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是急的。你看那点火的动作,便带了些不容分说的决绝。猛地一吸,两颊都凹了进去,像是要把这片刻的安宁,连同那一点星火,都狠狠地攫进肺腑深处去。随即,一缕灰白的烟,从鼻孔里,或是微张的唇间,悠悠地、却又似乎不耐烦地逸出来,立刻在眼前散成一片迷离的雾。于是,那雾后的人,眉头便仿佛舒展了些,但那舒展里,总含着一股子焦躁的余味。独坐的旅人,在站台的昏灯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就着风点上,那一点红在暮色里急促地明灭,像一颗无处安放的心跳。他什么也没想,又或者想得太多,都付与了这一吸一呼之间。烟是瞬间的知己,也是瞬间的叛徒,它给你片刻的慰藉,却将更深的空虚,烙在你的指尖。
酒就不同了。酒是慢的,是蓄谋的。无论是精致的夜光杯,还是粗朴的海碗,那澄澈的或浑浊的液体被倾注时,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液态的期待。它不是立刻给你答案,而是要你陪着它,一口一口,将光阴慢慢地磨过去。微醺之时最好,身子轻了,舌头大了,平日里紧锁着的心扉,那铁门似的,如今“呀”的一声,自己便开了。于是,豪语也来了,笑声也放浪了,眼角或许还渗出些湿漉漉的感慨。这时候,世界被罩在一层柔光里,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连自己的那点失意,也成了可以下酒的菜。但酒又是最势利的,它放大了你的情绪,却不管那情绪是喜是悲;它许你一个飘然的仙乡,却总在最后,将你重重地摔回冰冷的人间。待到明日酒醒,那昨夜的慷慨与温柔,便只剩得头痛与一片荒芜的怅然。
若说烟是躁动的青年,酒是狂放的中年,那茶,便该是沉静的老年了。自然,这也作不得准,但茶的性子,确乎是向内的、收敛的。且看那撮蜷缩的叶子,在沸水的冲击下,是怎样慢慢地舒展开来,像一个沉睡的灵魂,被温柔地唤醒。水汽氤氲起来,带着一缕清幽的香,不是花的甜腻,也不是药的苦涩,而是一种植物本身的语言,在对你无声地诉说。呷一口,舌尖上先是一点微苦,像人生中那些无可避免的憾事;但你稍一回味,那苦便化开了,变成一种润泽的、悠长的甘,从喉间缓缓地滑下去,暖意便在小腹间融融地生起来。喝一盏茶,是需要耐心的,像听一位老人讲古,絮絮叨叨的,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却在平淡中,让你品出些生活的真味来。它不给你刺激,只给你安宁;它不帮你逃避,只陪你面对。
然而我们这人间的戏剧,又怎能少得了这三位的捧场呢?它们是我们心绪的傀儡,也是我们情感的导演。得意时,恨不得“会须一饮三百杯”,将那酒当作烘托热闹的锣鼓;失意时,便只能“寒夜客来茶当酒”,在那一缕茶烟里,看往事如烟。而紧张、烦闷、无所适从的当口,便只好向那纸烟求救,让它那一点虚无的火光,来照亮片刻的虚空。
细想来,倒也颇有意思。我们吞吐的,是烟,还是无处安放的时光?我们倾饮的,是酒,还是必须沉溺的梦?我们品咂的,是茶,还是终究要面对的、平淡的真实?
烟、酒、茶,这三件物什,静静地躺在人生的桌案上,冷眼看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将它们拿起,又放下。它们自身是无言的,一切的喧嚣与沉默,一切的狂喜与悲凉,原来,都是我们自己的。
诗评老师简介: 道冲,广东电白,追随大海捕鱼者,水上漂。爱好文字,喜欢涂鸦,相信“风浪越大,鱼越贵”。诗观:诗性人所共有,诗意无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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