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戎马一生，却在帝国的前线，被“自己人”射杀。
他倒在了自己刚刚建成的城堡前。他的死，终结了帝国开拓的脚步。他倒下的地方，从此成为帝国的西部边界。
两百年后的今天，他留下的帝国边界，依然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国境线——巴基斯坦-阿富汗边境。他留下的城堡，依然是战略要地，由边防部队驻守。
这座两百年前的城堡，名叫贾姆鲁德堡，位于白沙瓦城西。
白沙瓦，是巴基斯坦西北部重镇，开伯尔-普什图省的首府，也是曾经的犍陀罗文明所在地（在千年古城白沙瓦，聆听犍陀罗的遗响），著名的“南亚大干道”（Grand Trunk Road）穿城而过。
贾姆鲁德堡原本建在白沙瓦郊外的一片高地上，周围是一片寂寥的开阔地。
约1915-1919年英属印度时期的贾姆鲁德堡，城堡前的大路就是南亚大干道
可能因为城市的扩张，现在无数小商铺将城堡南侧面向大干道的一面给挡了个结结实实。
站在街头，只能看到城墙上的垛子和里面的砖红色堡垒。
在喧闹的集市中捕捉贾姆鲁德堡，里面的砖红色堡垒是后来英国人修的
说实话，眼前的堡垒远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威风。
最外围的城墙可能因为糊的泥坯，早已在风吹日晒下变得凹凸不平，与此前见到的那些高大的石头城堡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比如世界文化遗产罗赫达斯堡：探秘巴基斯坦一座从未被攻打过的军事城堡）
由于城堡不能进入参观，所以我只能远远地绕城堡一周。
城堡东侧的小路边有不少小摊贩，比如这是个陶器摊
城堡的城门在东侧，但已经被围挡起来了，所以我们并没有看到。只能隐隐看到围墙内的断壁残垣，很多地方似乎早已年久失修。
红箭头处为城堡东侧的城门入口，与别的城堡一样，不是直进直出，而是有个类似瓮城的设置
从城堡东侧的道路向内看，可以看到断壁残垣
为什么要在这里修城堡？
因为继续向西走40公里，就是传说中的“印度门户”——开伯尔山口。
开伯尔山口有多重要？
它是古代从中亚南下印度的最古老、最重要的通道。掌握了它，就掌握了通向印度河平原和恒河平原的钥匙。换算到中国，相当于缩小版的河西走廊。 
古代印度繁荣富饶，曾被无数侵略者觊觎，但印度北倚巍峨高山，南临汪洋大海，西接无垠沙漠，并不容易抵达。不过，百密一疏，它的西北群山中有一个豁口，便于行军。无数侵略者便是从这个豁口——开伯尔山口，南下印度的。
虽然曾经在书里读了千万遍，但当我真的站在开伯尔山口时，才切实体会到那种震撼：
我的身后是一马平川的白沙瓦盆地，眼前却有一面巨大的山体屏障拔地而起。
眼前拔地而起的兴都库什山脉，中间的豁口便是开伯尔山口
可以想象，当对面的敌军从崎岖蜿蜒的山口蜂拥而出时，平原上的人的恐惧与绝望。
18世纪初，杀伐决断的奥朗则布皇帝去世，莫卧儿帝国逐渐衰落，失去了开伯尔山口的控制权，当地的普什图部落占据山口，形成割据势力，并与波斯发生冲突。
1738年，波斯人纳迪尔·沙阿以“惩治骚扰波斯边境的普什图部落”为由，占领了喀布尔，并一路沿着开伯尔山口入侵印度，洗劫了德里。这场远征，摧毁了莫卧儿帝国最后的余威。
纳迪尔·沙阿，波斯阿夫沙尔王朝开国皇帝。这幅肖像画创作于1740年左右
当纳迪尔·沙阿带着大量金银珠宝从德里撤退、路过旁遮普时，遭到了锡克骑兵的偷袭。
前面讲过锡克教（当一个5岁孩子在夺嫡中站错了队），这是一个在混乱时局中崛起于旁遮普平原的新兴宗教。为了对抗奥朗则布的血腥镇压，也为了抵抗开伯尔山口南下的入侵者，第十代上师建立了锡克教军队“卡尔萨”，开启了武装自卫的进程。
锡克人的崛起，填补了纳迪尔·沙阿过境后旁遮普平原上的权力真空。这些锡克军事组织不断壮大，最终通过征战整合成了12个军事集团，类似于中国的战国七雄。
1780年，Sukerchakia Misl的兰吉特·辛格出生时，锡克人控制的地盘和周边局势图
1747年，纳迪尔·沙阿被刺，波斯帝国陷入混乱。他手下的普什图将领艾哈迈德·杜兰尼逃回家乡，宣布脱离波斯、建立阿富汗帝国。他控制着开伯尔山口和白沙瓦，并多次入侵旁遮普，但都遭到了锡克骑兵的抵抗和驱逐。
杜兰尼王朝鼎盛时期的版图，有些地区可能只是短期军事占领
1801年，12个军事城邦中最强大的那个，突然天降猛人——独眼的兰吉特·辛格，完成了“秦王扫六合”的功绩，赶跑了阿富汗人，统一了旁遮普，建立了锡克帝国。
但是！开伯尔山口还掌握在普什图人手中，他们要想踏入一马平川的旁遮普平原，就如探囊取物一样简单，这让锡克人寝食难安。
最终，1834年，兰吉特·辛格决定彻底拿下白沙瓦，他派出了自己的王牌——哈里·辛格·纳尔瓦。
阿富汗-锡克战争，能看出来哪边是锡克人，哪边是普什图人吗？
“Chup Shah，Hari Singh Raghlay！”
直到上个世纪，当孩子哭闹不停的时候，普什图母亲们还会用这句话吓唬孩子，意思是：嘘，哈里·辛格来了！可见哈里·辛格的能征善战和铁腕治理给阿富汗人留下了多么恐惧的记忆。
哈里·辛格是一个天生的战士，他并不是贵族出身，而是纯靠军功闯出来的。
1791年，他出生在一个锡克教中层地主家庭，由于父祖都死在对阿富汗人的作战中，他从小由舅舅抚养长大、教授兵法骑射等技艺，12岁开始管理父亲留下的庄园，13岁被兰吉特·辛格看中进入宫廷成为侍卫。据说他曾在某次狩猎中，用匕首杀死了一只老虎，从此获得了“纳尔瓦”（勇猛如虎的战士）的称号。
作为一个军人，他常年活跃在帝国最危险、动荡的边境和前线。
他指挥了多次战争，南至木尔坦，北至克什米尔，将这些土地从阿富汗人手中夺回。兰吉特·辛格非常欣赏他的军事才能和忠心耿耿，任命他为卡尔萨军队总司令，统领所有锡克军队。
在前往白沙瓦和开伯尔山口之前，哈里·辛格曾短暂担任过克什米尔总督，还曾被派往帝国西北的哈扎拉地区，在那里镇守了十五年，修建了一座名叫“哈里普尔”的城市。
1934年，哈里·辛格大军推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便兵不血刃拿下了白沙瓦，进驻城内的巴拉·希萨尔堡。
当时锡克人的典型作战方式是，在沿途的战略要地修建哨所和堡垒等防御工事，确保关键节点的安全。
哈里·辛格决定在白沙瓦城外十公里的高地上，修建一座城堡——也就是眼前的贾姆鲁德堡。1836年12月18日，贾姆鲁德堡奠基，54天后修成，堪称光速。
这座城堡扼守在开伯尔山口东侧的必经之路上，一箭三雕，既可以抵御阿富汗的来犯之敌，也可以震慑当地叛乱的普什图部落，同时还可以作为进攻喀布尔的军事基地。
锡克人的迅速扩张，让喀布尔的阿富汗人感受到了压力，坐以待毙绝不是普什图人的风格。很快，他们就等到了反攻的良机。
贾姆鲁德堡东侧，是1963年阿尤布·汗时期修建的开伯尔之门
1837年3月，兰吉特·辛格的孙子瑙·尼哈尔·辛格即将大婚，拉合尔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为了向受邀参加婚礼的英国总司令炫耀武力，大批锡克军队被召回拉合尔。
得知这一消息的阿富汗人，瞅准了白沙瓦此时内部空虚，大举进攻。
从白沙瓦前往开伯尔山口的路上
4月28日，阿富汗人炮轰贾姆鲁德堡，摧毁了一面城墙。此时镇守贾姆鲁德堡的，是哈里·辛格的副手马汉·辛格，和他的600人守军。由于水源被切断，城内守军无法修复城墙，局势岌岌可危。
此时哈里·辛格正在白沙瓦城内养病，城堡守军急需一个人突围并向他报信求援。谁去呢？
一位女性比比·哈莎兰·考尔挺身而出，出城报信。她表示，如果第二天听到炮火声，就意味着自己将带领援军抵达。
半夜，她四肢着地，伪装成一条狗，成功穿过了普什图人的营地，到达白沙瓦城内。哈里·辛格收到报信后，立刻从病床上起身下令鸣炮，以告知城堡内的守军，援军即将抵达。
4月29日，哈里·辛格率领援军抵达，双方展开了殊死搏斗。4月30日凌晨，锡克人逼退了阿富汗人的进攻，迫使他们退入地形复杂的开伯尔山口。
詹姆斯·阿特金森的石版画《开伯尔山口入口》，约1840年代
悬崖峭壁给了阿富汗人喘息的机会，双方一时谁也无法取得上风。此时一支来自山口阿里清真寺哨所的阿富汗人赶来支援，在激战中，哈里·辛格身中两枪，但阿富汗人也没有占到便宜，被迫从山口撤退。
其中一枪是致命伤，抬回贾姆鲁德堡后，哈里·辛格已经不行了。临终之时，他命令副手马汉·辛格：秘不发丧，坚守阵地直到拉合尔的援军抵达。
果然，慑于哈里·辛格的威名，阿富汗人没有敢贸然进攻。等到5月3日，阿富汗人得知了哈里·辛格的死讯，但此时拉合尔的援军已经抵达，阿富汗人最终退回了开伯尔山口西侧。
这是锡克帝国最后一场开疆拓土的战争，虽然守住了开伯尔山口和贾姆鲁德堡，但却永远地失去了一员大将。死后，哈里·辛格被火化并安葬在贾姆鲁德堡内。
有说法称，开枪射击哈里·辛格的人，并不是阿富汗人，而是锡克军中的叛徒，由古拉布·辛格指使。因为他嫉妒哈里·辛格战功赫赫同时又深受信任，因此早已与阿富汗人暗中勾结。
外敌可御，内部的敌人却难防，兰吉特·辛格去世后，锡克帝国进入了倒计时，最终在1849年被英属印度吞并。它的西北边界，也被英属印度继承，再到如今被巴基斯坦继承。
开伯尔山口的瞭望塔，出自1878年第二次英阿战争前后的《伦敦新闻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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