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秦 商周读书笔记 2025年06月28日 12:40 上海
作者介绍:
书写成后,只敢在家族中小范围传阅,后来他的孙子赵韵琴听说国家征集太平天国时期的史料,此稿才得以面世。
以下是原文:
1 咸丰十一年,岁次辛酉,七月廿四日,有白雀园彭姓,差人送信来我家,云有长毛贼至光山,势向东走,可早躲避。闻者,觉得承平已久,人皆不信,外省虽乱,吾邑未经过也。
咸丰十一年(1861年)7月24日,白雀园彭家派人来我家报信,说有太平军到了光山县,现在正往东边走,让我们早点躲避。当时听说这个消息,我们这边的人都不相信,以为太平日子过了这么久了,外省虽然有战乱,但万万波及不到我们这个地方。
2 细询亦无的信,遂将家眷送往蛟龙寨麓。至夜半,又无动静。天将明时候,跑反者,如山崩水涌,人哭牛鸣,不堪言状。转瞬间,果然大队马队步队红黑旗,由馀门首经过。馀出门东走,即遇贼捞住。晚间行至钟铺街打馆,各行店饭店,饭皆煮未吃。夜间贼内皆用酒洗脚,见一人甚文雅,亦洗足,不用酒。他即与我曰:
「你怎么不早跑?这是大劫,不怕当今皇帝,遇著也是无法。」
细细打听,也没得到准确消息,于是暂且先把家人送到蛟龙寨的山麓躲避。到了半夜,也没什么动静。天快亮时,突然有一大群逃难的人像洪水一样涌来,一路上人哭牛叫,惨状无法形容。转瞬之间,大队人马就到了,马队打着红黑旗帜,从我家门前经过。我立马出东门准备逃跑,谁知刚出门就被太平军抓住了,被他们裹挟着一路走。走到天黑时,到了钟铺街住宿,看到这里沿街商铺饭店里的饭都煮熟了,吃饭的却一个人影也没有,应该是仓皇间都逃难去了。
晚上,太平军都用酒洗脚(估计是走路多了磨出泡,用酒消毒),我看到其中一个先生很文雅,他也洗脚,却不用酒。他看到我,对我说:“你怎么不早点跑?这是大劫难,就算你是皇帝,让他们抓住也没办法逃脱。”
未到半夜,贼又煮饭吃,猪皆剥皮,同鸡鸭合煮而食。吃饭时,颇有规矩。饭熟叫我吃,真是吃不进。贼云:
「尔不吃,尔想变妖。」(太平军称清朝为妖)
还没到半夜时分,太平军又开始煮饭吃。把猪剥去皮和鸡鸭放在一起煮。吃饭的时候,他们很有规矩。饭做熟了也喊我吃,我当时一点胃口也没有,实在吃不下去,他们就说:“你不吃,说明你还想回清朝去当清妖!”
贼吃饭后,即将新掳之人,用一大竹筒,将节打通,发辫接一长绳,贯入竹筒,抵到发辫根,手足皆捆绑,蚊声如雷,真是生来未受之罪。老河口进士亦自安顿睡处,遂与我言曰,伊姓戴名鹤龄,号松乔,伊因出京到四川至湖南被天朝所掳。并云:
「这里规矩要知道,不要著急,急死亦是无益。」
太平军吃过饭后,就把我们这些新抓来人的辫子绑在一起,穿入一根打通竹节的大竹筒里,竹筒一直抵到发根,再把我们手脚都捆绑起来,防止逃跑。这个时节蚊子飞来飞去,像打雷一样,我们被蚊子叮咬,手脚不能动弹,真是一生中从未遭受过的大罪。从老河口来的进士也自己找了个睡觉的地方,他告诉我说他叫戴鹤龄,号松乔,从北京出来去四川,结果走到湖南时被太平军抓住,并告诉我说:“这里的规矩要知道,不要着急,就算急死也没用。)
3 我问戴先生这往何处去,答云:
「此因安徽被妖(清军)围困,甚是紧急,英王陈(英王陈玉成)调小左队马大人名融和、亶天义王宗名陈玉龙、亮天义蓝得功三人,一守德安府,一守枣阳,一守随州,俱退出,奔救安徽,三队共两万馀人。」
我问戴先生这队人马要去哪里?他回答说:“因为安徽(主要指安庆)被清军包围了,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英王陈玉成调守德安府的小左队马大人(马融和)、守枣阳的禀天义陈玉龙(注:禀天义是官爵,王宗是因为陈玉龙是陈玉成的兄弟,陈玉成封英王,他的家族成员都被称为”王宗“)、和守随州的亮天义蓝得功三人一起回安徽救援,这三队人马一共有两万多人。”
4 我问戴先生:
「英王是何人?」
(戴先生)遂大为惊讶:
「这样人尔犹不知道?尔亦知湖北省会,安徽省会,浙江、江苏省会,谁破乎?皆系此人。威名震天地,是天朝第一个好脚色。」
我问戴先生:”英王是谁?“
戴先生大为惊讶:”这么有名的人你都不知道?你知道湖北、安徽、浙江、江苏的省会是谁打下来的吗?就是他呀!此人威名震天地,是太平天国中一等一的人物!“
5 次日至金冈台脚下住宿。走得足跛腿疼,真是不能受。戴先生再三慰劝。贼内与戴先生结交甚多,俱是贼首好号的。
第二天到了金冈台脚下住宿,走的我足跛腿疼,实在受不了了。多亏戴先生一直在我身边安慰我。太平军中和戴先生结交的比较多,大多都是小头目里名声比较好的。
6 行至杨桃岭见新掳之人不能走,杀者甚众。予自默曰:
「不久必为刀下之鬼矣。」
日日见杀人,总是百馀之谱。
走到杨桃岭,看到新抓来的人走不动,都被太平军杀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要不了多久我肯定也会被他们杀掉。“天天看到杀人,总也逃不过这一回。
7 至麻埠,观其河水细流,竹树密茂,即在街上打馆(住宿)。各行店饭皆煮熟未吃,贼来皆跑了。沿路衣包挑担,遍地皆是,妇女过多,有(太平军)呼曰:
「年幼娘们,即在大路边坐著,万不要紧。」
到了麻埠,看到这里河水平缓,林木茂密,于是就在街上住宿。各旅店商铺的饭都已经熟了却人去楼空,原来是都逃跑了。一路上背着包袱挑着行李的人遍地都是,以妇女居多,太平军大喊:”年轻的妇女坐在路边坐着,我们不会害你们!“
贼内规矩,大队不敢行奸,凡犯奸皆是边队。未经过者,何从得知。在麻埠将晚,见馆内五十馀人,皆有惊惶之色,不知何事。忽头目曹大人(贼内称大人不准称老爷,)与戴先生咬耳片刻。予问戴何事,小声答云:
「有土匪。」
贼云土匪,即清朝之团练也。
太平军内部都守规矩,大队人马过境不敢作奸犯科,凡是作奸犯科的都是边队,没经历过的人怎么会知道呢?在麻埠天快黑时,看到馆内有50多人,都很慌张,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听到头目曹大人(太平军内部不准称呼老爷,都叫大人)和戴先生耳语了几句就走了。我问戴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儿,戴先生小声回答说:”有土匪。“太平军所说的土匪,就是清朝的团练。
8 曹大人每晚到马王蓝三位大人处听令,回馆呼听差云:
「尔赶紧吩咐众弟兄,精队扯出街,牌尾(老弱残兵曰牌尾)不出街。若遇土匪来,东头为诱兵,不许对敌(长毛用兵即此小事亦知颇有道理,)南边埋伏,西北两面抄,切切勿违。」
曹大人每天晚上都要到马、王、蓝三位大人那里听候调遣,回到馆里就呼唤手下说:”你们赶紧告诉众位弟兄,精壮队伍都到街上防守,老弱病残不要出来。如果遇到清朝的团练,东边的负责诱敌,不许和他们硬拼(太平军用兵就算这么小的一件事也安排的很有条理),南边的负责埋伏,西边北边往回包抄,万万不要违抗我的命令!“
9 至夜半炮声震天,喊声遍地,过一时只闻
「杀呀!」
天明传云,曹大人败了。
到了半夜时分,炮声震天,到处都是喊声,又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大喊:“杀呀!”
等天亮后传回消息,说曹大人败了。
10 次日牌尾前行,大队俱在后。自此日夜戒严。至舒城县(县内贼已安官多年)(指太平军已经占据舒城县很多年了)南,见有营垒三个,贼离半里许,忽叫勿走,听令,云:
「大人有令,我们走此,妖不放枪,不必烦他;若放枪竖旗,定将营盘搓了他。」
贼云:
「此系张得胜部下,何足算也」(带兵是要有先声夺人。)
第二天,老弱先走,大队人马殿后。从这一天起,太平军每天夜晚戒严。到了舒城县(舒城县多年前就被太平军占领了)南,看到三个清军军营,太平军离他们大约半里路远。忽然有军令下来说:“大人有令,我们从这里过,清军如果不开枪,我们也不去打他们;如果他们敢放枪出战,我们就把他们一锅端了!”
11 至营外,果然放枪。牌尾皆撤在东,而大队齐至,不动声色,转瞬三营被围,严密不漏。只听营内放枪,人亦不净,相持两个时辰之谱。营内忽放连珠枪三次,贼之大队一喊,至营濠沟外埂伏之。又放一排枪,贼即大喊到营垛,连放火蛋,将营烧毁,杀人大半,馀皆被裹。闻贼内骂云:
「妖魔鬼,敢与老子抗衡!全不知兵,他亦说他是带家(带兵的行家);妖朝之败,皆由于此。」
又云:
「若多妖头(多隆阿)鲍妖头(鲍超)真是令人佩服;胜小孩(即乎胜宫保胜保)亦此类也。」
走到清军军营外,清军果然开枪。太平军老弱都往东撤退,大队人马则上前集结,不动声色之间就把清军三座营盘围得水泄不通。只听到清军军营中不断开枪,士兵也大喊大叫。两军相持4个小时左右,清军大营突然连放三声信号枪。太平军大队一齐呐喊一声,冲到清军大营外壕沟中埋伏。随后又放了一排枪,太平军就大喊着冲杀到了军营垛口处,放燃烧火弹,把清军大营烧了,士兵被杀死大半,剩下的被抓走。只听太平军中骂骂咧咧的说:“这些妖兵,敢跟老子作对!其实一点也不会打仗,还敢说自己是带兵的行家;清朝之所以会失败,就是因为有那么这样的人!”
又说:”像多隆阿、鲍超,这是让人佩服的,那胜保简直和你们一样,都是饭桶。
12 行至三河,各乡董办差,各庄村安排甚有条理。贼众皆守规矩,绝不乱事。士人与贼云:
「现有毕成天已投妖了,手下有人五万馀,所以他也不来接大人驾。」
走到三河(地名),太平军安排乡董管理地方,各个村庄都安排的很有条理。太平军众人也都很守规矩,从不乱来。当地读书人对太平军说:“毕成天已经投降的清朝,手下有5万多人,所以他不来迎接大人。”
13 是夕贼目二十馀人,皆到馆内,长嘘短叹。闻云安徽失守,虽无明文,信总不假,只好在此候信。何也,英王文书叫到三河听信。
这天晚上,太平军大小头目20多人都到馆内开会,个个长吁短叹。听说安庆已经失守,虽然没有正式文书下来,但这个消息总归不是假的,大家都在这里等消息。为何如此呢?因为英王有令,让他们在三河等候命令。
14 诸头目走后,交半夜,忽闻喊声连天,愈闻愈近,馆内人皆越墙而走。馀由门出,只见长锚,向馀数十杆,云
「杀!杀!杀!」
身被刀伤贰拾参处,锚伤十六处,刀伤皆见骨,昏死不知人事。隐隐闻人云:
「尔著土匪砍了,(如果土匪)再要回马枪,即无尔命了。」
馀睁目仰视,一女老人家,左手携筐,右手拄杖,立于面前云:
「快起!与我一路。」
忽见遍身皆血,也不觉疼。随女老人家匍匐而行,至一小路,二面皆有豆科(豆苗),走尽,水中一土墩,苇草甚深。女老人家用杖指曰:
「尔就在此,可以不死。」
大小头领走后,大约到了半夜时分,忽然听到外边喊杀声震天,声音由远及近,馆内的人都爬墙逃跑,我没有经验,从门口往外跑,十多杆长矛迎面而来,同时听到整齐的声音大喊:”杀!杀!杀!“。乱刀乱枪迎面二来,瞬间我就被砍了20多刀,捅了10多枪(准确数字是23刀,26枪,这应该是伤好后数过的)。刀伤处可以看到骨头,当即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到有个声音说:”你被土匪砍了,如果他们再杀回来,你就没命了!“我缓缓睁开眼睛,抬头看时,只见一位女老人家,左手挽个筐,右手杵着一根拐杖,站在我面前说:”开起来,跟我走!“忽然觉得我虽然全身都是血,但一点也没感觉到疼。就跟着女老人家身后,匍匐着往前爬。到了一条小路,两面都是豆苗,走到尽头,水中有一个土墩,周围芦苇草很深。女老人家用拐杖指着土墩说:”你就躲在这儿,可以保命。“
15 予昏沉一睡,次日醒来,日已过午。闻贼到处寻人,云:「有一新家伙,全无踪迹。」
有人云:「总是杀了滚到围沟去了。」
又有云:「围沟亦该漂出。」
说著就有数人来至苇墩,见余受伤,只是摇头,云:「尔想变妖(意思是:你想回到清军队伍里),他杀尔呵!起来,我送尔回去。」
一人扯馀走,一人执刀后跟。遇曹大人倚马而立,云:「尔就是会杀这样的人,那土匪尔怎不杀?可恶。」
转即与我云:「尔也是好人家子弟,看伤养得好否?伤如不好,也是命定了;如能养好,岂不是一条性命。」
我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已经过了中午。听到太平军到处找人,一人说:”有个新来的家伙,怎么不见了?“
一人说:”估计是被杀死滚到芦苇沟里去了。“
又有一个人说:”就算死在芦苇沟里这会儿尸体也该飘出来了。“
说着话就有几人来到了土墩,看我受伤,只是摇头说:”你想回清朝去,他们却要杀你呀!起来,我送你回去。“
一人扯着我走,一人拿刀跟在后边,路上遇到曹大人在一匹马边站着,看到后对那群人说:”你们就只会杀这样的人,那些团练你们怎么不杀?可恶!“转头又对我说:”你也是好人家的孩子,看你的伤能不能养好?如果好不了,也是命中注定的了;如果能养好,岂不是救活一条性命!“
16 戴先生见我受伤,叹曰:「斯文同骨肉。我屡次劝尔自家保重,自古及今,几见大器,不受磨折,如不能受,皆弃材也。」
言罢与曹大人云:「此人若死,可惜可惜。」
遂将我负至馆内。一死(昏死)四日,仅有游气。戴君加意调养,即至亲骨肉,不是过也。
戴先生看见我受伤,叹气说:”我们读书人就像亲兄弟一样,我多次劝你要保护好自己。从古到今,成大器的人有几个不历尽磨难?如果经受不了磨难的洗礼,那都是废材!”说完又对曹大人说:“此人如果死了,那就太可惜了呀!“于是把我背回馆内,一连昏迷了四天,口中只剩下一丝气息。戴先生加倍用心的给我调养,就算是至亲骨肉,也不过如此了呀!“
17 一日英王调队往桐城青草隔驻扎。曹大人戴先生与我曰:
「尔伤虽有半月,未知好歹如何。我们大队一走,尔可往买卖街上去,有人问尔伤,尔即云土匪偷营斫的,必有人收留你,因队内正要用读书人。」
与我行李一床,叫我背著。我思伤如不好,再无地安置,生不如死。大队拔后,即往买卖街。值下微雨,坐在石磴上。忽见骑马八人,扬鞭疾行,一人在马上指我曰:「尔是读书的否?」
答云:然。
(骑马那人)回头与众人曰:「叫他到我馆内去。」
不移时出城回来,叫我与他一路,至一公馆,见官衔条书「顺天福黄公馆」。
一天,英王调兵到桐城青草隔(地名)驻扎,曹大人戴先生对我说:”你伤虽然养了半个月,却不知道究竟怎么样了。我们大队人马一走,你可以去做买卖的街上等着,到时如果有人问你伤是怎么来的,你就说是清军团练偷袭时砍的,一定会有人收留你。因为我们大队中现在正需要读书人。”
于是给了我一床行李,让我背着。我想伤如果好不了,就再也没有去处了,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他们走后,我就去了买卖街。当时正下着小雨,我坐在街边石凳上等。忽然看到八个人骑马奔驰而来,一人在马上指着我问:“你是读书人吗?”我回答说是。骑马那人回头对其他人说:“把他带到我馆里来!”
不一会儿,他从城外回来,叫我和他一起走,到了一座公馆,看见门口写着“顺天福黄公馆”。(注:顺天福也是太平天国的官爵名)
18 予到公馆,人见遍身血痕,腥臭不堪,个个皆云:「大人那找这个死家伙来。」
正在说著,有三个妇人亦出来看,甚是妖娆。一望我形骸,即詈(骂)云:「活活的地下夹坏了,赶紧送出去。」
有人云:「此系大人叫来的。」
命送在马棚内。问此三妇何人,云皆是黄大人真人(相好的)。
19 向晚黄大人回馆,门口报到「朱大人拜会」。
顷见朱大人声势烜赫,跟随十馀人。黄大人迎至院中,笑曰:「病家伙有救了。」客厅坐片时,有人来呼我曰:「大人叫尔。」
遇马夫名小立,与我曰:「朱大人是妖朝(清朝)道台,医道绝高,在天朝一派行好,尔好好求求他,尔伤不患不好。」
至客厅,黄大人说:「就是这个。」
朱大人问其籍贯,一一告知。转而叹曰:「商城系河南绝好地方,文风甚好。尔何一砍至此?」随看手股伤云:「怕不能好,骨头皆砍碎了。」
黄大人云:「好在年幼,朱大人行番好罢。」
傍晚,黄大人回来了,门子禀报说:“朱大人来拜会。”不一会儿见朱大人到了,排场很大,跟班都有10几个。黄大人亲自把他迎接到院中,笑着说:“病家伙有救了。”他们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有人来叫我说:“大人找你》”遇到一个名叫小立的马夫对我说:“这个朱大人原本是清朝的道台,医术很高,在天国一向都是做好事儿的,你好好求求他,你的伤不怕不会好。”
我到了客厅,黄大人说:“就是这个。“朱大人问我老家哪里,我一一都说了。朱大人听了叹息道:”商城是河南顶好的地方,文风很好,你为何会被砍成这样?“随后一边看我手臂大腿上的伤势,一边说:”怕是好不了了,骨头都被砍碎了。“黄大人说:”好在他年轻,朱大人您行行好救救他吧!“
20 朱大人即令烧水一锅,用细茶泡透,半温,将衣脱去,伤处皆洗,先将烂肉洗净,以出血为度。予始知痛,痛则几死。洗过将包内药瓶取出,约有廿馀瓶,随即按伤上药,药已上完,伤犹有未上到者。临行云:
「尔要该好,药上即发痒;否则难治。」
药上后,过一时果然痒甚。
朱大人立即让人烧了一锅开水,用细茶泡透,把水晾到半温,将我的衣服脱掉,凡是有伤的地方都仔细清洗。先把腐肉清洗干净,直到洗出血水为止。这时,我才知道疼痛,差点疼死过去。洗好后,他从包里取出药瓶,大约有20多瓶,根据我身上不同的伤口上不同的药。20多瓶药都用完了,身上的伤口还有没上到药的地方。临走前他对我说:”你如果能好,药一上去你就会觉得伤口发痒,如果没这个感觉那就完了。“药上上去,过了一会儿,我果然感觉伤口处发痒起来。
21 第三日朱大人复来,一见伤痕喜曰:「可以不死矣。」
又带药数十瓶,遂与予曰:「尔若不遇我,烂也烂死了。我这药皆是各省会上好药铺拣选出来,加以炮制,真是万金难买。只要有命,无不起死回生。」
又将受伤处皆上药,药之香气,合公馆皆闻之,虽马粪堆积亦不闻其臭矣。
第三天,朱大人又来复诊,一看我的伤痕,大喜说:”不会死了。“又带来几十瓶药给我说:”你要不是遇到我,这伤口烂也要把你烂死了。我这药都是各个省会城市里上好的药房选出来的,再加以炮制,万金难买。只要有命,都能救回来。“
又给我受伤的地方都上上药,药的香气整个公馆都能闻到,就算是马粪堆里也闻不到一点点臭味。
22 朱大人一日与黄大人云:
「尔武馆子全不知敬重读书的人,尔那个受伤的,何能甘居人下,尔又无人伺候,不如叫到我馆内,与他调治好了,也是救一性命。好了,再送与你。」
黄大人大喜过望,命予到朱馆内。随将衣服都换,寻一剃头梳辫,终日未梳开,发为血结,发内又受有伤,到底不能梳好。每念及此,不知如何也活了。
一天,朱大人对黄大人说:”你这武衙门一点也不知道尊重读书人,你那个受伤的孩子也不是甘居人下的人,你又派不出人去伺候他,不如叫他到我这儿来,把他调养好了,也是救了一条性命。等他好了,我再送回来给你。“
黄大人大喜过望,让我到朱大人家。当时就把我的旧衣服都换了,找了人来给我梳头发,梳了很久也没梳开。因为头发和血凝结在一起,头发内又有伤口,终究是没能梳好。每每想到这里,我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23 朱大人起居不凡,心境与众不同。一日与馀曰,他系江苏吴县人,亦是世家。廿一岁点翰林,放两任学使,一任主考。后放广西浔州府知府,任满,即过班道,请假回籍修墓,被掳。一家杀三十馀口,弟兄三人,仅馀他一人未杀,下辈皆无人。叹曰:「做官本宜尽忠,至于血食俱断,未免伤心,故留身以待。」
劝予曰:「尔记我的话,人生一世,功名富贵,皆属身外;穷通寿夭,亦有分定。有君子,有小人。若是君子,不怕他穷困无聊,须以君子待之;若是小人,不怕他是公侯将相,须以小人待之。然此又宜皮裹春秋,处之不宜,又易招祸,人总宜无亏心,(第一要把利看开)生死不必问。我的话,虽迂阔,改朝换地,不能易也。」
馀觇其品学心术,待我之高厚,真再生之父母也。
朱大人饮食起居与普通人不一样,内心的境界也与众不同,一天他对我说,他是江苏吴县人,也是世家子弟。21岁点了翰林,当了两任学使,一任主考官。后来做了广西浔州知府,任期一满,就要升任道台。在请假回家修葺祖墓时被抓。一家30多口人都被杀了。兄弟三人只剩他一个,后辈也一个都没有了。说到这里,他感叹道:”我作为朝廷命官,本来应该一死报效朝廷,但是想想我家自此就要断了香火,就无限伤感,因此留下这副躯体,希望能有个后人传承。“
又劝我说:”你记住味道话,人生一世,功名富贵都是身外之物;穷通寿夭,也是上天注定的。这个世界有君子,有小人。如果是君子,不怕他穷困无聊,要以君子之礼对待他;如果是小人,不怕他公侯将相,要以小人之礼对待他。但是要注意方法,对待小人最好是皮里阳秋,如果处理的不好,反而给自己招来祸患。人总是不做亏心事最好,(第一要把利看开,)生死也就没那么重要了。我的话虽然迂腐,但就算是改朝换代,话中的道理也是不会变的。“
我看朱大人的品学心术,对待我的恩情,真可以说是再生父母了。
24 每日伤处上药,又熬膏药一料,贴于患处。至十月初旬,黄大人调往庐州府,叫我与他同行。斯时伤已大愈,仅有腿上矛伤数处,扎之过深,未愈。临别,予跪谢。云:「不必不必,此不过行其心之所安而已。」并云:「我的相法甚高,看尔亦不在劫中,万不至玉石俱焚,乘机应变可也。」
每天朱大人给我伤口处上好药后,又会熬制膏药一贴,贴在伤患处。到10月上旬,黄大人被调往合肥,叫我和他一起走。这时我的伤已经基本痊愈,只有腿上几处矛伤因为扎的太深,还没完全好。临行前,我跪谢朱大人。朱大人说:”不必不必,我只是按照我的本心行事,求一个心安理得罢了。“又说:”我精通相术,看你不是这劫难中人,万万不会有玉石俱焚的一天,你要学会随机应变方可保命啊!“
25 随黄大人至丙子铺,云英王到庐州府(今安徽合肥),见大队直过七日,始见英王到。河内炮船塞河,上下十里许,如履平地;陆路数十里跪道。见英王骑一白马,遍身皆黄。万马营中,馀一见问众曰:「彼骑马是何人?」众答云:「英王。」
始知英雄自有真也。晚问黄大人:
「英王带有多少人?」
答云:「一百廿四万,未算新掳之数。」随云:
「破湖北,破九江,破江西各府州县,破江苏、安徽,合计州县一百五十馀处。生平有三样好处:第一爱读书的人,第二爱百姓,第三不好色。」
和黄大人一起到了丙子铺,听说英王马上要到庐州府,一连过了7天的军队,才看到英王到来。河上太平军的炮船堵塞了河道,上下十多里水面,船连着船,好像平地一样。陆地上,十多里的路途两边跪满了人,都在迎接英王。只见英王骑在一匹大白马上,便身金黄(太平天国王爵也穿黄色锈龙服饰,戴王冠),万马军中,我问旁边的人:“那个骑马的是谁?”众人回答说:“是英王。”我这才知道真英雄是有崇高的追求的。晚上问黄大人:“英王手下有多少人马?”回答说:“124万,这还没算新抓来的人。”随即又说:“英王破湖北、破九江,破江西各府州县,破江苏、安徽,合计州县150多处。他生平有三样好处:第一喜欢读书人,第二爱百姓,第三不好色。”
26 黄大人一日自庐州回馆,与我云:
「今日有英殿工部尚书(凡封王皆有六部)汪大人,托我荐掌书令,(办笔墨称掌书令)我已荐尔到他馆内。他那文馆子,比我这武馆子强之百倍。」
有一天,黄大人从庐州府回来对我说:“今天英殿工部尚书(注:太平天国王爵可以有自己的一套政治班底,包括吏、礼、工、兵、户、刑六部,协助处理治下政务)汪大人托我推荐一个掌书令(注:抄写文书的人),我已经推荐了你去他那里。他那里是文衙门,比我这武衙门好了不止百倍。”

27 一日随黄大人到汪馆内。见其金璧[碧]辉煌,堂上一呼,堂下百诺,颇有势利气。走至第四层,明三暗五,字画摆列,甚是不俗。坐片刻,有人大声:「大人下来了。」一见举止颇儒雅,问我系何处人,何日进营,从何到黄大人馆内,一一告知。与黄大人曰:「不死有天幸焉。」
正谈间,忽来一老先生,鹤发童颜,贸然问曰:「尔系商城人么?尔商城我到过,我与黄秋江友善,黄秋江坐商城,我去看他,好地方。你怎么著这些妻孙龟种裹来了?」汪大人云:「老先生请进去!」他也不听,总是说他的。并云他是李钦差鹤人(李孟群)奏折师爷,「李钦差被擒,我亦裹来了。你不晓得长发者,一寸头发一寸金,尔新来不怕是王孙公子,他都欺尔。尔在这馆,有我不怕的。」说完方进去。
28 朱大人送黄大人走后,即喊当差,将我安置与老先生同屋。窃思老先生慷慨直爽,其人必可亲可近。一谈言语投机,性情契合,诸事照应,无微不至。
朱大人(注:我觉得这里应该是汪大人)送黄大人走后,就给我安排了工作,将我和老先生安排在一个屋子办公。我觉得老先生这个人性格慷慨直爽,一定是一个可以结交的人。和他一聊天,果然十分投机,性情也合得来,每件事都很照顾我,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了。
29 见架上各营册结,始知成此大事,良非易易,虽云天意,亦由人事之能尽。天朝称太平天国。官衔正途,由天燕升天侯,由天侯升天遇[豫],天遇升天福,天福升天安,天安升天义,天义升朝将,朝将升天将,天将封王。凡王位皆有六部、九卿、同检、指挥、检点、丞相、圣粮,各典司。
我看到书架上各个营伍的文书都井井有条,才知道天平天国能做成这件大事(注:指建国)绝不是那么轻易的。虽说有天命的意味,也是人力调度各尽其用的结果。天朝称天平天国,他们的官职排序是:由天燕升天侯,由天侯升天遇[豫],天遇升天福,天福升天安,天安升天义,天义升朝将,朝将升天将,天将封王。凡是王爵,都有六部、九卿、同检、指挥、检点、丞相、圣粮,各典司。
30 英王官衔:钦命文衡正总裁天朝九门御林忠勇羽林军英王禄千岁陈玉成,统带一百廿四万。
英王陈玉成的正式官衔是:钦命文衡正总裁天朝九门御林忠勇羽林军英王禄千岁陈玉成,统带一百廿四万。
31 英王自带中队中,十万。中队左、中队右、中队前、中队后,各队五万,皆系上将管带。
英王自己带领中队中军,有10万人马。其他中队左、中队右、中队前、中队后,每队5万人马,都有英王手下大将管带。
32 前营八大队,后营八大队,左营八大队,右营八大队,中营八大队,无一不立功者。前营护将,后营护将,左营护将,右营护将,中营护将,中队,前队,后队,左队,右队,每队无日不操练,无一不精壮。最可惧者,英王自带中队中,长龙队壹千,先五人一排,退十人一排,退十五人一排,退二十人一排,有进无退,必至一千而止。打仗时,将此长龙队,伏在后面,俟要收兵时,方套上长龙队,焉得不胜。宜其得城,势如破竹,活擒大钦差四位。
前营八大队,后营八大队,左营八大队,右营八大队,中营八大队,每一队都是战功卓著。前营护将,后营护将,左营护将,右营护将,中营护将,中队,前队,后队,左队,右队,每队没有一天是不操练的,没有一人不精壮。最可怕的是英王自己管带的中队中,长龙队1000人,先五人一排,再十人一排,再十五人一排,再二十人一排,有进无退,长队一定是满员1000人为止。打仗时,把这长龙队埋伏在后面,等到要收兵时,方投入长长龙队上阵,怎会有不胜的道理?这样的打法去攻城,势如破竹,这才活捉了清朝的四位钦差。
33 后多帅鲍帅,全不与他敌面(面对面阵战),总是由后抄,或左右横冲,方有转机。此亦天心厌乱,多鲍诚清朝之柱石也。
后来多隆阿、鲍超都不和他面对面交战,总是从背后包抄,或者左右拦腰横冲,才能扭转战机。这也是上天厌恶乱世,想要早点太平(所以人陈玉成兵败),而多隆阿、鲍超也确实是清朝的栋梁之才呀!
34 李钦差鹤人,虽云被擒,贼内无人不佩服,即英王亦常称赞云:
「忠肝义胆,不易才也。惜用人未免疏忽耳。」
李孟群虽说被活捉,但太平军内部没一个人不佩服他,就是英王也经常称赞他说:“李孟群忠肝义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可惜他用人太疏忽大意了。”
35 贼内称胜宫保,名「小孩」,盖以带兵为儿戏。最怪者,与英王见一仗,败一仗,共见四十馀仗,皆败北。英王之猖獗由此,清朝之挫锐气亦由此。朝廷用人,非易易(轻率授予)矣。
太平军内部称呼胜保为小孩,是因为他带兵太过儿戏。最奇怪的是:他和英王打一仗败一仗。他们一共打了40多场仗,胜保都输了。英王气势由此日益猖獗,清朝的锐气也由此日益受挫。朝廷用人,不能那么轻率呀。
36 老先生姓葛,名能达,号仙舟,原籍绍兴,寄居北徐州。每回提起李钦差,潸然泪下。云:「钦差待人,厚道已极。先前本是看不起胜宫保,自安徽失守,胜宫保权势日盛,钦差之带兵官,若李益全等,多不认真。钦差被困时,给胜保送了九道鸡毛信求救,他们相隔不远,胜保却不发一兵一卒来救援。英王大队到时,如泰山压卵,花旗队营官先投,其馀皆投。仅有钦差自带一营,先令献枪炮,次献长矛短刀,再献旗帜号衣,献毕,大呼云:『钦差自走可也。』钦差骑在马上,出营门,又大呼曰:『不必他往,与我们一路。』钦差即一路,至贼营,英王始终未面(当面接见他)。有庐州府佐将,官衔功天安,姓陈名得材,系英王之叔,英王令此人劝钦差降。钦差答云:『胜败军家之常,势已至此,夫复何言!上是青天,下是黄土,中间是良心,务必要说实话。譬如我若将英王活擒,能甘心降我乎?彼能甘心降我,我即降他,万不宜作违心之论。』功天安回英王如此,英王拍案曰:『从此不要劝他了。』贼内供给,周到已极,先云:『我已被擒,我有胞弟孟平,务必送归。』英王即查送回固始(固始是李孟群他们老家)。钦差作绝命词一百首,传出仅数首耳。英王至南京见天王,(原批:凡述贼党官爵宜加一伪字,著书体裁应如是)天王云,李钦差有用之才。英王回奏云:『忠臣也,亦节士也,宜全其节。』于是天王下诏正法。诏到,有仆射捧诏到钦差前云:『听诏旨!』问谁诏旨,云:『天王诏旨。』遂乃大骂,骂毕云:『何事?』曰:『请钦差归天。』大笑曰:『好极。』犹吸鸦片烟三口,吸罢,命舀水来洗脸。未洗脸,先穿袜复穿大衫,方洗脸。洗毕,大声曰:『走!』出门四人大轿预备停当,不坐;信步缓行。观者十馀万人。行至庐州得胜门内,就是毕命之处。问那是北方,向北方叩头三个;又云那是西方,向西方叩头四个。叩毕,坐在地呼云:『快些!』完节毕,功天安买一绝好棺木,并将首级联缀一堆(把头颅和尸身缝合在一起),后棺亦到固始(用棺木盛殓送回固始老家)。」此系葛老先生目见实事,毫不诬也。
老先生姓葛,名能达,号仙舟,老家是绍兴的,寄居在北徐州。每回提起李钦差,则潸然泪下。他说:“钦差对人十分厚道,他原本是看不起胜保的。自从安徽失守后,胜保的权势日盛。李孟群手下的将官,如李益全等,大多不认真打仗。钦差被困时,送了九道鸡毛信向胜保求救。他们相隔不远,胜保却未发一兵一卒。英王大队人马到时,如泰山压卵,花旗队(注:杂牌军,收编或头像的军队因为打着不同的旗帜,因此被称为花旗)营官先投降了,其他部队也跟着投降。钦差自己管带的只有一营人马,先缴了枪,再上缴长矛短刀,再上缴旗帜军衣,献毕,这些人大喊:钦差大人,你快走吧!“李孟群骑在马上,刚出了营门,这些人又大喊:”别忘其他地方去了,和我们一起走吧。“李孟群就和他们一起,到了太平军大营,英王始终没来见他。有庐州府佐将,官衔功天安,姓陈名得材,是英王的叔叔,英王让他来劝李孟群投降。李孟群回答说:”胜败军家之常,势已至此,夫复何言!上是青天,下是黄土,中间是良心,你务必要说实话。假如我将英王活擒,他能甘心降我乎?如果他能甘心降我,我即降他,万不要作违心之论。“功天安回去原话对英王说了,英王拍案说道:以后再也不要劝他了。”
太平军对待李孟群十分优厚,起初,李孟群说:“我现在已经被抓,我还有个弟弟叫李孟平,请你们务必把他的尸身送回我们老家。”英王就派人去查找到李孟平尸身并送回河南固始。李孟群写了绝命词100首,流传出来的只有几首。英王去南京面见天王(原文批注:凡是讲到太平军官职时前面都要加一个“伪”字,这是写书的固定体裁)。天王说李孟群是可用之才。英王回奏说:”他是忠臣,也是有气节的人,我们应该成全他的气节。“于是天王下旨将李孟群正法。
诏旨到时,有太平军的仆射捧着天王诏旨到李孟群面前说:”听诏旨!“。李孟群问:”谁的诏旨?“回答说:”天王诏旨。“李孟群破口大骂,骂完问:”什么事儿?“回答说:”请您归天。“李孟群大笑着说:”好极了!好极了!“犹自洗了三口鸦片烟,吸罢,让人舀水来洗脸。未洗脸前,先穿好袜子,再穿上大衫,这才洗脸。洗好后大声说:”走!“
出门,四人大轿已经准备好了,他不坐,就这样信步走着。一路上来围观的人多达10多万。走到庐州得胜门内,就是行刑的地方。问那是北方,向北方叩头三个;又问那是西方,向西方叩头四个。叩毕,坐在地上呼唤:”快些!“行刑完,功天安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把李孟群的头颅和尸身缝合在一起,用棺木盛殓送回固始老家。这些都是葛老先生亲眼所见,一点没有撒谎夸大。
37 冬月十一日,工部尚书汪文炳,奉英王札饬到天京(即南京,)与干王算[?](原文缺失,估计是和洪仁玕商量事情),交代汪令我与同行。由和州过江,全是水路,到南京,虽经蹂躏之后,而光景亦有可观。至南京工部尚书晋城,我们驻在水西门外。有时进城看看,惟天王府奢侈靡丽,无以复加,其馀亦有可观。后皆为灰烬,天道恶盈,信然。工部尚书过五日即出京,由太平府回庐州。及抵庐州,多帅已将庐州围得水泄不通。
11月11日,工部尚书汪文炳,奉英王命令到天京(即南京,)与玕王商量事情,交代汪文炳带着我一起。我们从和州过江,全是水路,到南京,虽经蹂躏之后,城市街道还是可以的。至南京工部尚书衙门,我们驻在水西门外。有时进城看看,惟天王府奢侈靡丽,无以复加,其馀亦有可观。后来皆为灰烬(注:湘军火烧天王府),天道恶盈,信然。工部尚书过五日即出京,由太平府回庐州。及抵庐州,多隆阿已将庐州围得水泄不通。
38 闻英王救安徽时,大兵云集,尚有九十馀万(应该是听说的,有夸大成分)。一日著人送信与多帅云:「人各有母,太皇后(陈玉成的母亲,因为陈玉成是王爵)数年未面,如有人心,能令我母子一面否?」
送此信者,因多帅营盘从江中扎起,是要穿营(陈玉成想见母亲,需要从多隆阿的大营过去),方抵城墙。多帅回云:「大丈夫绝不暗地伤人。」
英王遂坐只炮船,迳穿营而过。多帅并令将旗免挂。英王至城,守安徽系叶云莱(陈玉成麾下大将),开口问太皇后安否。叶在城墙上痛哭曰:
「英王怎么开恩来了。多妖头屡次诈空,装扮英王,未中其计。太皇后皮箱已煮吃完矣,草根亦无有了。」英王大放恨声,回头即开船。至七星关,坐中军帐大叫曰:「今日无论文臣武将都要前进,安徽要定了。」
那知多帅看得来势凶猛,著弱兵诱之,而劲旅锐意攻城。英王正在进兵,而省会失矣。后闻亦是无口(没有活口),活埋数万,加之瘟疫大作,死者十有八九。又加与清兵开仗,有败无胜。贼内诸人云:
「英王走运时,想怎样就怎样;倒运时,想一著错一著。」
听说英王救援安徽时,大兵云集,尚有九十馀万(注:应该是听说的,有夸大成分)。一天,他派人送信给多隆阿:人都有母亲,我和我母亲好几年没见了,你要还有人心,能不能让我们母子见上一面?”送这封信是因为多隆阿的营盘从江中一步步围困,陈玉成想见母亲,需要从多隆阿的大营过去,才能到安庆城墙下。多隆阿回答说:“大丈夫绝不暗地伤人!”
英王于是坐在一只炮船上,穿营而过。多隆阿命令手下将官将旗免挂。英王至城下,守安庆城的是叶云莱,陈玉成问母亲安否。叶云莱在城墙上痛哭说:英王您怎么来了,多妖头屡次使诈,假扮是您,还好我们没有中计。您的母亲把皮箱都煮着吃完了,草根都没有了。“英王长叹一声,开船回去,走到七星关,升起中军帐,大叫:”今天无论文臣武将都要出战,一定要救下安庆城。“
谁知多帅看太平军来势凶猛,就派老弱兵将诱敌,强兵劲旅则专门攻城。英王正在进兵,而省会安庆已经丢失了。后来听说安庆城破后没有一个活口,活埋数万,加之瘟疫大作,死者十有八九。又加上与清兵打仗,有败无胜。太平军内部都小声说:英王走运时,想怎样就怎样;倒霉时,想一招错一招。
39 王筱亭,浙江钱塘人,甚有才。其父号礼亭,坐池州府知府,伊到池省亲,城即攻破,伊父尽节,遂被掳。天朝(指太平天国)之事,无一不通。与我闲谭云:「此次庐州府,真是一大观也。清朝翰林亦算稀物,庐州翰林,一百四十馀人。」
我不信,他即云:「某人系尔熟人,再来,尔细细问他,看是真伪。」
一问果然不错,遂指若某若某皆是。 (这一段是说太平天国封官太滥,清朝点翰林是稀少的,到了太平天国这里一个庐州府就有上百人。)
王筱亭,是浙江钱塘人,很有才。他的父亲号礼亭,任清朝池州府知府,他到池州看望父亲,谁知池州被太平军攻破,他的父亲殉节了,他则被太平军抓住了。他对天平天国的事情,无一不通。和我闲聊说:”如今的庐州府有一大奇观,清朝的翰林学士是个稀罕物吧?可是太平军治下庐州,翰林学士有140多人。“
我不信,他说:你和那个谁熟悉,等他再来时你问他,看看是不是真的。”
后来遇到那人,一问,果然是真的,他还指着某人说:“这个是,那个是,还有那个也是。”
40 多帅围至同治元年二月,愈来愈紧。英王著人往东乡调徽戏二班进城,对台角胜。王筱亭云:「尔看此戏一唱,多妖头必要退地扎营。」
继而果然。即问何故,他云:「英王诡计多端,令人不测。多妖头恐有别故,遂退扎以观动静。」
多隆阿围困庐州府至同治元年二月,愈来愈紧。英王派人往东乡调徽戏二班进城,唱对台戏。王筱亭说:“你看此戏一唱,多妖头必要退地扎营。”继而果然。我问他是何缘故?他说:“英王诡计多端,令人不测。多妖头怕有别的原因,所以退兵扎营,静观其变。”
41 三月,大兵不到,城内柴草不给,人心惶惶。粮食吃得二年,火药足极「七件事」柴居其一,有由来也。
三月,太平军救兵没到,城里烧火柴都没了,人心惶惶。粮食还够吃二年,火药也很充足,可就是没柴烧。开门七件事(注:柴米油盐酱醋茶),柴居其一,是有原因的呀!
42 王筱亭、缪植甫、阎海山、程鹏云等闲谈云:英王自带兵以来一帆风顺,大张旗鼓,所到之处,不破则降。最失机者,二狼河之战。彼时孙魁新、张罗刑(张洛行)、龚瞎子(龚得树)、苗沛霖、三老万、二老万、黄麾、黑麾、牛老洪诸位捻头(捻军头领),皆投英王。英王皆奏明天王刻印封王,合计人数约有五百馀万。
王筱亭、缪植甫、阎海山、程鹏云等闲谈说:“英王自带兵以来,一帆风顺,大张旗鼓,所到之处,不破则降。最失策的一次是二狼河之战。当时孙魁新、张罗刑(张洛行)、龚瞎子(龚得树)、苗沛霖、三老万、二老万、黄麾、黑麾、牛老洪这些捻军头领,都投靠英王。英王没有辨别,一股脑上报给天王,给他们都封了王,合计人数约有五百馀万。
43 多帅鲍帅杜帅三军,扎在二狼河,共五十五营。英王骄气过甚,直期将营踏平。抑知三军皆节制之师,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先出令,著孙魁新先锋,的是能打,战未一时,败下来了。又命张罗刑之侄张小阎王迎敌,一战亦败了。要之无论怎样精锐,全不能当此三军。英王怒发冲冠,自带中队中出队(出兵交战称为出队),进兵颇有道理,战有三个时辰,队全站不住了。鲍帅见英王坐在高处,命准头枪(类似现在的神枪手)二百杆对英王直打,包中皆烧,未有打著。其不死者,有天幸焉。于是鸣金收兵。二更时,令各营点名清数,共少人七十馀万[?](原文缺失,少七十五有些夸张),杀伤炮击死者居多,投降者亦不少。英王从此短气矣。苗沛霖官衔兵部正夏僚顶天扶朝纲,扫北奏王。系英王送印亲封。苗沛霖奉敬英王,百般周到;及看英王势退,安徽省失守,未一月退出十馀州县,仅落一庐州府,则又投胜保。
多帅鲍帅杜帅三军,驻扎在二狼河,共五十五营。英王骄气过甚,想一仗将清军大营踏平。需知道:这三军皆节制之师,进可以战,退可以守。英王下令,先让孙魁新作先锋,确实是能打,战未一时,败下来了。又命张罗刑之侄张小阎王迎敌,一战亦败了。总之,无论怎样精锐的太平军,都不能战胜此三军。英王怒发冲冠,自带中队中出战,进兵很有条理,打了三个时辰,英王的中队站不住阵脚了。鲍帅看见英王坐在高处,命令手下神枪手二百多人对着英王直打,却没一个打到。英王不死,难道是有上天保佑吗?
于是英王鸣金收兵。二更时,又令各营清点人数,少了七十馀万[?](注:原文缺失,少七十五有些夸张),被炮打死的居多,投降的也不少。英王从此短气矣。苗沛霖官衔:兵部正夏僚/顶天扶朝纲/扫北奏王。是英王送印亲自加封。苗沛霖对待英王十分周到;等看到英王失势,安徽省失守,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失去十多个州县,仅保住了一个庐州府,于是又暗中投靠了胜保。
44 多帅围至四月初旬,北门一条生路,又扎二营;将扎成,英王著精兵全行挖平,各营皆戒严矣。
多帅围庐州到四月上旬,只在北门留了一条生路,又扎二营;快扎成时,英王令精兵全部挖平,各营开始戒严了。
45 苗沛霖著一乞丐执竹杖,节皆打通,下留二节,用黄缎一方上皆蝇头小楷,其谄谀英王之话,至极无以复加。内求英王到寿州,他帮四旗人,一旗三十万人,攻打汴京(汴京即开封,地图上寿县离开封很远,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提到攻打汴京)。且云孤城独守,兵家大忌。以英王盖世英雄,何必为这股残妖所困。英王常云,如得汴京,黄河以南大江以北,实可独当一面(从这里看或许真是开封,看来我不懂战略)。苗来此信,恰合心思。遂请左辅施大人、右弼殷大人,二人皆奇才,商议此事。并云:
「苗雨三(苗沛霖,字雨三)真有韬略,非到寿州不可。」殷燮卿答曰:
「闻苗雨三已投胜妖,此人反复无常,诚小人之尤者。依愚见,万不宜去。」英王沉吟半时,云再谈。
苗沛霖派一乞丐拿着竹杖,竹节都打通了,只在最下边留了二节,用黄缎子写上蝇头小楷装在里边送到庐州,信里拍英王马屁的话,无耻至极。信上求英王到寿州,他赞助四旗人,一旗三十万人,攻打汴京(注:汴京即开封,地图上寿县离开封很远,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提到攻打汴京)。并说孤城独守,是兵家大忌。以英王盖世英雄,何必为这股清军所困。英王常说:如果拿下汴京,黄河以南大江以北,就可独当一面(从这里看或许真是开封,看来我不懂战略)。苗沛霖此时送来这封信,正好暗合英王的心思。遂请左辅施大人、右弼殷大人,二人皆奇才,商议此事。英王说:”苗雨三(苗沛霖,字雨三)这人真有韬略,我非到寿州不可。“殷燮卿回答说:”听说苗雨三已投靠了胜保,此人反复无常,是小人中的小人。依臣愚见,万万去不得。“英王沉吟半时,说再商议吧。
46 次日又请六部及各同检商议到寿州,皆云不相宜。户部孙大人云:
「与其到寿州,不如回天京见天王后,重整旗鼓,何患残妖不除也。」
英王大声曰:「本总裁自用兵一来,战必胜,攻必取。虽虚心听受善言,此次尔等所言,大拂吾意。」于是绝不复议。
次日又请六部及各官员商议是否要到寿州,都建议别去。户部孙大人说:”与其到寿州,不如回天京见天王后,重整旗鼓,不怕残妖不除。“英王大声说:”本总裁自用兵以来,战必胜,攻必取。虽然能虚心听取好的建议,但此次你们所说的,和我的意思相差太远了。“于是不再复议此事。
47 四月十三日定更时,英王有令,出北门,衔枚疾走,至多帅所扎新营,攻破二座,亦未多伤人。王小亭私与馀曰:
「怕英王有去志(指去寿州),今日所以破营者,正为他日地步也(地步:为下一步做准备)。」
四月十三日晚,英王有令,令太平军出北门,衔枚疾走,到多帅所扎的新军营,攻破二座,也没有多伤人。王小亭私下对我说:”恐怕英王有去寿州的意思,今日所以破营,正为下一步做准备。“
48 十四日二更时,果然退城,出北门。馀与葛老先生、王小亭、范云阶,皆骑马北走。至北门,小亭叫下马,见人拥挤,固结不解。有人见骑马者,即拿刀将马斫倒,从马身翻向前去。馀云万不宜动,一动即是踩死。三人坐有一时,见人马踩死者,堆积皆是。小亭云不走亦是不了,遂挤至城门。进门洞内,脚下人马热气,胜如火烧,馀脚又入睡马嘴中咬住,疼不可忍。前有大辫人,抓住他辫,将馀带出。见王葛二人已在门外,皆云又死一回。
十四日二更时,太平军果然从庐州城撤退,出了北门,我和葛老先生、王小亭、范云阶都骑马往北走。到了北门,王小亭叫下马,见人拥挤,挤都挤不开。太平军看到有骑马的,就拿刀将马砍倒,踩着马身往前走。我对几人说千万不要乱动,一动就会被踩死。我们三人坐了一会儿,见人马踩死的尸体,堆积的到处都是。王小亭说不走也不行,于是挤到城门口,进门洞内,脚下人马尸体散发的热气,好像火烧一样,我的脚又被倒下还没死绝的马嘴咬住,疼痛不可忍。前边有个大辫子的人,我抓住他辫,将我带出来了。再看王葛二人,他们也已到了门外,都说算是又死了一回。
49 四顾各营盘炮声不绝,只谓英王又出兵破营,绝不从退城上想。此时大队已走二十馀里矣。
回头看,各营盘炮声不绝,都说英王又出兵攻打清军营盘了,没人往撤退出城上想,此时太平军主力已走出二十馀里了。
50 予三人随尾队走四五里许,见路上杀长毛,衣皆剥尽,肤白如银,都是无头。此皆乡下百姓所杀。
我们三人随尾队走了大约四五里,一路上看百姓杀长毛,衣服都剥干净了,肤白如银,都是无头。这些都是被乡下百姓所杀的。
51 前走遇有数十人,大呼站住,忽放连枪,子从耳旁过,如鸟飞疾声。有人云:「尔也不打先锋了,尔也不烧房屋了,尔也不掳妇女了。日丫头的,杀了他罢!」小亭云:「尔等所说,一点不错。但说是长毛,有几等的长毛,譬如尔此处之人,被长毛所掳,读书的替他写字,长毛未杀,土匪未杀,官兵未杀,皆被百姓杀了。死者固属在劫,而家内生者闻之,伤心否乎?」又有人云:「把他剥了,等后来人杀他。」如是者数十次。脚脚踩的,都是死人,都是热身。哀哉痛哉,人已至此,不如蝼蚁。
往前走,遇有几十个人,大喊让我们站住,忽然就连续开枪,子弹从耳旁飞过,像鸟一样迅疾。有人说:”你们也不打先锋了,你们也不烧房屋了,你们也不掳妇女了。日丫头的,杀了他吧!“王小亭说:”你们说的一点也没错。但你们说是长毛,但长毛也分几个等级,像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被长毛抓来的,读书人帮他们写字,长毛没杀,土匪没杀,官兵没杀,却都被百姓杀了。被杀的虽然说是他们的劫数,但他们家里人如果知道了,是不是会很伤心呢?“又有人说:”把他衣服剥了,等后边来的人杀他。“这样反反复复遇到了十多次,脚脚踩的,都是死人,都是尸身热乎的。哀哉痛哉,人已至此,不如蝼蚁。
52 走有十馀里,回望火光照地如白昼,知是庐州府放火。人声呼号,如天崩地裂。
走了十多里,回头看见庐州火光照地,如同白昼,知道是庐州府放火。人声呼号,如天崩地裂。
53 至四十里铺,见濠沟内,男女淹死,不计其数。有人捞妇人至水边石上,斫(砍)手取金镯。世道至此,人犹为利,可叹可叹。
走到四十里铺,见濠沟内,男女淹死,不计其数。有人捞妇人尸体到水边石头上,砍手取金镯。世道至此,人还在争抢财物,可叹可叹。
54 行至寨门一大厂,官兵追贼,皆荡马。步兵大叫云:「三个贼不要走。」老先生云:「咱是著贼裹来的。咱保举知府,蓝顶花翎,被这些妻孙龟种剥著光个腚。」
官兵云:「老贼犹敢骂人。」
一兵向前执箭搭弓,对馀身射。旁有人云:「系老贼说的。」
遂射数箭,一箭射在肚上,一上一下,又用火枪打两枪,死矣。最惨者,射箭时,老先生呼余曰:「尔若能活,可烧点纸与我。」
走到寨门前开阔地,有官兵追贼,都放马疾驰,步兵大喊:”前边三个贼不要走。“老先生说:”我们是被贼抓来的。我有官职,是保举知府,蓝顶花翎,被那些龟孙扒成了个光腚。“
官兵说:”老贼还敢骂人?“一个士兵向前执箭搭弓,对着我就要发射。旁边有人说:”是那个老贼说的。“于是对着老先生连射数箭,一箭射在他肚子上,一上一下,又用火枪打了两枪,这才气绝。最惨的是:射箭时,老先生对我说:”你要是能活着,别忘了烧点纸钱给我。“
55 一人云:「尔的箭也射了,枪也放了,我可把我这快刀尝尝血。」
遂将予辫子手就住,手已举刀,予曰:「尔杀我也可,尔们是打行营的,若至商城西乡,尔云赵某,被尔杀了,免得家内悬望。」忽寨门出来一人,戴大帽红顶花翎,指曰:
「此人不能杀。昨日雷钦差有信与我,退城之贼,十六岁以上,概不准杀,此人未必有十六岁。」
又问我姓名,又望砍我之官兵腰牌,并云:「后查无此人,惟尔营官是问。」真是人不该死终有救。
一人说:”你的箭也射了,枪也打了,让我这把快刀也尝尝血。“就把我的辫子一手揪住,刀已举过头顶,我说:”你杀我也行,你们是到处行军的,如果到了商城西乡,麻烦说一下赵某已经被你们杀了,免得家里一直盼望。“忽然从寨门里走出来一人,戴大帽红顶花翎,指着我说:”此人不能杀。昨日雷钦差有信给我,从城里跑出来的贼,十六岁以下,概不准杀,此人未必有十六岁。“
又问我姓名,又看了看要砍我的那个官兵的腰牌,说:”后边要是查找不到这个人,惟你们营官是问。“
真是人不该死终有救。
56 寨主姓谢名福池,地方素有威望。观我通身赤条,叫人拿一黑布裤、黑绸小衫,皆是半湿;给我名片,叫拿到买卖街剃头。正在剃头,本地胡姓孙姓在官兵营内当勇,见予大惊,遂安置药铺居住,当给钱陆百。患难中乡谊有此,总算厚道。
寨主姓谢名福池,在当地素有威望。看我全身衣服被扒光,赤条条的,叫人拿来一条黑布裤子、黑绸小衫,都是半湿的;给我一张名片,叫我拿着去买卖街剃头。正在剃头,遇到我们老家胡姓孙姓两人,他们在官兵营内当勇,见到我大为惊讶。把我安置在药铺居住,只需要给钱六百。患难中有老乡如此帮助,总算厚道。
57 胡姓,系带忠字七营曹大人名克忠之戈什(戈什哈,亲兵的意思),回营与曹大人云我被掳。曹大人即令进营,问话。走至营门外,见众人飞走凶勇,拉二人,头方新剃,出营门外数步,俱杀了。我想我这此去必亦不免。走见曹大人坐一马垫在地,二面站班,整齐已极,皆云:「见老大人,如何不跪?」
我终不跪。曹大人即问曰:「尔何时著贼裹来的?尔身如何多伤?」
皆告知。又问:「尔在商城西乡,离九丈石梅府不远。尔是东赵家湾?西赵家湾?」予云:「东赵家湾。」乃云:「尔们家是好人家,尔府上我到过。」我才放心不至于死了。移时又云:「梅枫亭太荒唐。我与他招费,叫他招勇,全无音信。无奈我与他父亲交情过厚。」
这位胡姓老乡,是忠字七营的营官曹大人(名克忠)的戈什哈。他回营后和曹大人说我被抓了。曹大人就让人把我带进军营问话。走到营门外,见众兵士快步如飞,拉着两个新剃头的人,出营门外走了几步,都杀了。我想我这一去也免不了杀头。
走进军营,见曹大人在一马垫上席地而坐,二面站班的士兵都十分整齐,大喊:”见老大人,为什么不跪?“我最终也没跪下。曹大人即问:”你什么时候被太平军抓来的?为什么身上又有这么多伤?“我都说了。
又问:”你家在商城西乡,离九丈石梅府不远。尔是东赵家湾?还是西赵家湾?“我说:”东赵家湾。“
曹大人又说:”你们家是好人家,尔府上我到过。“我这才放下心来,知道不至于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梅枫亭太荒唐。我给他钱让他招兵勇,他拿了钱就全无音信了。没办法,谁让我与他父亲交情很好呢!“
曹克忠不得志时,会扎竿子(应该是指枪棒),梅府好接武朋友,他在梅府住年馀,亦到我家住过。遂细问英王到往何处,予云:「往寿州苗沛霖处。」曹大人云:「多将军派我前敌追贼,此路各寨与英王皆通声气,故不敢唐突。」又问:「我们围城时,他在城内如何布置,如何屡屡见仗。我们虽是得胜之兵,而与英王处处不能不加以小心。」
即著勇飞马回多帅云:「已得的信(的信:可靠情报),英王定往寿州,走五显庙,一路跟追。」
曹克忠不得志时,会耍枪棒,梅府喜欢接济练武的朋友,他在梅府住了一年多,也到我家住过。于是就细问英王去了哪里?我说:”往寿州苗沛霖那里去了。“
曹大人说:”多将军派我追击陈玉成,这里各个村寨都英王互通音讯,所以不敢大意。“又问:”我们围城时,他在城内如何布置,为什么屡次和我们交战?我们虽然打赢了,但面对英王还是要处处小心。“随即让人骑马去禀报多隆阿:”已经获取可靠情报,英王确定是往寿州去了,走五显庙方向,大军可一路跟随追击。“
58 曹大人叫当差的与我买衣服鞋袜。并云还要与我一路追贼。饮食起居,即与曹大人一处。有胡延龄保举总兵,先祖时雇他兴菜园(由此可见赵雨村家也不是普通人),他闻信即来,请我到他营内,并谢曹大人收留不杀之恩。每天必送供给,无不周到。曹大人著人对说,大可不必,亦是多情之人。曹大人有马师爷告假,与馀商在营;胡君知之,一意劝我回家读书。
曹大人叫手下给我买衣服鞋袜,还说要让我和他们一起去追击太平军。饮食起居,就和曹大人一起。有一个叫胡延龄的人,是保举的总兵官衔,我家先祖曾经雇佣他给我家种菜(注:由此可见赵雨村家也不是普通人),他听说后就来见我,请我到他军营内,并谢谢曹大人收留不杀之恩。每天都给我送来吃喝,十分周到。曹大人派人对他说:”大可不必这样。“他二人都是知恩图报之人。曹大人有个马姓师爷请假了,就和我商量认为在他军营中做事儿;胡君听说后,一直劝回家读书。
59 随曹大人至庄梦桥,闻英王到寿州,苗天庆(苗沛霖的侄子)将所带之人安在城外驻扎。出庐州十馀万人,至寿州仅二千馀人。请英王进城,英王所居宫殿,华丽已极。苗沛霖未敢与面,至晚候饭换第三酌面时,苗天庆戴著蓝顶花翎出来行礼,跪禀英王云:「叔父看清朝洪福过大,祈英王同享大清洪福。」英王即将酌子(酒杯)扯了(扔了),指云:「尔叔真是无赖小人!墙头一棵草,风吹二面倒;龙胜帮龙,虎胜帮虎。将来连一贼名也落不著。本总裁只可杀,不可辱。势已至此,看你如何发落!」
所带仆射及六部各丞相皆欲动手,英王云:「可以不必。」
我跟着曹大人到了庄梦桥,听说英王到了寿州,苗天庆(苗沛霖的侄子)把英王带来的人安排在城外驻扎。英王出庐州时有十馀万人,到寿州只剩下二千馀人。
苗天庆请英王进城,安排给英王居住宫殿十分华丽。苗沛霖不敢露面,到了晚饭酒过三巡之后,苗天庆穿戴者清朝的蓝顶花翎出来行礼,跪着禀报英王说:”我叔父看清朝洪福过大,想请英王同享大清洪福。“英王气的一把把酒杯摔了,指着苗天庆说:”你叔叔真是无赖小人!墙头一棵草,风吹二面倒;龙胜帮龙,虎胜帮虎。将来连个贼名也落不着。本总裁只可杀,不可辱。势已至此,看你如何发落!“英王所带仆射及六部各丞相都要动手反抗,英王说:”不用了!“
60 第三日,苗将英王送与胜保。宫保坐中军帐,旗帜枪炮排列森严,凡带兵营官皆要站班,耀武扬威。升坐,叫英王陈玉成上来。英王上去,左右叫跪,大骂云(指著胜保)尔胜小孩,在妖朝第一误国庸臣。本总裁在天朝是开国元勋,本总裁三洗湖北,九下江南。尔见仗即跑。在白石山塌尔贰拾伍营,全军覆没,尔带十馀匹马抱头而窜。我叫饶尔一条性命。我怎配跪你?好不自重的物件!」骂罢铺垫而坐。此系英王口供单,传于曹大人,送与多帅。多帅当云:「胜克斋(胜保的字或号)真是无讲究,平白受霉,亦是自取。若是我们处此,绝不见面,以宾礼待之,听圣旨分解。」
第三天,苗沛霖将英王送到胜保军中。胜保坐在中军帐中,里边旗帜枪炮排列森严,凡是带兵的营官皆要站班伺候,目的是耀武扬威。升坐后,胜保叫人带英王陈玉成上来。英王上去,左右叫他跪下,他指着胜保大骂:”你这个胜小孩,在妖朝是第一误国庸臣。本总裁在天朝是开国元勋,本总裁三洗湖北,九下江南。你一交战就跑。在白石山我马踏你25座连营,你全军覆没,只带十馀匹马抱头而窜。我下令饶你一条性命。我怎配跪你?好不自重的东西!“骂罢,席地而坐。
这是英王口供单,传到曹大人这里,再转交给多帅。多帅当着曹大人面说:”胜保真是不讲究,自取其辱。要是陈玉成到了我们这里,我绝不和他见面,只以宾客之礼待之,上报朝廷,听圣旨吩咐处理。」
61 胜宫保奏明活擒英王,上谕沿途妥为照料,解送京都。行至河南延津县,僧王作主正法,将头级解进京。僧王奏称有「果解到京,必然大伤国体」等语。人服僧王识见之高。英王十五岁破武昌省,死时廿八岁。人身体不高,面黄白色,声音出林,两眼下各长一紫痣,故号「四眼狗」。曾文正奏折有云:「自汉唐以来,未有如此贼之悍者」。
胜保奏明活擒英王,上谕要求沿途妥善照料,要把陈玉成活着押送到北京。走到河南延津县,僧格林沁作主,要把英王就地正法,将头颅送到北京。僧格林沁上奏说:“如果真把他活着送到北京,恐怕会大伤国体。”大家都佩服僧格林沁有见识。
英王十五岁破武昌省,死时28岁。人身体不高,面黄白色,声音出众,两眼下各长一紫痣,故号「四眼狗」。曾国藩奏折上说:“自汉唐以来,未有如此贼之悍者。 ”
62 曹大人叫我在营住下,俟事已定夺,送我回籍。上谕多帅往陕西打回匪。曹大人与胡总兵共送川资五十两,肩舆至商城,真是九死一生。
曹大人叫我在军营住下,等事情安定后,送我回老家。上谕让多帅去陕西打回匪。曹大人与胡总兵共同送我路费五十两白银,用小轿子把我送到商城,这一段经历真是九死一生。
63 长发起事,规条甚好。攻城掠地,凡安民后,深加体恤,所以江南半壁全为所有。自与捻匪合队,生灵涂炭,不堪言状,故又有此一败。
长毛起事之初,规矩很好。攻城掠地,凡安顿好居民后,都会深加体恤,所以江南半壁全为所有。自从和捻军合流后,生灵涂炭,不堪言状,所以才有此一败。
64 贼内诸友闲谈云,凡攻破城池,硬打开者十无一二。或闻风而逃;或到城下即降。至于捻匪起手,多系州县所逼;至逼已成功,却又全无主意。古今治乱,多在牧令,督抚之放官,岂易易哉。
太平军内的一些朋友闲谈说:凡是攻破城池,用武力硬打开的,十无一二。清军要么闻风而逃;要么见太平军到了城下就降。至于捻军起义,大多是被州县所逼迫的;等州县把他们逼迫反了,又一点应对的方法也没有。古今治乱,多在州县主官的政策实施,省长的任命,岂能随意安排?
65 霍邱县殷公,黄毛兽破霍邱时,却已活捉,印已拿去。殷公费资颇巨,即命到李家围子去,俟大兵到时,李家围系练总,帮殷公同大兵合击得胜,开复原官,后至巡抚,此实录也。
霍邱县殷先生,黄毛兽(注:头目名)攻破霍邱时,已经被活捉,官印都被拿走了。殷先生花了好多钱,运作到了李家围子,等清军大兵到时,李家围子的练总帮助殷先生会和清军打了胜仗,因此官复原职,后来当到了巡抚,这是实事儿。
66 馀到贼内,观其古董字画、珠宝玉器、金银货物,真是见所未见。始知功名富贵梦幻也,时而人时而鬼,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丝毫不假。细思孰非名利客乎?人生在世,只要于心无愧,诸事不必认真。
我在太平军中,见里边古董字画、珠宝玉器、金银货物,真是见所未见。始知功名富贵都如梦幻一般,有时为人,有时为鬼,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丝毫不假。细细想来世人谁不是名利客?人生在世,只要于心无愧,诸事不必认真。
67 闻破城时,抚帅及牧令,有求生摇尾乞怜、丑态百出者,不一而足。遇有节义者,亦加深赞羡慕,惜乎百不得一。遇有卑污苟活者,笑后,并骂不绝口,足见天地正气,不能没也。
听说破城时,巡抚、将帅以及州县主官,有的为了求生,摇尾乞怜、丑态百出者,这里就不一一细说了。遇到有气节的,太平军也赞不绝口,可惜这样的人百里无一。遇到苟且偷生的,太平军嘲笑一阵儿,并且骂不绝口,足见天地正气,不会被掩没。
68 捻头张龙,妻刘氏,名张虎,共辖贼十二万人。胜宫保(胜保)著人劝降,已许投降,总是不来。又著人催问,张虎云:
「与我们同甘共苦者十二万,宫保只准投两万人,其馀大众,叫我怎样开销?」回禀宫保(胜保),宫保云:「叫张虎亲来见我,自然有法。」
一日张虎来见宫保,升中军帐。张虎廿望岁,打扮甚是俏丽,梳一圆头,上穿黄缎紧身,下束红缎裙,就是武小旦的样子。见宫保一安,旁设一坐,宫保大加奖励,夸一回,请一回安,总请十馀回。惟营官黄开榜大骂云:「娘卖马屄的,甚么臊婆娘,宫保竟升中军帐见他!」
宫保赐张虎珠宝多多,后果降。黄开榜又将张龙杀了。即此一杀,各捻头发指眦裂,与大清誓不两立。汪洋大劫,良为浩叹。大人先生,举止何可不慎。
捻军头目张龙,妻子刘氏,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张虎,共管兵士十二万人。胜保派人劝降,已许诺投降,却总是不来。又派人催问,张虎说:“这十二万兄弟和我们同甘共苦,胜保只准投两万人,其余人马叫我们怎么安排?”
派去的人回禀胜保,胜保说:“叫张虎亲自来见我,我自然有办法。”
这天,张虎来见胜保,胜保升中军帐。张虎20多岁,打扮得十分俏丽,梳一圆头,上穿黄缎紧身,下束红缎裙,就是唱戏里武小旦的样子。见胜保请了个安,胜保在身边放了一个座位,胜保大加奖励,夸一回她,她请一回安,一共请了十多回安。惟有营官黄开榜看不惯,大骂:“娘卖马屄的,甚么臊婆娘,宫保竟升中军帐见她!”
胜保赐给张虎许多珠宝,后来果然投降了。黄开榜又将张龙杀了。就因为这一杀,各捻军头领恨得牙痒痒。发誓与大清誓不两立。汪洋大劫从此开始,实在让人浩叹惋惜。奉劝各位大人先生,言行举止一定要慎之又慎。
记得初读这本自传,我感慨良多。想说一说,但是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留给诸位读者品味吧!
个人观点,仅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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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于2025年07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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