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文 / 姜倩

纽马克在A Textbook of Translation中曾提到，新词的翻译可能是从事非文学翻译和专业翻译的译者最为头疼的问题（2001: 140）。这种说法其实也适用于文学翻译。在文学作品中，特别是现当代小说中，同样会出现不少科技新词、社会文化新词、网络新词等等，或是作者本人根据作品需要臆造出来的新词。这其中以科幻小说中的新词最具代表性。事实上，科幻小说可能是新词出现频率最高的文学类型。美国学者 Gary Westfahl曾选取雨果·根斯巴克、艾萨克·阿西莫夫、罗伯特·海因莱因、约翰·布鲁纳、威廉·吉布森等不同时期科幻大师的作品，对这些小说中出现的新词进行了统计，结果发现平均每794个单词中就会出现一个新词，也就是说，假如读者翻开一本科幻小说，每两页上就能发现一个新词（1993: 292）。英国学者Peter Stockwell也指出，科幻作品中的新词在数量上远远超过了主流文学作品中的新词，并已成为科幻小说这一文学类型的特点之一（2000: 117）。由此可见，科幻小说中的新词，因其出现频率和重要性，亟需引起科幻译者的足够重视。本文总结了科幻小说中新词的主要特点，并着重介绍英语科幻新词的常见类型及构成方式，以及英译汉时译者应当遵循的翻译原则和需要特别注意的一些问题。

《A Textbook of Translation》

基于新词的构建特点和认知模式，我们依据 Alain Rey对新词的归纳（1995: 68-70），将英语科幻新词分为三大类：形式新词（formal neologisms)、语义新词（semantic neologisms）和语用新词（pragmatic neologisms）。

2.1 形式新词

形式新词是指主要通过英语现有的形式手段、曲折变化，或者纯粹形式上的创新而生成的新词，包括首字母缩写词、缩略词、派生词以及生造词。

首字母缩写词( acronyms）是新词中比较常见的一种类型，在英美科幻小说中时常出现，最有名的例子就是罗伯特·海因莱因在小说The Moon Is A Harsh Mistress(《严厉的月亮》，1966) 中使用的tanstaafl(there ain’t no such thing as afree lunch，即“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个词语其实本身没有任何的科幻色彩，却因为海因莱因这位科幻大师的使用而在科幻迷当中流行开来。另一个典型的例子是Tardis( Time and Relative Dimensions in Space，即“时间与空间的相关维度”) 一词，它原本是英国广播公司制作的科幻剧集Doctor Who中所出现的一台时间机器的名字，后来逐渐失去了原有的含义，在科幻小说中泛指“时间机器”。其他的首字母缩写词还有: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ET(extra-terrestrial) 、FTL(faster than light)、BEM(Bug-eyed monster)、BDO(big dumb object，形容在太空或其它星球上遭遇的体积巨大的未知神秘物体)、OTEC(offshore thermal energy converter)、esp(extra-sensory perception) 、ept(education for particulartasks)、emp(electro-magnetic pulse weapon) 等。

英剧《神秘博士》

缩略词(abbreviations) 是指将原词的部分字母或音节省略或减缩而成的新词，如: droid(源自android) 、bot( 源自robot)、morph(动词，源自metamorphosis)、grav(源自 gravity)、solido(源自solidograph)、precog(源自precognition，在科幻小说中指能预言未来的人) 、mech(源自mechanism，在科幻小说中指机器人) 等。

派生词(derivatives) 是指通过添加词缀而产生的新词，如: 由动词replicate派生的名词replicant，在科幻小说中表示“人造人”(artificial human being)；由首字母缩写词 esp加上后缀-er派生的名词esper，指拥有这种超感能力的人；由首字母缩写词ept加上后缀-ify派生的动词eptify，表示训练某人执行某项特殊任务。

生造词(new coinages) 是指为了作品的需要而临时杜撰的词语，以形式上的创新或不可预见的构词方式为其特点。生造词中以表示人或事物名称的专有名词(proper name) 居多，这类专有名词几乎在每部科幻作品中都有出现，下面仅举几个例子:

厄休拉·勒奎恩

2.2 语义新词 

语义新词是指主要通过语义的组合或转换而产生的新词，常见的语义新词包括拼缀词、复合词和借词。当然，形式新词在构造的过程中也会产生语义上的组合或转换，但是与语义新词相比，形式新词的语义新颖性( semantic novelty) 相对较弱( Rey，1995: 70) 。

拼缀词(blendings) 是语义新词中最常见的类型，即将两个普通的词汇各取一部分构成一个新词，并由此产生新的语义，例如，teleportation 一词由tele(远程)+ transportation(运输) 拼缀而成，在科幻小说中专门指“心灵运输”，即通过心灵的力量来使物体在空间中挪动；corpsicle一词由 corpse( 尸 体) + popsicle( 冰棍，棒冰) 混合而成，指“(希望能在医学高超的未来复生的) 冷冻人；acceleratube一词由accelerate( 加速) + tube(管道) 构成，是小说Stand on Zanzibar 中描写的城市地下快速交通系统。类似的拼缀词还有很多，如: 

复合词( compounds) 即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单词组合在 一起而构建的新词，并合成新的语义，例如，parallel universe ( H·G·威尔斯在 Men like Gods 中描述的与我们所在的宇宙同时存在的另一个时空连续体) 、cold sleep( 是指将人体保存在低温状态让人保持沉睡的状态，防止人的身体随着时间老化的一种方法) 、light sail( 科幻小说中描写的安装在宇宙飞船上的帆，通过借助恒星发出的光而推动飞船航行) 、space-burned( 复合形容词，用来描述长时间太空旅行对皮肤所造成的灼伤) 、diet-negative ( 复合形容词，指低卡路里的) 等。 

借词( borrowings) 是指通过借用其他语言中的一些词汇或语素而产生的新词，同时吸收原有词汇或语素的含义，或是在原有语义的基础上生成新的语义。例如，不少科幻小说中经常用到的Terra( 地球) 、Solar(太阳) 和 Luna(月亮) 均借自拉丁语，并保留了原有的语义；android一词借自于拉丁语，语义也从原来的“类人(man-like) ”，转变为“类人机器人”或“人形机器人”； soma一词来自于梵语，原本是指印度教祭神用的一种让人迷醉的饮料，在郝胥黎的小说Brave New World( 《美丽新世界》，1932) 中，作者用它来指政府控制人口的一种致幻药品，在后人创作的其他科幻小说中soma则泛指有类似效果的药品。使用最多借词的科幻作品被认为是美国作家弗兰克·赫伯特的科幻史诗巨作Dune( 《沙丘》，1964) ，小说中使用了大量借自阿拉伯语的新词，用来描述沙丘之星Arrakis 及其独有的沙漠生态和文化(Csicesery-Ronay，2008: 39) ，如al-lat 借自阿拉伯语中的Allat( 麦加的三女神之一) ，用来指Arrakis 所在星系的恒星；ayat 在阿拉伯语中的本义是“标记”或“奇迹”，在小说中表示“生命的迹象”；bled 借自阿拉伯语的belad(“国家”) ，在小说中表示“大片平坦的沙漠”。

科幻电影《沙丘》

2.3 语用新词 

语用新词是指保持原有词汇形式或结构，但在新的语境和上下文当中产生了新的所指含义的词语，即我们常说的旧词新义(old words with new senses) 。语用新词在科幻作品中的使用非常广泛，很多常见的词语到了科幻小说当中，往往产生与在其他语境中截然不同的语义。例如:

例句 1) 中的 tin can 本义是指“马口铁罐头”，但在科幻小说当中却常用来指“宇宙飞船”或“空间站”；在例句 2)中，stationary 作 名 词 使 用，表 示“静 止 人 行 道”( nonmoving sidewalk) 。 

很多科幻作品当中出现的语用新词，其语义的改变非常细微，并不明显，译者需要根据上下文仔细揣摩原文，才能发现语义转换之间那些看不见的衔接。例如: 

例句 4) 中的 virgin 不能想当然地理解为“处男”，因为在了解了小说背景和该词出现的上下文之后，会发现它是指“身体上没有安装仿生器官或感应装置的人”。

李昌标认为，在新词翻译的过程中，译者要坚持“两可”原则，即“可译性( translatability) ”与“可读性( readability) ”:“可译性”原则是指“要结合新词音、形、义的特点，以最小的认知努力去寻求对应汉语的最大关联或’同构( isomorph) ’，即信息转换通道，因词选择音译、直译、意译、音义兼译等合适形式，促成’不可译性’向’可译性’的转变，为’不可译’词语提供易为大众接受的译文”( 2007: 8) ；“可读性”原则是指“新词汉译力求合乎习惯、用词简洁、含义明确，才能语用得体”( ibid.) 。这两条原则可以为英语科幻新词的汉译提供指导以及规范译名的依据，即: 在处理科幻新词的时候，译者应根据词语的不同构词形式和特点，结合科幻语境和具体上下文的需要，采取或直译，或意译，或音译，或音译加注等不同的译法，以求准确而完整地传递原词的所指意义，并使汉语译名为读者所领会与接受。当新词的字面含义与其所指含义一致、不产生歧义的情况下，可采取直译的方法，例如: 

然而，在科幻小说中还有很多新词不宜简单地采取直译的方法，比如，cyborg一词由 cybernetics( 自动控制理论) 和organism( 生物，有机体) 混合而成，若将它直译为“自动控制机体”，这个译名看似无误，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在科幻小说中 cyborg 通常是指身体的一部分生理机能被电子或机械装置替代或控制的人，因此意译为“半机械人”才更为恰当。又如，terra forming 是由terra( 地球) 和 forming( 形成，改造)构成的复合词，但如按字面翻译为“地球改造”，意思则相差千里，因为terra forming 在科幻语境下常常是指将某个星球改造为像地球那样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更准确的翻译应为“仿地生态系统改造”。总之，译者必须考虑到新词在科幻语境下的实际所指意义以及具体的上下文，不能仅仅满足于传递其表层含义，否则很容易造成歧义，或者意义含混不清。类似不宜直译的新词还有很多，如: 

假如某个专有名词已脱离了原来的所指对象，并产生了特定的含义，则需要灵活处理，不能当作普通的专有名词来翻译。例如，Waldo 本来是罗伯特·海因莱因的同名短篇小说“Waldo”( 1942) 中主人公的名字，他是一个身体有严重残疾的人，甚至连抬头、用手握住勺子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但此人在机械制造方面是个天才，为自己发明了一种遥控机械手臂，这种装置在故事中就以他的名字来命名；waldo 一词后来不仅成为“遥控机械臂”的代称，也泛指任何遥控式操纵或搬运物品的装置( remote manipulator) ，如: 

例句5) 中的 waldo 可意译为“遥控机械臂”，而例句6)中的 waldo 应译为“遥控挖掘机”，当然也可采用音译的方法，如译为“瓦尔多”，但一定要在注释中说明该词的含义。

像grok、kemmer，zock 之类看似“不可译”的生造词，译者可视具体上下文的需要来选取适合的翻译策略。grok一词在《异乡异客》这部小说中出现的频率很高，并且本身是个动词，因此采取音译的方法( 如“格罗克”) 并不可取，四川科技出版社的中译本将 grok 译为“灵悟”( 吴为，陈宁，2006) ，就是一种比较传神的译法。kemmer 虽然意译为“发情期”比较通俗易懂，但该词指的是双性同体人分化为男性或女性的过程，与通常意义上的“发情期”并不完全等同，因此可音译为“卡玛期”并在注释中加以说明。zock 一词也可采取音译加注释的方法，如在下面这句话中: “Darling，you do the zock marvelously! You have the genuine free-fall touch! ”，可将 zock 译为“索克舞”，并在译注中说明这是作者想象的一种配以摇滚乐的未来舞蹈，或者采取音译加意译的方法，将它译为“摇滚索克”，直接点明这个词语的缘起。简而言之，在翻译这种纯杜撰词的时候，译者应尽量将“不可译”转为“可译”，提供能让读者看得明白的汉语译名，同时将作者赋予新词的内涵尽可能多地传递给读者。 

《异乡异客》

除了上述基本原则之外，鉴于科幻新词自身的特点，译者在翻译时还应特别注意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在追求“可读性”的同时，应尽量不要套用译入语中现成的词语或表达作为科幻新词的译名，以避免“过度归化”带来的问题。例如，前面提到厄休拉·勒奎恩创造的ansible一词，用以指一种能够不受距离限制、没有时间差的超光速通讯装置，根据作者的解释，该词是取“answerable”的谐音，以描述她所想象的信息可以无障碍即时传播的未来世界；这个新词在勒奎恩的代表作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 中也有出现，中译本《黑暗的左手》的译者先是将这个词译成“无线电”，后来又把它译成“发报机”( 陶雪蕾，2009) ，这样“以旧替新”的做法不仅完全无视作者赋予该词的内在含义，还让读者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小说中星际文明间传递讯息的居然是在地球上也早已落伍的通讯设备。其实，采取适度“陌生化”的策略，能够更好地诠释科幻新词以及科幻作品本身“源于现实，又异于现实”的特点( 姚望，2009: 82-83) ，比如可以将 ansible 翻译为“安塞波装置”，然后在注释中对这个词的来源及内涵加以说明。 

其次，科幻译者在翻译新词的时候要特别谨慎小心，因为这些新词往往被作者赋予了特殊的含义，与小说的主题息息相关( 姜云生，2000: 82) 。以小说 Neuromancer 为例，这部诞生于 20 世纪 80 年代的小说被誉为“赛博朋克科幻小说(Cyberpunk SF) ”的开山之作，书中预言了兴起于 90 年代的电脑网络和黑客文化。小说的标题 Neuromancer 就是作者自创的新词，由 neuro 和 romancer 两部分组合而成，neuro 表示“神经、人工智能”，romancer 表示“传奇作家，爱空想的人”，此外，neuromancer 又是从 necromancer( 意为“召亡魂问卜的巫师”) 一词变化而来。因此，这个词语在小说中有一语双关的含义，既是指小说中威力无穷的人工智能系统，又指书中所描写的传播电脑病毒以破坏社会秩序的电脑黑客。上海科技出版社的中译本将 Neuromancer 译为“神经浪游者”( 雷丽敏，1999) ，其实是一个很不成功的译名，因为它非但没能充分传达出这个词的全部含义，而且以“浪游者”来译“romancer”也文不对题，让人摸不着头脑，更谈不上帮助读者理解作品的主题了。 

此外，翻译科幻新词还要有一定的灵活性，以体现作品主题和原文作者的构思为要。这里有一个典型的例子，阿尔弗雷德·贝斯特在The Stars My Destination(《群星，我的归宿》，1956) 中用非凡的想象力构建了一个人们可以依靠思维的力量实现瞬间移动的社会，小说中最早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名叫Jaunte，之后 jaunte 在整部作品中就成了“通过思维力量实现瞬间移动”的代名词；其实，jaunte 是英语单词 jaunt( 意为“快乐的短途旅行”) 的变形，如将其音译为“强特”，就失去了这种联想含义，因此中文版的译者先根据 jaunt 的含义将 jaunte 译为“思动”，然后再将人名反译为“斯东”( 赵海虹，2004: 2) ，这样的处理不仅传递了原文所要表达的联想意义，也体现了译者的主动创造性。事实上，科幻译者的职责与原文作者的十分类似，也就是要在翻译的过程中充分发挥其创造性，甚至造出新的词语和表达形式( Hegedus，2005:15) 。郭建中( 2004) 也指出，翻译科幻小说要把文学性放在第一位，要有一定的灵活度，不能把科幻翻译等同于科普翻译，过分拘泥于准确无误。

《群星，我的归宿》

科幻小说是最能体现人类想象力的文学，科幻新词之“新”，就在于它们将词语的形式、意义及科幻作家的想象结合在一起，是科幻小说中所构思的与现实情境迥然不同的科幻元素在词汇层面上的具体体现，而如何将科幻新词及其蕴含的“新奇”元素恰如其分地移植到译入语中，是翻译科幻小说时必须考虑的问题之一。更为重要的是，新词并不是科幻作品中聊胜于无的装点，而是这一小说类型颇具代表性的创作技巧，事实上，新词的大量使用已成为科幻小说基本的风格要素( Westfahl，1992: 223) 。因此，在科幻小说的翻译中，对新词的处理也成为传递原作艺术风格和作者创作意图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译者切勿掉以轻心，轻率对待，否则这些新词非但不能为译作增色，反而会成为阻碍读者理解的“绊脚石”

注释: 

本文所列举的新词主要来自于Brave New Words: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Science Fiction 以及 Science Fiction Citations 网站，其余散见各科幻小说。

本文原刊于《上海翻译》2012年第3期

参考文献

四十二史

宇宙的未来/现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