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本身不一定有害

年轻人不论从事什么工作,不论对工作有什么样的理解,有多努力——他总会从少年时各种狂乱的热望进入一个组织严密、僵化的世界里,而且会屡屡失望。这种失望本身不一定有害,清醒也可能意味着胜利。但大部分职业,尤其那些’高级’的职业,现在靠的就是人本性中的自私、胆怯、贪图安逸。只要别太认真计较,低下身子,乖乖听上面的话,就能轻松胜任;可如果他要的、追求的是劳作和责任,那就会十分艰难。⋯⋯能听进去这种话的,从来都只是少数⼈。”

就像自由、财产、尊严都是人的天赋权利一样,失望或许也是一项权利,特别是对于年轻人——生命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必须从童话走向现实,从善意走向残忍,从温柔走向冷酷⋯⋯后者是世界多维面相当中最重要和本质的面相。

那些唯恐落下任何一次接送孩子机会的父母既无法理解,也不愿意相信生命必须走过数段连自己都难以忍受的路程——他们害怕孩子跌倒、骨折、哭泣,他们精心选择每一阶段的学校,遵循着工厂流水线一样的自动化程序,送入大学,安排工作,买下房子,提供恋爱选项,忙不迭地说出想要孙子/孙女的露骨之言——如果有可能,他们会希望孩子的世界永远不要有失望、茫然、不解、困惑、挫折、失败、绝望⋯⋯

他们好心地自我安慰说:“这些我都经历过了,很痛苦,我的孩子一定不要!”仿佛只要一切都安排妥帖,一切都安安稳稳,他们就尽到了责任,让孩子享受到了幸福;仿佛那些孩子都是任人拿捏的泥人,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如同生活在一潭死水的池塘中的青蛙,只在极偶尔的时候才敢叫一声,透露出一点虚弱的生命之力——而生命本应该像雅鲁藏布江的流水一样从数百米的高处一跃而下,在摔碎自己的同时,嘲笑丑陋的岩石、扭曲的河岸,抚慰不知名的花草,享受难以触及的天空。

当黑塞说“失望本身不一定有害”的时候,他是在告诫我们所有人,失望就像希望一样,都是一个人得以成长的必不可少的要素;或许因为它容易遭到忽视和排斥,它就显得更加重要。或许就像尼采说我们必须从谬误中寻找真理,只有失望才能教会我们认清、接受、抵抗住世界的真相,它或许是孕育出希望嫩芽的唯一的种子。

抵御那种最强烈的诱惑

“如果上帝要审判你,他不会问你是不是成了霍德勒、阿米耶特、裴斯泰洛齐或戈特黑尔夫,而是会问:’你真的曾是或成为布鲁诺·黑塞了吗,就是生来就有布鲁诺·黑塞资质与遗产的布鲁诺·黑塞?’在这个问题上从来没人不带着愧疚或恐惧回想他的生活与走过的歧路,他最多会说:’不,我没能成为自己,但至少尽力而为了。’假如他坦诚地如是说,那么表明他做对了,经受住了考验。⋯⋯简而言之,如果一个人不想辜负他的一生,那么,关键不在于他的成就是否达到一个客观的、普遍的高度,而是他在生活与行动中尽可能完全、纯粹地展示他的天性。”

“成为你自己”——最容易被鸡汤化但也最需要成为我们生存准则的一句话。它所关注的焦点不是我们在某个生命节点或死亡的瞬间是否真的成为了我们自己——那永远是一个谜,或一个可以称之为本体的不可认识之物——而是我们是否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至少尽力而为了。”

尼采反对传统形而上学想要找到并确定普遍性原则的冲动,理由是没有两个生命是完全相同的,普遍性被他视为扭曲生命活力的毒药,而生命的本性要追求独特。

黑塞在尼采的意义上让我们理解“成为你自己”,那个“客观的、普遍的高度”就是要幸福、要快乐、要成为有德之人,但我们要的是展示我们的天性。“天性”不是原始的动物性或自然性,它一定与理性或非理性相关,前者或许是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意义上的,后者或许是克尔凯郭尔意义上的;无论哪种,它都通过我们的经历和认识,紧紧附着在我们身上,等待显明的一刻。但是,总是有很多因素想要阻止我们成为自己。

抵御那种最强烈的诱惑 ——读《黑塞书信集》(四)

成千上万的诱惑不断地使我们偏离这条路,但最强烈的诱惑是,人们总是想成为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追随无法企及,也完全不应企及的榜样与样板人物。因而较之单纯的、利己主义的、庸俗的危险,这个诱惑对天赋更高的人来说特别强烈,特别危险,因为它具有高尚与道德的东西的假象。

为什么“想成为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因为我们本能地认定和大多数人站在一起至少是安全的,安全和稳定是我们活着的首要考量。这一原则仍然是一个“客观的、普遍的”原则,它的普遍性有时候来自作为大多数的庸众,有时候来自背靠着权力、地位、金钱、专业知识的权威。与自己的声音相比,我们更愿意听从他们的声音。

为什么这种“最强烈的诱惑”“特别危险”?因为它常常以道德的名义让我们取消了自身,道德既是崇高,又是常被利用的工具,在这里就是让我们离自己越来越远。

或许抵抗上述诱惑的途径之一就是回到海德格尔生存论意义上的良知,如果没有召唤出它,就绝不允许道德意义上的良知对我们的“玷污”,原因无他,前者是后者的前提,没有前者,后者就失去了根基,而且极易成为“特别危险”的误用的工具。首先,生存论意义上的良知绝不是集体良知,每个人都只能听从自己的良知所呼唤的声音。

所以黑塞说:“当我说每个人在上帝面前只对自己本身负责,是说他只需遵从他的良心。这个良心可以有完全不同的内涵,⋯⋯每个人都有点个人特有的、独一无二的东西,想用集体良知取代个人良知就是强暴,是走向所有极权的第一步。⋯⋯不,在我看来,关键不是一个人是否把某个行为看作是对上帝的义务。人们对此可以争辩,也争辩了几千年。但一切的关键在于每个个体要真正地听从自己的良知。”

他还说:“您必须遵循您内心的声音,这声音永远与习俗和世界的游戏规则有点矛盾。不能蔑视世界,得为它做出一些牺牲,因为要感谢它的太多,但良知会告诉您这种牺牲的界限在何处。

越黑暗,越抗争

“但世道越黑暗,病得越厉害,懂得高尚事物的人就越要与它抗争,坚持到底,好让传统尽管如此还不至于完全中断。也许拯救传统只要少数人就够了。”

正如一战二战时期的黑塞、朋霍费尔、维特根斯坦、图灵⋯⋯所有站在邪恶对立面、不会被庸俗爱国主义所蒙蔽双眼的人。“越黑暗,越抗争”,这是一条无需多言的真理。对于真理性的结果,我们就像二战胜利前夕被处死的朋霍费尔一样,或许永远也看不到;但悲剧性的现实并不会动摇我们要与黑暗抗争的意志,它反而就像一剂强心剂,让我们的血液在时代的浪潮中——如岩浆般奔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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