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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 | 邹   佩

编 辑 | 何雨亭

夏食苦味

文/黄黉旻

小时候最厌的蔬菜便是苦瓜。正是蜜糖一样甜的年岁，谁耐烦去吃苦巴巴的东西。记得第一次尝苦瓜时，那苦涩在舌尖炸开的瞬间，我“哇”地吐了出来，连带着把早饭都吐了个干净。乳娘站在一旁，手里还端着那盘清炒苦瓜，碧绿的瓜片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像在嘲笑我的娇气。

在乳娘家的日子里，她总会想着法子给我做苦瓜吃。只因我老爱在太阳底下疯跑，一跑就一身热痱子，那些痱子一个没留神就壮大成毒疖。苦瓜清火，能预防长疖。有时切成薄片用盐腌过，说是能去苦味；有时和鸡蛋一起炒，黄绿相间的卖相极好；最绝的是酿苦瓜，把肉末塞进掏空的苦瓜段里蒸。可不管怎么变花样，我总能敏锐地捕捉到那一丝苦味，一吃就吐，吐得天昏地暗胆汁都出来了。那时候，我心里就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难吃的东西？

不过说实话，苦瓜长得还蛮喜人的。菜园东南角搭着苦瓜棚，藤蔓攀着竹架往上爬，开出小黄花，结出青果子。一个个清碧清碧在藤上挂着，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瓜皮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苦瓜棚很遮荫，所以即使太阳再大也晒不蔫棚下的苦瓜，什么时候去摘它们都鲜亮鲜亮的，像翡翠一样。就连那疙疙瘩瘩沟沟壑壑的表皮都鲜绿得可爱，摸上去凉丝丝的，带着晨露的湿润。

我家的菜园分了好几处地方。我和小姐姐便每天会轮流着到各个园里摘当天吃的菜。只有“当场”的时候，才会全家出动，各个菜地的蔬果得以聚会，那是准备担去卖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菜里苦瓜最贵。乳娘总会说：“红伢，苦瓜贵，摘的时候轻拿轻放，别弄破了相。”她教我用剪刀从瓜蒂处剪断，不能硬拽，说那样会伤到藤蔓。

那年夏天特别热，我的痱子终究没能控制住，在脑门上长成了个“犄角”。那疖子日夜都痛，肿得发亮，连带着右眼都睁不开。乳娘从苦瓜棚摘了几片嫩叶，放在掌心拍打至微微发黏，然后敷在我的疖子上。苦瓜叶凉丝丝的，立刻缓解了火辣辣的胀痛。第二天换药时，乳娘轻轻一挤，脓血就流了出来。又贴了两天，疖子竟完全好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疤，像个月牙。从那以后，我对苦瓜的看法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喜欢上吃苦瓜是很突然的事。十六岁那年，家里突遭变故，我不得不辍学进了茶厂。炒茶车间热得像蒸笼，茶末在空气中飞舞，沾在汗湿的皮肤上，刺痒难耐。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回到家连饭都吃不下。母亲看我这样，递来一盘凉拌苦瓜：“吃吧，清清火。”我夹起一片放进嘴里，奇怪的是，这次竟不觉得苦了，反而有种清爽的回甘。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当生活本身足够苦的时候，苦瓜的苦反而成了慰藉。

在茶厂的那些年，苦瓜成了我的良药。上火时凉拌着吃，疲惫时和肉片炒着吃，中暑时煮苦瓜汤喝。渐渐地，我甚至能尝出不同做法下苦味的层次：清炒的苦最纯粹，凉拌的苦带着酸香，炖汤的苦又混着鲜甜。那些苦味像一把把小钥匙，慢慢打开了我封闭的味蕾。

如今每到苦瓜上市的季节，我都会买上几根。切片时听着刀刃与砧板相碰的脆响，让我想起乳娘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有时我会对着光看切好的苦瓜片，阳光透过那些半透明的绿色组织，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童年时苦瓜棚下的光景。

苦瓜教会我的，远不止是接受苦味那么简单。它让我懂得，生命中的苦涩往往包裹着最珍贵的馈赠。就像那些在茶厂挥汗如雨的日子，当时只觉得难熬，现在回想起来，却是锻造我的最好时光。苦瓜的苦，是成长的滋味，像极了人生——先苦后甜，苦中有甘。

如今，苦瓜还是那个苦瓜，变的只是尝它的人。从抗拒到接受，从接受到欣赏，这一路走来的，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成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