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大都市消逝的风景线

景智宇

说起弹街路【注一】，人们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幅老上海的市井图——小马路狭隘曲折，两旁房屋陈旧，生活设施简陋，煤炉马桶触目可见，“万国旗”随风飘荡，叫卖声此起彼伏，木拖鞋与石子路面碰撞的“滴笃滴笃”声嘈杂不绝。本世纪初，上海市区还留存几条残缺不全的弹街路，成为大都市被遗忘的角落。那里的居民都毫无例外地宣称：“这是上海滩独一无二的弹街路”，其神情说不清是自豪还是抱怨。

▲新街（景智宇2004年摄）

弹街路又称“片弹石路”“弹硌路”，由卵石、块石或碎石片铺筑，是老上海最常见的一种路面。弹街路的名称起源于苏州。上海曾经从苏州大量采购铺路石，“弹街路”之名沿用到上海。铺路石的另一来源是松江九峰。旧时人们习惯叫铺筑弹街路的工人为“弹街工”或“砌街匠”。

古代上海地区河浜密布，号称“有舟无车之泽国”。明清时期，县城里高级的道路为砖路或石板路，低级的是弹街路和土路。城外仅有一条石板大路通往嘉定，其余基本上是土路。

1843年上海开埠，租界内道路也都是土路，稍后用碎砖、碎石和煤渣铺路。1848年沿黄浦江边（今中山东一路部分路段）铺筑卵石，1861年租界大部分道路表层铺上卵石，成为较平整的弹街路。1897年修筑成的外马路（今中山南路），长2680米，宽10米，石块铺面，是华界第一条近代道路，也是当时华界最长的弹街路。1906年，上海开始大规模填浜，修筑一大批弹街路。从1910年起，上海的主干道路逐渐铺设沥青路面，而一些较小的土路、煤渣路改筑为弹街路。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上海市工务局对战火中损毁的道路进行修复，其中有大统路、新疆路、蒙古路、宝山路、西宝兴路、虬江路、公兴路、共和新路、中兴路、天通庵路、中华新路、同济路、江湾路、邢家桥路等50余条弹街路，计长3.8万余米；还有光复路、乌镇路1100米小方石路面。1934年上海华界有弹街路（含小方石路）全长约9.9万米，同期还有煤屑、沙石、泥土路面长32.2万米。据统计，1926-1936年华界内弹街路增加了近3倍。1937年淞沪战争爆发，华界遭轰炸，闸北一些损毁的沥青马路改筑为弹街路面。抗战胜利后，鉴于不少马路年久失修，上海市工务局公开招标修整马路，包括斜徐路、浦东大道等一批弹街路。1947年11月，梵皇渡路（今万航渡路）铺筑弹街路面耗资8亿元（法币）。

▲1930年代时尚女子行走在弹街路上

▲1932年一二八事变，市民扶老携幼仓皇逃难

▲1940年代三轮车在弹街路上

▲上海市工务局招标修筑弹街路的公告

1951年上海在苏州设立石料运输处，采办圆卵弹街石和方头弹街石，从此弹街路犹如雨后春笋不断出现。

▲1950年代永泰街

▲1960年代南市区有许多棚户和弹街路

▲1960年代南市西凌家宅弹街路

1950年代末是上海市区弹街路的鼎盛时期，有近4000条（含弄堂），全长81万余米。在南市、闸北、杨浦等地区，举目大街小巷，几乎都是弹街路。1958年辟筑的河南南路（人民路至中华路段）长1617米，宽15.7-20.8米，方块石路面，是上海最宽阔平整的弹街路。

▲1970年代南市区改造弹街路

1970年代以来，为改善路面状况和地下管线，城建部门对弹街路进行了分批改造，大量修筑沥青和水泥路面。为了节约费用，一些狭小的弹街路直接浇筑沥青或水泥，作表层处理，石头埋入了地下。1978年，上海市区仅剩550条弹街路（其中南市区有289条），长约9万米。至1992年，南市区共改造351条弹街路，占全区道路总数80%；仅剩17条弹街路，长3350米。小街巷居民各家自扫门前雪，在门口铺上水泥，形成不少石头和水泥斑驳混杂的路面。

▲小石桥街是远近闻名的修配一条街。1980年代为开设店铺凿去水泥表层，露出了部分弹街路面。

随着旧区改造的全面推进，上海市区弹街路越来越少。据黄浦区档案馆调查，至2003年7月，在老城厢东部尚存5条弹街路——新街、车站支路、普育西支路、秀水浜、石街，还有天柱山路、会馆后街、青龙桥后街等零星弹街路面，总长800余米。篾竹路111弄是一条上海罕见的小方石铺筑的弹街弄堂，据说这些石块1977年从河南南路搬运至此。

▲车站支路（景智宇2002年摄）

▲普育西支路（景智宇2005年摄）

▲拆迁中的秀水浜（景智宇2003年摄）

▲拆迁中的石街（景智宇2003年摄）

▲左上天柱山路，右上青龙桥后街，左下会馆后街，右下篾竹路111弄（景智宇2002-2004年摄）

笔者还在闸北、徐汇地区发现3条弹街路——京江路、蒙古路、漕东二村，长约300米。

▲京江路（景智宇2004-2005年摄）

▲蒙古路（景智宇2006年摄）

▲漕东二村（景智宇2006年摄）

这些弹街路大多坑洼不平，雨天积水成凼，孳生蚊蝇。自行车、黄鱼车从弹街路上驶过，颠簸不已，戏称“吃弹簧屁股”。那里的居民多年为出行不便而奔走呼吁。

▲中山南路1731弄81-102号小弄（景智宇2004年摄）

▲弹街路年久失修，积水成凼，左车站支路，右漕东二村（景智宇2002年、2005年摄）

然而少年不识愁滋味，天真无邪的孩子在坎坷的路面上尽情追逐嬉闹，跳绳，扯铃，捉迷藏，转呼啦圈，呈现出欢快热烈的另一番景象。

▲弹街路上的小朋友（景智宇2004年、2006年摄于新街）

弹街路是上海沧桑变迁的历史见证，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石头的史书”。1922年11月13日，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来到上海，去南市老城厢参观，经过障川路（今丽水路）和福佑路。狭窄的弹街路高低不平，垃圾遍地，臭气熏人，陪同参观的日本改造社代表稻垣守克连连表示歉意。然而爱因斯坦对弹街路有天然的亲近感，他喜欢在铺着石子的小路上漫步，同时探究深邃的宇宙图景。所以他毫不在乎地说：“没有关系，意大利也有铺着这样石头的道路呢。”【注二】

▲意大利的弹街路（景智宇2017年摄于佛罗伦萨）

弹街路不仅属于上海，而且是一种国际现象。欧洲一些国家把弹街路和古堡一起列为保护对象；罗马、佛罗伦萨等城镇至今还保留着许多完好的弹街路；瑞士有大量用卵石铺砌的弹街路，非常漂亮。

上海的弹街路积淀了传统文化的深厚底蕴，成为大都市罕见的风景线，引起国内外许多民俗爱好者的兴趣和关注。1993年春天，一位日本妇女参观南浦大桥后，不经意走到石街和秀水浜（多稼路旁两条相连的小路，2003年8月消失）。弯曲的弹街路、旧式的房屋和淳朴的本地风情，令她倍感新奇，恍若穿越了时光，来到传说中的老上海。以后她每年都不远千里重访这个“城市村庄”，并同居民们交了朋友，一时传为佳话。

▲上海曾经的弹街路面，左上新街、右上普育西支路，左下漕东二村，右下青龙桥后街（景智宇2004-2006年摄）

在本质上，弹街路与现代城市并不抵触。美国建筑学理论家C·亚历山大等人在《城市设计新理论》中指出，混凝土和沥青只适用于铺筑高速公路，因为它们对环境具有严重的不良影响——破坏微气候和地表天然排水，“行人步行在其上感到不悦”，“动植物几乎无法继续生存”。他们还说：“试想一条简单的小路吧。它是泥土上用铺路砖或铺路石直接铺砌而成，路面之间有大量的缝隙。这种小路适合于人们步行、栽种花草、消磨时光和吸收雨水。你从一块石头走到另一块石头，就会直接感到大地在你的脚下。它不会裂缝，因为泥土塌陷时，石头会随着移动，并渐渐呈现坎坷不平的特征。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道路的年代和各个时期的历史几乎都会记录在它的轻度的高低不平之中。”这段话真是对弹街路最绝妙、最传神的写照。石头象征着永恒，泥土使人与大地气脉相连。人们徜徉在弹街路上，心旷神怡，仿佛从喧嚣的都市回归大自然。因此，弹街路不仅能满足人们的怀旧心情，还具有城市生态环境和景观美学上的意义。

▲轰鸣的推土机正在吞噬弹街路（景智宇2003年摄于石街）

时代在前进，经济在腾飞，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一条条宽阔大道纵横贯联。在推土机的无情碾压下，弹街路黯然离我们远去。如今在上海市区，除了极少数新筑的景观路面，弹街路已难觅踪影。【注三】【注四】然而上海人对弹街路仍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结，因为毕竟与之相依相伴度过了几百年漫长岁月，留下了太多的回忆和憧憬。

【注一】对于弹街路涵义，并没有很严格的界定。按照江苏省公路局1931年编制的《路面工程施工细则》：弹街路的铺路石“厚十五公分，宽十公分，长八公分”，“外露之面，须削劈平整，庶可使路面光平”。显然这里所指的弹街路的是小方石块铺筑的路面。《细则》将卵石、各种碎石路面另外归类。也有不少文献将小方石路从弹街路中移除，另列一类。而上海及周边地区人们习惯将小方石、卵石、碎片石路面统称为弹街路。

▲《路面工程施工细则》第五章“弹街路面”（局部）

【注二】国内曾经盛传着一个动人的故事——爱因斯坦在上海弹街路边见到不少工役正在敲打石块，其中还有妇女和儿童。得知他们辛苦劳动一天只挣5分钱，爱因斯坦极为震惊，叹息中国人“是世界上最贫困的民族”。但是经笔者考证，这件事发生在香港，与上海无关。（参见：景智宇《拨开爱因斯坦访问上海的迷雾》，载《上海滩》杂志2009年第12期）

【注三】2003年，黄浦区档案馆曾向有关部门建议，保存区境内3条弹街路并予以整修，此外在上海老街、文庙路铺筑部分弹街路面，以重现古邑市井风貌，未获响应。

【注四】1999年，多伦路文化名人街揭幕，道路铺筑了小方石。虽然弹街路面不是原生态的，但与这条路的建筑风貌和沉淀的人文底蕴是融洽的。2008年，桃江路铺上了整齐的小方石，但许多人认为这条弹街路老上海“味道”不浓。

▲多伦路今貌（景智宇摄）

▲桃江路今貌（景智宇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