添筑研究人员之住宅用以改进同人之生活。”通过这些工作，基本遏制了莫高窟保存状况恶化的趋势，石窟外观整体风貌有所改善。
【2】
新中国成立后，莫高窟保护工作上升至政治高度。20世纪50年代，莫高窟迎来了国家文物主管部门组织的“预检分诊”，根据诊断结果，先后实施了两次带有应急抢险性质的局部“整容”。
1951年6至9月，中央文化部文物局组织来自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古代建筑修整所等单位的莫宗江、赵正之、宿白、余鸣谦等专家赴莫高窟进行全面勘察并制订保护维修方案，期间修复了第427、431、437、444等四座宋初木结构窟檐, 并为第159、194、458等窟修建临时窟檐并安装窟门。据孙儒僴《莫高窟的保护工作》一文回忆，1954年，文化部在致敦煌文物研究所全体工作人员的一封公开信中指出：“保护敦煌石窟不使其遭受任何损坏是一重要的政治任务。当前最严重的问题是石窟由于地质关系已时有崩塌的危险……因此, 继续做好及时的抢修工作仍是必要的。至于长期的彻底的保护修缮亦需提出具体方案。” 
1956年10月，文化部古代建筑修整所余鸣谦、杨烈等专家再赴敦煌，选取莫高窟第 248—259窟作为岩体加固工程试点。此段石窟全长约50米, 分上下三层；其中第248、249、287、254、257、259等窟是北魏和西魏石窟精华，但第249、251、257、259等窟前壁崩坍,主室暴露在日光与风沙直接侵蚀之下, 顶部岩体呈悬壁状态。加固工程于1957年开工，1958年竣工。
▲周恩来总理关于莫高窟保护维修工程的批示（1962年）。引自《甘肃文物事业六十年纪事》
1961年3月，莫高窟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62年8月，文化部副部长徐平羽率专家组考察莫高窟保存状况；文化部党组随后向周恩来总理呈送《关于抢修敦煌莫高窟崖壁以保证洞窟内壁画和彩塑安全的报告》；10月18日，周恩来总理批示：“请计委在1963年度计划中加以安排，并于今年文化部事业经费中预拨五万元”。同月，国务院批转文化部《关于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保管和破坏情况及今后意见的报告》，其中指出莫高窟崖壁发生裂缝，壁画存在脱落变色问题，要求对病险文物及时进行保养和加固维修；11月，文化部根据赴莫高窟考察工作组报告，向甘肃省文化局提出了《关于加强敦煌保护、出版工作和充实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意见》，首要任务就是莫高窟加固维修。相较于20世纪50年代的两次小规模局部“整容”，1962年冬启动的莫高窟加固维修工程，前后分为三期，旨在消除相关洞窟存在的前室或窟顶坍空、背后开裂、崖壁悬空、岩层风化破裂等病害，堪称脱胎换骨式的“整容”手术。
20世纪60年代的莫高窟“整容”工程，根据当时国家经济状况和文物保护技术水平，采用了三种简单而实用的“整容”方式，概括起来就是三个字：顶、挡、凿！所谓“顶”就是以梁柱结构支顶悬空的石窟上部；所谓“挡”就是以挡土墙支撑有裂缝病害的岩壁；所谓“凿”就是凿除岩壁顶部边沿的危石。工程由铁道部第一设计院负责勘测设计，西北铁路工程局承担施工任务, 1963年6月开工，1966年夏基本完工，施工长度 576 米，加固洞窟 354 个，占莫高窟洞窟总数的72%，是为新中国成立后对莫高窟最大规模的一次加固。
据孙儒僴《莫高窟的保护工作》《我经历的敦煌石窟保护》等文回忆，此次加固工程既保证了石窟安全,同时利用挡墙结构和挑出的悬臂梁搭设混凝土栈道，解决了洞窟上下左右之间的交通问题，一举两得。工程整体观感“坚固朴素，质量良好”。但当时及后来亦有人认为加固工程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石窟外观,不符合文物保护应最大限度“修旧如旧”的要求。平心而论，“修旧如旧”首先应服从于文物本体“救命治病”这一刚需，否则就是削足适履、得不偿失；毕竟，维护石窟历史风貌并不等于机械、教条地保持旧有凋敝外观，历史也已证明了这一点。
▲莫高窟第一期加固维修工程现场（1963年）。引自《甘肃文物事业六十年纪事》
从20世纪60年代莫高窟“整容”的实施过程中，亦可品味那个时代特有的若干历史细节。1962年11月，甘肃省文化局和铁道部第一设计院签订《敦煌莫高窟第一期加固工程勘测设计工作协议》，从中反映出六十年前重大文物保护维修工程勘测设计的特点与流程：
一是时间要求紧。《协议》规定，1962年底前确定施工单位，1963年第一季度末完成初步设计，1963年第二季度中分批完成施工设计。
二是协作要求细。《协议》规定，甲方（敦煌文物研究所）应派出1—2名建筑艺术工程师配合乙方（铁道部第一设计院）工作，当面议定文物保护及建筑艺术对崖壁加固工程的要求；洞窟勘测期间，甲方应将现有石窟资料尽可能提交乙方参考，并指派专人协助乙方工作，进行文物保护和安全生产宣传与督导。
三是兵马未动、后勤先行。这在今天看来不是什么问题，但在六十年前却是决定工程能否顺利实施的先决条件。由于国民经济困难，乙方后勤保障问题多多，《协议》为此专门规定，甲方应派出汽车至柳园车站接送乙方人员，待乙方施工人员及车辆设备进场后，还应协调地方政府解决乙方所需油料特别是设计施工队伍在敦煌期间的粮油定量供应问题。
因工期较长，许多工程技术人员和工人带家属随行，敦煌文物研究所专门在莫高窟上寺东侧修建土坯房20间，在上寺东南榆树林里搭建帐篷，将中寺正殿辟为队部办公室，据孙儒僴先生回忆，所里原本只有几十人，一下子进驻上百人的施工队伍，莫高窟顿时热闹起来。由此可见，六十年前，党和国家的确是下了很大决心、投入相当资源，为莫高窟去病强身，通过外部“整容”，为莫高窟在改革开放初期实现对外开放及此后的科技保护奠定了坚实基础、提供了必要条件。
【3】
1979年，莫高窟正式对外开放。莫高窟“整容”工作随之转入重点“祛斑”阶段。20世纪80年代初，莫高窟南区有一段全长172米、包括26个洞窟的“老大难”区域，其中的第150至151窟之间岩体开裂,第131至138及143、148、150等窟前残存清代窟檐破损严重，流沙壅塞高达5至6米,被孙儒僴先生称为“莫高窟最荒凉破败的区域”。
1984至1985年期间，国家拨款实施加固工程,使莫高窟南区形成统一整体, 洞窟之间南北贯通。1986年,国家文物局拨款12万元，实施莫高窟第96窟七八九层窟檐部分落架维修和窟内大佛双手重塑工程。至此,莫高窟“整容”大业暂告一段落，为莫高窟保护利用营造了良好环境。1987年，莫高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中国首批世界文化遗产地之一。
二十年后，根据文物保护利用实际需要，莫高窟“整容”工作重启。此时的国家财力与科技实力今非昔比，莫高窟“整容”的科技含量与工艺水平有了质的飞跃。2006年12月，国家发改委批准莫高窟保护利用工程立项实施，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甘肃省投入最多、规模最大的文物保护工程，于2008年开工，其中子项目之一就是莫高窟崖体加固及栈道改造工程，总投资近2000万元，2013年通过竣工验收。
崖体加固工程共加固立面崖体890米、薄顶洞窟1000余平方米，其效果有三：一是防止危岩坍塌对洞窟文物造成破坏，二是防止上层洞窟窟顶入渗雨水对壁画彩塑的损坏；三是防止崖体沙石坠落对游客人身安全的威胁。由于选择了与莫高窟砂砾岩崖体相近的材料，因此加固后的崖体基本保持了原有风貌，据当时的新闻报道称，工程竣工后，很多之前到过莫高窟的游客和本地人表示，如果不仔细看，甚至发现不了有什么变化。
▲测绘莫高窟九层楼（1962年）。引自《甘肃文物事业六十年纪事》
莫高窟栈道改造工程共改造栈道1500多米，加宽部分过窄走道板，栏杆扶手统一加高至１.１米至１.2米，消除了栈道狭窄、结构损坏、栏杆低矮等安全隐患。2014年11月，莫高窟崖体加固工程入选首届全国十佳文物保护工程。
在莫高窟崖体加固和栈道改造工程期间，“文物医生”们还同步实施了另外一台颇有影响力和代表性的石窟“整容”手术。因2011年6月中旬的强降雨，莫高窟地标建筑九层楼木构窟檐局部漏雨，雨水渗入窟内威胁文物安全。国家文物局于2012年3月批复九层楼修复方案，同年4月启动实施包括九层楼大木构件整治及防腐处理、九层楼周围崖体顶面冲沟治理、地面有组织排水和雨水渗漏防治、通道及挡墙整治等在内的修复工程，翌年年底竣工。
笔者当时适在莫高窟出差，曾应《光明日报》之约为修缮后的九层楼拍摄“全身照”并配撰“豆腐块”说明，兹引录如下：“到过敦煌莫高窟的人，几乎第一眼都会被位于石窟群中段的第96窟窟檐建筑（俗称九层楼）表现出的宏伟与大气所震撼和折服。九层楼始建于公元695年，早期为四级窟前殿堂建筑，后经历代重修和增建，现存窟檐建筑建于20世纪30年代。2013年12月，备受社会关注的敦煌莫高窟九层楼保护维修工程顺利竣工，经过精心修缮后的九层楼发散出更加雄浑壮观的气势。”（原载《光明日报》2014年1月18日第9版）
2018年7月，莫高窟第94窟屋面发生梁、檩断裂险情，敦煌研究院在采取临时支护措施的同时，委托甘肃省文物保护维修研究所对第94窟窟前殿堂建筑进行勘察及设计，同年9月获国家文物局批准立项，2020至2021年期间实施了莫高窟第94窟窟前殿堂建筑修缮工程，内容包括屋面揭瓦，更换开裂损伤大梁、檩、椽，铺设窟内架空木廊道及玻璃屏风等。这也是最近一次的莫高窟局部“整容”。
“蝶变”一词，通常指在蛰伏中向更好或更完美方面完成蜕变。抚今追昔，莫高窟“整容”走过了近百年历程，经过跨世纪的“蝶变”，形成了为世界熟悉、为“粉丝”推崇的标志性风貌。无论过去、现在或将来，经典的外观形象不仅是莫高窟作为人类文化地标的代言者，亦是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典范和敦煌学研究高地最为耀眼的LOGO。
来源丨奔流新闻（文/史勇）
编辑丨甘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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