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青石板上,双手捧着《太素脉诀》的抄本。师父用竹杖轻点我的手腕:“摸到什么?”

“弦脉。”我如实回答。

竹杖突然加重力道:“错!太素脉看的是三才气象,不是二十八脉象。”他抓起一把香灰撒在我掌心,“先学会感受气的流动。”

雨水节气那日,师父让我给一位患者把脉。我仔细辨了寸关尺,写下“弦滑数”的脉象。师父却摇头,让我把手放置在患者手腕三寸处。

“把三指放平,像按在棉花上。”师父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引导我在患者腕间寻找那个传说中的“太素脉”。

患者是位面色红润的商人,西医检查一切正常。师父的指尖在寸口轻轻滑动,突然停在尺部:“你左肾有块阴影,三年前开始的。”商人脸色骤变——后来证实他确实在三年前的体检中发现左肾囊肿。

我试着模仿师父的手法,却只摸到寻常的滑脉。师父取来一根红绳系在我中指:“太素脉要用心跳数,一息四至为平脉。你数数自己现在几至?”我一惊——自己的脉搏竟快到了六至。

那三个月,我每天要摸三个时辰的香灰。从粗粝的柏香灰到细腻的檀香灰,直到能闭眼分辨出其中细微的温度差异。

第一次见识道门眼诊,是为一位老居士看诊。师父让我盯着患者的瞳孔:“看见那圈青晕没有?像月初的月晕。”

我瞪得眼睛发酸,只看到普通的褐色虹膜。师父突然用银针在患者颈后刺了一下,那瞳孔竟真的泛起一圈青色光晕,转瞬即逝。

“肝气郁结,积了三年。”师父写下药方,转头对我说,“你眼力不够,因为心不静。”他让我每天卯时对着露珠练眼力,要看到露水里映出的整个山影。

道家的眼诊法最令我困惑。师父让我看患者眼白上的血丝走向:“左眼属阳,右眼属阴。你看这条斜插肝区的赤脉,像不像把刀?”我眯起眼睛,只看到杂乱的红血丝。

直到有次诊治一位失眠患者。师父突然掰开他的下眼睑:“瞧见这排’青轮’没?像不像水波纹?”我这才注意到那圈淡青色暗影。“这是’水气凌心’,要用茯苓引下去。”那晚我对着镜子扒自己的眼皮,却怎么也找不到所谓的“五轮八廓”。

师父的眼诊法与教科书截然不同。他不看巩膜血丝,而是观察瞳孔周围的“气轮”。

“肝气郁的,外圈泛青;肾水亏的,内轮现黑。”

至今我仍保持着这个习惯,却始终没能达到师父的境界。去年遇到个顽固性头痛患者,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最后还是用了常规脉诊。

师父的相诊堪称一绝。他能在患者踏入诊室的瞬间,从其步伐轻重、衣袂摆动中判断病情。最让我震惊的是那次看诊:

“令堂是不是有胸痹?”师父问一个年轻教师。对方大惊失色,原来他母亲确有冠心病,但这次是他自己来看胃病。事后师父指着教师的耳垂和我说:“这儿有道横纹,是母病传子的印记。”

师父教相诊先从耳垂开始。“耳如明珠,肾气充盈;耳薄如纸,先天不足。”他让我观察十个患者的耳廓,我勉强能分辨厚薄,却看不出师父说的“三纹定寿夭”。

最让我挫败的是看王居士那次。师父指着老人眉间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竖纹对我说:“这道’悬针纹’,主心猝之危。”我不以为然,结果三日后老人果然因心梗离世。

道门诊法:未竟之学

“相由心生,病由相显。”师父在医案上批注,“你总盯着明显的病色,却忽略了这些细微之著。”

我苦练三年,只学会了最基础的形神观察。现在坐诊时,虽然能看出患者大致的体质特点,却再难重现师父那种见微知著的诊断。

道医的听音辨症是我至今未掌握的绝学。师父能通过患者咳嗽的声音,判断病在哪个脏腑:“金属声在肺,闷鼓声在脾,破竹声在肝。”

最难忘的是那个夜晚,师父让我听个哮喘患者的呼吸声。“听见没?子时的呼吸里有水声,丑时又变成风声。”我竖着耳朵,只听到普通的哮鸣音。

师父递给我个特制的听诊器,铜质的共鸣箱上刻着八卦图。说来奇怪,用这个听诊器确实能听到更多细节,但我始终无法像师父那样精确分辨。

触诊本是中医基本功,但师父的“摸骨法”另有一套。他让我闭眼摸患者的指节:“这根无名指第三节微微隆起,是肝郁了三年零七个月。”患者惊呼确实在三年前的七月失业后开始酗酒。

我偷偷试验多次,最多能摸出关节变形,根本感受不到所谓的“时间信息”。师父说我“手太浊”:“要先练’洗手法’,用晨露和夜泉水各洗七遍,连洗四十九天。”我坚持了一个月就放弃了——那些露水收集起来还不够打湿手掌。

触气是道医诊断的最高境界。师父能在不接触患者的情况下,通过手掌感应判断病情。我曾亲眼见他为个昏迷的老人诊病:手掌悬在身体上方三寸处缓缓移动,在肝区突然停顿。

“这里有个结,像打了死扣的绳子。”师父说着,让我也来感受。我学着把手悬在空中,只感受到微弱的温度变化。师父摇头:“你手心太燥,像蒙了层油纸。”

为了练这个,我每天要用手掌感受不同药材的气场。十年过去,我能在闭眼时分辨出常用药材的气感差异,却依然做不到隔空诊病。

师父的问诊方式也很特别。他从不直接问症状,而是聊家常:“最近常梦见什么?”“家中弟兄姐妹几个?”“家里祖坟朝向哪个方位?”有次通过患者描述的梦境就断定其胆结石,我追问缘由,师父只说:“梦见坠崖多是肝胆有恙,这是《内经》里的’魂不安’。”

我试着模仿,结果闹出笑话。有次问患者“可曾梦见什么”,对方答“天天梦见流水”,心中暗自窃喜,以为找到肾虚证据,结果人家专以捕鱼捞虾为生。

立夏时节,师父让我嗅患者的药气。不是闻体味,而是诊脉后,嗅自己手指的气息。

“肝郁的指有青蒿气,肾虚的带腐草味。”我拼命练习,却只能闻到汗味。师父让我嚼了半个月黄连,说是“开嗅窍”,最终也只练就辨出糖尿病特有的“烂苹果气”。

霜降前后,师父教我“听声辨脏”。不是听说话,而是听患者自然呼吸时的喉音。

“肺病声如撕帛,心病声似裂帛。”他让我蒙眼辨认,我总把脾病的“瓮音”和肾病的“沉音”搞混。

有位咳血患者,师父听其咳嗽后说:“左肺下叶,形如蟹爪。”CT显示确实是左下叶支气管扩张,病灶分布确如蟹爪。我追问诀窍,师父只说:“多听山涧回音。”

师父的时辰诊法最为玄妙。他根据患者发病的精确时辰判断病机:“卯时发作的头痛是肝风,酉时发作的则是肾虚。”

我曾记录过上百个病例试图找出规律,却发现除了子午流注理论外,还有更深层的奥秘。师父说这是“天人相应”之理,需要配合星象推算。他教过我一套复杂的时辰换算方法,但我总在第七步就出错。

……

现在遇到疑难杂症时,我仍会记录详细发病时间,却再没人能像师父那样给出精准解读。

夜深人静时,我常看着手抄笔录出神。或许这些未竟之学,就像师父常说的:“不是手艺失传,是缘分未到。”师父话语耳边重现,现在随着经历能稍微有些领会,只是再没人告诉我那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