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的储位之争,如同一记重锤击碎了盛世的幻象,让李世民这位开创贞观之治的帝王尝尽了苦楚。两年后亲征高句丽的失利,更使李世民的身心遭受双重打击。曾经意气风发的天可汗,如今拖着病躯强撑朝堂,唯有那日渐浑浊的双眸中,偶尔闪过的锐利光芒,还在昭示着他不甘沉寂的雄心。
这位迟暮的帝王,始终未能摆脱对赫赫武功的执念。高句丽战场上的遗憾,促使他将目光再度投向曾经建功立业的西域。这片广袤的土地,即将见证贞观盛世最后的军事华章——两场性质迥异的远征:一场是个人英雄主义的绝唱,另一场则是帝国意志的终极彰显。
王玄策的传奇,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徐徐展开。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使节,将以一己之力在异域谱写惊世篇章,而这段故事的开端,还要从吐蕃的扩张说起……
在群星璀璨的大唐名臣中,王玄策或许算不上最耀眼的那颗。作为大唐的外交使者,他在贞观年间两度奉命出使天竺,而他的传奇故事正是发生在第二次出使之行。
让我们将时光回溯到故事的开端。贞观十五年,在玄奘西行求法、面见戒日王之后,这位天竺君主为与大唐正式建交,特意致书唐朝,表达了友好之意。
大唐朝廷对此积极响应,派遣云骑尉梁怀持节出使天竺,开创了两国官方往来的先河。
戒日王对大唐使节表现出极大的热忱,不仅亲赴边境相迎,更将李世民的诏书高举过头顶,其恭敬之态可见一斑。随后,戒日王遣使回访长安,进献诸多天竺珍宝,两国由此建立了友好邦交。
贞观十七年三月,李世民再度遣使访印,王玄策担任使团副使。此番戒日王的迎宾之礼更显隆重:街市焚香相迎,群臣夹道恭候,众臣接诏后向东朝长安方向行跪拜大礼。
使团返程时,戒日王更进献火珠、郁金香、菩提树等珍稀贡品,充分彰显其对大唐’天可汗’的尊崇之情。然而这一切,都在贞观二十二年戒日王驾崩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贞观二十一年,王玄策擢升东宫左卫率长史一职,奉太宗之命再度出使天竺。此番受命为大唐使团正使,王玄策率三十余名随从踏上万里征程。彼时长安距天竺路途遥远,戒日王驾崩的消息尚未传至中原。
历经两月有余的艰难跋涉,使团终抵天竺边境。众人皆翘首以盼戒日王遣使相迎。王玄策更是心潮澎湃,忆及前番出使时盛况空前的迎接场面,戒日王执礼甚恭的情景犹在眼前。身为大唐使节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国之强盛,方显使节之尊荣!
然天有不测风云。入境三日,忽见旌旗猎猎,大队天竺兵马疾驰而来。王玄策初以为戒日王亲至,正欲整装相迎,却骤然察觉杀气弥漫。待定睛细看,方知来者不善。急令部属撤退之际,敌军已蜂拥而至。刀光剑影间,随行人员尽数罹难,唯王玄策与副使蒋师仁力竭被擒。
铁镣加身之时,王玄策仍百思不解:堂堂大唐使节,何以转瞬沦为阶下之囚?个中缘由,犹待揭晓。
王玄策与副使蒋师仁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沦为了阶下囚。在前往印度王城的押解途中,王玄策终于理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戒日王驾崩后,印度各邦国再度陷入群雄割据的局面。经过激烈角逐,来自帝那伏帝(今印度北部蒂鲁特)的阿罗那顺最终问鼎王座。这位新王行事激进,以铁腕手段镇压反对势力,对外大肆扩张疆土,同时全盘否定戒日王时期的政策法令,其中自然包括与唐朝交好的外交方略。
当获悉唐朝使团即将来访的消息,阿罗那顺竟贸然下令发动突袭。此举充分暴露出其政治上的鲁莽——即便要对外用兵,也该挑选软柿子捏,贸然招惹大唐这头猛虎,无异于自取灭亡。
待到真相大白之时,押解队伍已逼近王城。王玄策深知一旦入城便插翅难逃,遂与蒋师仁密谋脱身之策。借着夜色的掩护,二人假称内急诓骗守卫松绑,趁其不备从背后偷袭得手。换上守卫装束后,他们成功逃出军营,一路向北疾驰而去。
临别时,王玄策在心底立下誓言:他日定要卷土重来,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王玄策与蒋师仁在异国他乡孤立无援,复仇之志却愈发坚定。归国求援实非上策——万里迢迢恐生变故,更难以面对全军覆没的问责。复仇之火在王玄策胸中熊熊燃烧,既为袍泽血仇,更为帝国尊严。
深思熟虑后,王玄策决意另辟蹊径——向北邻尼泊尔借兵。这步棋可谓深思熟虑:尼泊尔与吐蕃联姻,尺尊公主下嫁松赞干布,而松赞干布又与唐太宗结为翁婿。凭借这层特殊关系,王玄策以松赞干布之名成功借得七千精骑。
更令人振奋的是,这位外交使节展现非凡才能:以大唐使节身份号令周边属国,又募得两千余众;松赞干布闻讯亦派千骑驰援。
短短时日,王玄策便从孤身逃难的使臣,摇身变为统帅万军的将领。这段传奇经历,既彰显了大唐的威望,更体现了王玄策非凡的外交智慧与胆略。
在此之前,王玄策从未真正统领过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然而命运的机遇让他获得了一次开创军事传奇的机会——他将率领一支多国联军在异国土地上书写辉煌篇章。
在完成部队整编后,王玄策自任行军大总管,任命蒋师仁为先锋官,率领这支气势恢宏的联军向印度进发。
‘阿罗那顺!你必将为当初的莽撞决定付出惨痛代价。’王玄策目光如炬,心中坚定,’我身后站着的是繁荣昌盛的大唐帝国,而你仅凭一颗嗜血之心行事,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王玄策端坐马上,凝视着印度王城的方向。突然,他’唰’地抽出战刀,振臂高呼:’为牺牲的弟兄们复仇!为大唐的荣耀而战!’
这声呐喊打破了原野的寂静。随即万马奔腾,卷起漫天黄沙,万余将士如狂风般扑向印度王城。
‘全军听令!目标——茶博和罗城!’
王玄策选择这座位于印度北部的城池作为首要攻击目标,正是因为情报显示阿罗那顺此刻正在城中。一场载入史册的战役即将打响,其中火牛阵的威力将震惊整个战场。
经历三天急行军,王玄策于贞观二十二年(648年)五月初十兵临茶博和罗城下。他的突然出现令阿罗那顺措手不及,仓促之下,阿罗那顺下令紧闭城门,避而不战。
阿罗那顺的战术意图十分明确——拖延。他希望通过闭城固守,消耗王玄策的士气与补给,同时为自己争取备战时间。尽管遭遇突袭,阿罗那顺对自己的实力仍信心十足:占据主场之利,兵力充足,更握有一支在他看来足以扭转战局的王牌——象军。
象军,即以战象为坐骑的冲锋部队,是印度战场上的独特兵种。虽然行动迟缓,但战象冲击力惊人,一旦冲锋便如钢铁洪流般势不可挡。茶博和罗城内驻扎数万象军,阿罗那顺视其为决胜关键。短暂整备后,他果断下令主动出击。
首战爆发,王玄策因缺乏实战经验,加之从未应对过象军冲锋,阵型迅速被撕裂,只得下令后撤二十里重整。
初战失利并未动摇王玄策的斗志。稳定军心后,他冷静分析战局,意识到阿罗那顺的倚仗全在象军。通过首次交锋,他不仅见识到了象军的恐怖威力,更敏锐地发现了其致命弱点——象军的战斗力完全依赖战象本身,驾驭者反而成为薄弱环节。
王玄策在悟透这个战术后,立即着手实施他的作战方案。他经过深思熟虑,选择了一种看似普通却极具战略价值的动物作为对抗大象的武器——牛群。
牛的优势显而易见:它们性情温和容易控制,体型虽不及大象却胜在数量优势。但王玄策深知,单纯的牛群难以抵挡象军,于是他下令为每头牛的牛角绑上锋利的刀刃,并在牛尾系上浸满油脂的芦苇。
这个战术的核心在于利用火牛阵来破解象军的攻势。当燃烧的芦苇灼痛牛尾时,受惊的牛群必将发狂般地冲向敌军。有趣的是,这个战术并非原创,早在战国时期,名将田单就曾成功运用过类似的火牛阵。王玄策此举可谓是对古代智慧的一次完美借鉴。
尽管王玄策此前从未指挥过大规模战役,对战术的成功率并无十足把握,但他还是精心部署了一切。在茶博和罗城五里外,他摆开阵型,派蒋师仁率领轻骑兵诱敌。
当阿罗那顺果然派出数万象军出击时,王玄策抓住时机,下令点燃牛尾。霎时间,数百头火牛在烈焰的驱使下,如排山倒海般冲向敌军,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火牛对阵象军的壮观场面。
这些火牛虽然体型不及大象,但周身裹挟着熊熊烈焰,威力陡增。面对这般骇人景象,象群顿时乱作一团,惊恐地四散奔逃,整个象军阵型瞬间土崩瓦解。
‘全军冲锋!’王玄策果断下达第二道军令。此前他一直在静观战局,早已做好撤退的预案。但此刻见敌军阵脚已乱,当即亲率大军掩杀过去。
这场激战过后,阿罗那顺的象军遭受毁灭性打击:数千战象折损,三千士兵伤亡,更有上万士兵在慌乱中坠象,走投无路之下跳河溺亡。
曾经让阿罗那顺引以为傲的象军主力,就此灰飞烟灭。
败报传来,阿罗那顺只得仓皇退守茶博和罗城,紧闭城门负隅顽抗。但此刻王玄策已无所顾忌,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惜一切代价,速破此城!’
唐军随即展开全面攻势,云梯、投石车、弓弩等攻城器械轮番上阵。印度军队素来以象军为傲,擅长平原野战,却对守城战束手无策。如今王牌尽丧,阿罗那顺纵有通天之能,也难挽败局。
印度城邦的防御工事远不及高句丽城墙那般坚固高耸,在王玄策凌厉的攻势下,阿罗那顺的防线很快土崩瓦解。城破在即,这位印度国王做出了一个惊人决定——率领残部仓皇南逃,而王玄策的追兵则紧咬其后。
人的抉择往往随着处境而变化。起初阿罗那顺单纯地想要摆脱追兵,他笃定在自己的领土上,大唐使者不敢穷追不舍。然而经过一整天的亡命奔逃,从茶博到罗城,穿越印度连绵的群山,他才惊觉自己的判断失误。
每当阿罗那顺试图休整,斥候就传来王玄策逼近的警报,迫使他又一次匆忙启程。
几番周折后,这位新晋国王终于意识到:身为统治者若被一个使节追得狼狈逃窜,日后如何服众?于是他在一处要地重整旗鼓,准备背水一战。
蒋师仁作为先锋官第一时间获知敌情。这位谨慎的将领并未贸然进攻,他深知困兽犹斗的道理——此刻的阿罗那顺已非昔日心存侥幸的对手,而是陷入绝境的猛兽。蒋师仁当即暂停追击,飞马向后方主帅王玄策请示军令。
王玄策深知此刻正是彻底击败阿罗那顺的最佳时机,关键在于战术的巧妙运用。他迅速与蒋师仁的部队会合,随即部署了一套精妙的作战计划。
王玄策将部队分为多个作战单元:
1. 蒋师仁率领的前锋部队负责诱敌深入,接敌后佯装溃败撤退
2. 其余部队在王玄策中军三里外隐蔽待命,保持绝对静默
3. 以帅旗摇动和战鼓为号,各部队同时从四面出击合围敌军
这一战术安排堪称古代军事史上的’口袋阵’典范。部署完成后,蒋师仁率先执行诱敌任务。
当蒋师仁部队距敌二里时,阿罗那顺果然迫不及待地发起冲锋,企图趁唐军立足未稳取得先机。蒋师仁按计划佯败撤退,阿罗那顺兴奋追击,却未察觉蹊跷之处——为何未战先退?
当阿罗那顺醒悟时,其部队已完全陷入王玄策精心设计的包围圈。与当初贸然袭击使团如出一辙,他再次因鲁莽判断而惨败。尽管阿罗那顺率残部拼死突围,逃往乾陀卫江方向,但王玄策不给其丝毫喘息之机。
最终,王玄策仅凭万余人的多国联军,一路势如破竹深入印度腹地,不仅生擒阿罗那顺与其王后,更俘获一万两千余众,攻克五百八十座村落,创造了以少胜多的军事奇迹。这场战役充分展现了王玄策卓越的军事才能和战术智慧。
客观而言,阿罗那顺在此战中并非没有尽力。起初,凭借象军的强大冲击力,他一度占据了上风,然而最终仍难逃战败的命运。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他贸然突袭王玄策使团的决策失误,另一方面则在于王玄策卓越的军事才能。
最终,王玄策成功报仇雪恨,将阿罗那顺及其王后押解回长安。李世民闻讯后龙颜大悦,擢升王玄策为散朝大夫,使其官阶从七品升至五品。
作为外交使节,王玄策在异国突遭变故却能临危不乱,凭借个人智慧,在不依靠大唐朝廷支援的情况下,竟能生擒印度国王,堪称传奇。
即便将他比作好莱坞冒险电影中那些充满魅力的主角,也毫不逊色。正如日本作家田中芳树所言,王玄策的事迹不仅是一段惊险的冒险故事,更展现了贞观年间大唐子民与生俱来的自信风范。
这种自信与气度的根源,在于国家的强盛与民风的淳正。王玄策不过是众多将这份自信转化为实际行动的代表之一。他的个人壮举,无意间再次让大唐威名远扬海外。值得一提的是,王玄策此行不仅带回了阿罗那顺,还带回了一位印度术士,而此人与李世民后来的驾崩存在某种关联。
接下来,让我们将目光转向贞观二十二年大唐扬威海外的第二件大事——西征龟兹。
此前提到,李世民自东征高句丽归来后,便将战略重心转向西部。西部地区可谓李世民的福地,’天可汗’的威名正是源于他对西域的一系列经略。
自贞观九年起,李世民就立志完全掌控西域。高昌的覆灭更激发了他经营西域的雄心,数年间,他对焉耆、龟兹等西域国家频频用兵,虽无大规模战事,但小规模冲突不断。
初唐时期,西域诸小国在大唐军事压力下纷纷寻求大国庇护。西突厥作为西域霸主,对唐朝经略西域深感不安,遂采取外交手段,率先拉拢战略要地焉耆王国。这一举措旨在切断唐朝与西域各国的联系通道。面对西突厥的橄榄枝,焉耆王龙突骑支当即倒戈,不仅中断对唐朝贡,更封锁了唐朝通往西域的重要商道,严重损害了唐朝在西域的战略利益。
为扭转不利局面,贞观十八年(644年)八月,唐太宗李世民任命名将郭孝恪为西州道行军总管,率精兵三千奇袭焉耆。

恰逢焉耆内乱,国王之弟颉鼻、栗婆准等人主动投唐。
郭孝恪抓住战机,以栗婆准为向导发动突袭,斩首七千余级,生擒焉耆王,并扶植亲唐的栗婆准组建新政府。
然而战局突变,唐军班师仅三日,西突厥便大举反扑,俘虏栗婆准,另立亲突厥政权。这次军事行动虽取得战术胜利,却未能彻底解决西域问题,西突厥的威胁依然存在。与此同时,龟兹国(今新疆库车)趁唐军征讨焉耆之际,秘密派兵支援焉耆,显示出西域诸国在突厥影响下形成的反唐联盟态势。这场军事博弈折射出初唐时期西域复杂的地缘政治格局。
贞观初年,龟兹国与唐朝关系较为融洽,国王苏伐叠频繁派遣使者前往长安朝贡。然而在唐朝出兵增援焉耆后,龟兹便中断了对唐朝的进贡。
苏伐叠去世后,其弟诃黎布失毕继位,不仅延续了疏远唐朝的政策,甚至为讨好西突厥而多次出兵侵扰唐朝的附属国,这一系列举动最终触怒了唐太宗李世民。
辽东战事结束后,李世民一直在寻找机会经略西域。诃黎布失毕的挑衅行为正好给了唐朝出兵的正当理由。贞观二十一年(647年)十二月,李世民任命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为昆仑道行军大总管,契苾何力为副将,会同安西都护郭孝恪等将领,统率十万大军讨伐龟兹,并联合铁勒、突厥、吐蕃、吐谷浑等部族协同作战。
阿史那社尔原为突厥将领,贞观二年因抵抗薛延陀失利而受到颉利可汗排挤,被迫西迁至可汗浮图。贞观四年,他趁西突厥内乱之机出兵攻占其半壁江山,自立为都布可汗。
此后,阿史那社尔急于报复薛延陀,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贸然出征,结果大败而归,不得不退守高昌。因担心高昌与西突厥联合夹击,他最终于贞观九年率部归顺唐朝。
贞观十四年(640年),突厥将领阿史那社尔随侯君集征讨高昌,因战功显赫被册封为毕国公。在贞观二十一年(647年)的龟兹之战中,李世民特意委派阿史那社尔担任主帅,这绝非偶然。作为突厥贵族,阿史那社尔不仅熟悉西域地形,更深谙当地语言文化,这些优势使他成为远征军统帅的不二人选。
李世民深知此役关系重大,西域战略布局在此一战。阿史那社尔汲取了先前征讨薛延陀的教训,自十二月受命起便精心筹备,直至次年四月方挥师西进。这是这位突厥将领首次独当一面,肩负起为大唐开疆拓土的重任。
面对皇上的信任,阿史那社尔内心激荡。他始终铭记李世民的知遇之恩——当年危难之际的收留,多年来毫无保留的信任。此刻,他暗自发誓定要报效这份恩情。‘陛下既有重托,臣必当万死不辞!‘
阿史那社尔在心中立下誓言,誓要在西域为大唐再立新功,让天可汗的威名远播万里。
值得一提的是,对龟兹的征讨成为唐太宗李世民在位期间的最后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也是贞观年间大唐对外用兵的收官之战。
贞观二十二年(648年)九月,大将阿史那社尔率领十万唐军历经五个月长途跋涉抵达西域。为确保集中兵力攻打龟兹,他先发兵击溃了西突厥的处月、处密二部,消除了侧翼威胁。首战告捷后,这位曾纵横西突厥的将领却不得不面对一个战术难题。
出征前夕,李世民特别叮嘱阿史那社尔:对西突厥只可威慑,不可大举讨伐。因此他在击溃处月、处密二部后立即收兵,转而向龟兹进发。要抵达龟兹,必须经过由西突厥扶植的傀儡政权焉耆,其国王薛婆阿那支是西突厥的代理人。这预示着唐军的下一个对手将是这个亲西突厥的焉耆政权。
阿史那社尔认为,焉耆国力弱小,若全力进攻定能速战速决。但唐军的主要目标是龟兹,若在焉耆耗费过多兵力恐非上策。况且一旦攻下龟兹,焉耆自然会重新归顺大唐。
经过深思熟虑,阿史那社尔决定从南面绕过焉耆,直取龟兹。十月二十日,他率领唐军兵分五路,从焉耆西境北上,直抵龟兹北境。此时,焉耆王薛婆阿那支也收到了唐军进犯的消息。
作为西突厥麾下的盟友,焉耆与龟兹长期互为唇齿,共同对抗唐朝。想到当初郭孝恪攻打焉耆时龟兹的及时相助,薛婆阿那支决定派兵支援,以报昔日之恩。
十月二十五日,薛婆阿那支亲率五千精兵驰援边境。他本欲协助龟兹防守东部防线,却低估了唐军的兵力规模。若事先多做侦察,他断不会仅带如此少的兵力——或许他还停留在郭孝恪上次仅率三千人马来袭的印象中。
得知薛婆阿那支出兵的消息后,阿史那社尔当机立断:必须迅速歼灭这支敌军,切断焉耆与龟兹的联系,同时震慑龟兹。他立即命郭孝恪率领万名将士,沿焉耆边境直扑其王城方向,准备在半路截击薛婆阿那支。
捷报传来,郭孝恪率军三日内大破敌军,斩杀了薛婆阿那支。阿史那社尔闻讯欣喜若狂,却也不忘焉耆政局需要稳定。深思熟虑后,他立即派遣传令兵快马加鞭赶往郭孝恪处,指示其进驻焉耆王城,扶植薛婆阿那支的堂弟先那准登上王位,并留下数千精兵驻守,随后火速回师与大部队汇合。
郭孝恪办事雷厉风行,仅用四日便完成所有部署,顺利与阿史那社尔会师。至此,后顾之忧已除,龟兹这座期盼已久的城池终于近在咫尺。
十一月初六,唐军抵达距龟兹王城仅三百里的碛口。历经风沙洗礼的将士们摩拳擦掌,准备一鼓作气攻取伊逻卢城。但阿史那社尔却突然下令暂停进军。
这并非临阵退缩,而是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要为进攻龟兹制定周密的作战计划。虽然龟兹国力弱小,但远征作战仍需谨慎。当年征讨薛延陀的惨败教训,让阿史那社尔格外重视这次军事部署。为此,他召开了出征以来的首次军事会议。
会上,将领们的战术意见产生了严重分歧。
契苾何力副将率先发言:’我军兵分五路抵达龟兹边境,如今既已入境,理应继续分兵突袭各战略要地。若全军集中攻打王城,恐遭龟兹各镇守军合围。’
郭孝恪当即起身反驳:‘龟兹弹丸之地,不足为惧。我军长途跋涉数月,分兵只会削弱战力。不如集中兵力直取王城,其余城镇必当不战而降。’
阿史那社尔凝神倾听各方意见,首次统帅大军的沉重感此刻尤为真切。当战略目标已然明确,他才真正体会到那些久经沙场的唐军名将——李靖、侯君集、李世勣、李道宗等人——当年面临抉择时的艰难。如今这份重担落在了自己肩上,没有现成的答案,唯有靠自己决断。
军帐内的争论仍在继续。继契苾何力与郭孝恪之后,伊州刺史韩威抚案而起:’龟兹王城距此三百里,分兵恐非上策。西域地势诡谲,气候无常,若各路兵马不能如期会师,攻城恐成泡影。龟兹虽小,王城守备必不松懈。’
‘十万大军齐头并进,机动性堪忧。’司农卿杨弘礼摇头反驳。
右骁卫将军曹继叔突然拍案:’将军!当务之急是确保进退有据!’这句话如惊雷般点醒了阿史那社尔。此次远征承载着李世民的殷切期望,作为行军总管,他必须对全军负责——即便不能攻克龟兹,也绝不容许折损大唐威仪。面对这等小国,战败二字根本不在考虑之列。
分兵最大的隐患在于联络不畅。在这个烽火传讯的年代,一旦某路兵马遭遇不测,后果不堪设想。思虑再三,阿史那社尔终于下定决心:在攻陷伊逻卢城之前,十万唐军必须同进同退。
大军开拔之际,阿史那社尔作了周密部署:由熟悉地形的韩威领一千精骑为前哨,曹继叔率三万中军保持三十里间距,自己亲统六万主力压阵。如此安排虽显保守,却可确保前军遇险时能迅速撤回,避免全军陷入被动。
这位初次挂帅的将军暗自思忖:即便不能建功,也绝不能重蹈杨广辽东惨败的覆辙。
此刻的阿史那社尔尚未料到,这场远征竟会出乎意料地顺利……
公元647年十一月十五日,韩威率领的唐军先锋部队抵达多褐城(今新疆轮台西),在此与龟兹军队首次遭遇。
此前阿史那社尔击败薛婆阿那支的战事已震动龟兹全境,部分守将因畏惧唐军锋芒而向西撤退。然而龟兹王诃黎布失毕却镇定自若,他坐镇伊逻卢城,不仅拒绝西逃,更在得知唐军逼近时,决定集结全城兵力全力抵抗。为表明抗战决心,诃黎布失毕亲自挂帅出征。
韩威率部刚出多褐城,便遭遇诃黎布失毕、宰相那利和大将羯猎颠统率的五万龟兹大军。见唐军先锋仅千余人,龟兹王喜出望外,当即挥师进击。
面对绝对劣势,韩威明智选择避其锋芒,迅速撤退。这一战术性后撤既因兵力悬殊,也暗藏诱敌之意。
撤退途中,韩威所部与曹继叔率领的三万主力唐军会合。此时唐军已无退意,严阵以待。虽然龟兹军五万之众在数量上占优,但若能冷静部署,胜负犹未可知。这场即将到来的对决,将成为检验双方统帅智慧与将士勇气的关键一战。
诃黎布失毕正率军追击得起劲,猛然发现前方黑压压的唐军列阵以待,顿时愣住了。此刻他才恍然醒悟——韩威的撤退恐怕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正所谓’兵随将转’,主将这一迟疑,龟兹大军立刻陷入混乱。将士们面面相觑:是进是退,总得有个军令啊!
韩威何等敏锐,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与曹继叔率数万唐军如猛虎下山般扑向龟兹军阵。等诃黎布失毕回过神来,唐军已杀到眼前——刀光闪处人头落,马蹄过处血肉飞。龟兹数万大军顷刻间溃不成军。
仓皇败退的诃黎布失毕只得逃回王城。唐军乘胜追击八十余里,斩首万余级,首战告捷。
捷报传来,阿史那社尔虽喜不自胜,却深知越是深入敌境越需谨慎。故按兵不动,直至十二月初一方进抵伊逻卢城下。令人意外的是,诃黎布失毕竟已携那利、羯猎颠等轻骑西遁,将王城拱手相让。
这真是:千般算计终成空,不费吹灰得王城!
此时,阿史那社尔仍保持着清醒的战略判断。在他看来,只要龟兹王诃黎布失毕一日未被擒获,这场远征就不能算作真正完成。短暂休整后,他作出周密部署:命郭孝恪镇守伊逻卢城,曹继叔与韩威协防,自己则亲率沙州刺史苏海政、尚辇奉御薛万备及三万铁骑向西追击。
当唐军疾驰六百里后,斥候急报在拨换城(今新疆阿克苏)发现了诃黎布失毕的踪迹。阿史那社尔当即下令合围该城。
此时的龟兹王已成惊弓之鸟,深知再难像在伊逻卢城时那般轻易脱身。他下令加固城防,誓要在拨换城与唐军决一死战。
这场攻防战不仅是军事策略的较量,更是双方统帅意志力的终极对决。对远征数千里的唐军而言,能推进至此已属奇迹;而对龟兹守军来说,拨换城已是背水一战的最后阵地。
最终,唐军以顽强的意志力赢得了胜利——这场攻坚战持续了整整四十天。当战事进行到最后阶段时,支撑唐军将士的早已不是论功行赏的承诺,而是’扬大唐天威’的坚定信念。这份执着终获回报:唐军不仅攻克坚城,更生擒诃黎布失毕与其大将羯猎颠。
唯一遗憾的是,龟兹宰相那利趁乱逃脱。这个漏网之鱼,日后将成为唐军的心腹大患。历史的走向证明,有时一个关键人物的去留,足以改变整个战局的演变。
唐军攻克拨换城后,那利率领残部五千成功突围。也许是擒获龟兹王诃黎布失毕让唐军放松了警惕,竟无人追击这支溃逃之军。就在阿史那社尔忙于安抚城内百姓时,那利已悄然酝酿着一个大胆的复仇计划——突袭伊逻卢城。
那利敏锐地察觉到战机:唐军主帅阿史那社尔远在拨换城,伊逻卢守备必然空虚。郭孝恪等将领此刻或许正陶醉于胜利的喜悦中,正是发动奇袭的最佳时机。这位智勇双全的将领当即集结残部,并联合当地亲西突厥的部落武装,火速回师伊逻卢。
事实证明那利的判断极为准确。当阿史那社尔率三万主力离开后,伊逻卢的防务确实出现了致命漏洞:郭孝恪仅带千余人驻守南城,曹继叔率两千人驻扎北城,城内竟无大将坐镇。
虽然郭孝恪的城外布防是为防范周边潜在叛乱,却忽略了城内同样暗藏危机——这个疏忽即将带来严重后果。
唐军在南城外三十里扎营后不久,一位当地龟兹人向主帅郭孝恪提出警示:在唐军到来前,龟兹国内最具影响力的并非国主诃黎布失毕,而是逃亡在外的宰相那利。这位降民还提醒郭孝恪,王城军民虽已归降,但人心未附,建议加强戒备。然而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却将忠告置之不理,这一疏忽即将带来严重后果。
那利率领部队急行军三日,秘密抵达伊逻卢城西五十里处。为避免惊动城南的郭孝恪部和城北的曹继叔部,他令部队潜伏待命,同时派遣心腹潜入王城,与城内伪降的龟兹将领取得联络。经过周密部署,在一个无月的夜晚,这批潜伏将领突然打开城门,那利率军借着夜色掩护悄然入城。
当郭孝恪察觉异常时,叛军早已控制了王城八个时辰。
盛怒之下,郭将军亲率千名精锐直扑城门,经过激烈厮杀终于破门而入,一路杀向内城。凭着战场直觉,他判断那利必定藏身龟兹王宫,可当他杀入宫殿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此时这位执着的将领似乎陷入某种偏执,不顾自身安危,又调转马头从西门杀出城外,一心只想擒获那利,全然不顾战场形势的变化。
当郭孝恪正在焦急搜寻那利踪迹时,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刺穿了他的咽喉。这位威震西域的安西都护府将军,竟以如此方式壮烈殉国,成为唐军西征龟兹战役中唯一阵亡的高级将领。
将军之死点燃了唐军的怒火。
短暂整顿后,一名骑兵校尉疾驰至城北,将噩耗传给了曹继叔。听闻郭孝恪战死,曹继叔怒发冲冠,当即率部猛攻城池。那利此时正专注于西门防务,对北门的突袭疏于防范。待其察觉时,曹继叔已率军破城而入。
仓皇间,那利仅带着数名亲兵逃出城外,向东境狼狈逃窜。临行前,那利留下狠话:’待我归来之日,必让尔等皆如郭孝恪!’
这位龟兹将领确实意志坚定。短短十余日后,他竟奇迹般地集结万余兵力卷土重来。但曹继叔已吸取教训,不等敌军靠近城池,便亲率数万大军迎击。那利寡不敌众,意图单骑逃往西突厥,却在边境被当地民众擒获,最终被押解至曹继叔帐前。
随着龟兹国最后一支抵抗力量的覆灭,唐军在这场战役中成功攻占了龟兹的五大核心城池。为彰显大唐“天可汗”的威德,阿史那社尔在俘获龟兹王诃黎布失毕后,并未赶尽杀绝,而是派遣使者分赴各地招抚,最终接受七百余座城镇的归降,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战争对平民的冲击。
同时,为稳定局势,唐廷册立诃黎布失毕之弟叶护为新王。
此役的胜利震慑了整个西域。当唐军占领龟兹的消息传开,西突厥及其附属的于阗、安国等政权纷纷遣使献上骆驼、战马与粮秣示好。这场远征成为李世民贞观年间向西拓展影响力的巅峰之战,唐军的兵锋直抵葱岭(今帕米尔高原)腹地,不仅巩固了西域控制权,更打通了南向丝绸之路的关键通道。
帝国的荣耀既需文治昌明,亦赖武功赫赫!贞观二十三年(649年)正月,凯旋的阿史那社尔押解龟兹王及其宰相那利返回长安。出于战略考量,李世民并未严惩战俘,反而授予诃黎布失毕左武卫中郎将之职,以怀柔之策维系西域稳定。
这场胜利让年过半百的李世民重拾“天可汗”的豪情,却也透出英雄暮年的怅惘。尽管五十二岁尚属壮年,但日渐衰颓的体力已提醒这位帝王:世间从无永恒的主宰者,再辉煌的帝国终须托付后继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