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城岭轶事 (三) 

陈子华

一,啼笑皆非

     1973年春末,早插结束,田野一片嫩绿,生机盎然。

     我内心却隐隐不安:植保工作很快要拉开帷幕,可生产队还没购买到农药呢。

     彼时公社正高调倡导熬制“土农药”。土农药最重要的原料是“雷公藤”根(又名断肠草、黄藤、虫药),须上岱山墚深处才能挖到。

     上大山挖黄藤的请求却遭到一致反对,原因是传言周边采药队都空手而归,大山岭黄藤挖完了,无处可寻!

    而我坚持:我们走远点,能找到的!

     最后是德高望重的尧杞大大(伯伯)一锤定音:年轻人不怕吃苦受累,就去吧,说不定运气好呢!

     我、益中哥,再加上邻队的老大哥父子俩,四人组队同行。锄头、柴刀、箩筐,六七天的粮食,准备停当踏上征途。

     心里阵阵雀跃:神奇的岱山墚啊,我又来了!

     路两边蓝晶晶的夏枯草花开的妖艳,我们一路脚底生风,谈笑风生。仿佛此去不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艰辛劳作,而是放风透气游山玩水免费旅游!

     走了整整一天,进入越城岭深处。

     领队的老大哥(唐祥松)五十多岁,经常在岱山墚闯荡,见多识广,是采药的行家里手。

     我们没有确切的目的地,一路打听“哪里有虫药挖?”然而得到的答复令人沮丧:没有,都被挖完了!

     我们继续往人迹罕至的大岭里钻。

     七十年代初的大山深处,无疑贫困落后。山民的房子都矮小陈旧,甚至难蔽风雨。简易的木架房,木板房,土墙房。最简单的墙壁是用粗篾条编扎,再两边糊上泥巴完事。房子都只盖着茅草或杉木皮。

      桂子坪的吊脚楼也是茅草房,但古朴而别致。回水湾的茅草房,整洁而宽敞。比较而言,这边,显得破烂不堪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在山中也看到很气派很漂亮的全杉木房子,据说那是“吃国家粮的”工区领导和“特别能干人”之家。大山里木料无穷,都属国营林场所有,普通山民可“批不到”。

     我们奇怪地发现,几乎每家房子后面都竖着一个大木桶,那种杉木做的圆桶,约一米直径,一米多高,上小底大,用粗竹篾箍着。桶边垫几块大石块,供人上下。这应该是山民的厕所。孤零零的一个木桶,四周没任何遮挡,上方也没覆盖。这样的厕所怎么用?我们疑惑地问老大哥。老大哥慢条斯理地说:山里人都这样,上茅坑你蹲你的我蹲我的,男女不忌!大白天,公公蹲这边,儿媳蹲那边,也习以为常!

     听得我们心里直发毛!

     几十年后读我的记叙,可能有人认为我在胡说八道!其实,我们讲究文明卫生的时间并不长。就说我们家乡“宝庆南路金称市”,也算一个千百年商贾古镇,然而进出街口的百十米小道,两边集密排列着简易茅厕,行人从这“小巷”穿过,臭气熏得直作呕!其他乡镇和乡下村口路两侧,也同样如此。这种蛮荒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才慢慢结束。

   大山深处的人们,沿用着原始的如厕方式,并非是他们缺乏文明意识,实则是自古以来的生活习惯早已根深蒂固,成了他们生活中再自然不过的一部分。山里人鲜少与外界往来交流,自然也就未曾萌生过要有所改变。

     再看那街市之上,臭厕竟堂而皇之置于闹市,这倒也并非是街市人不懂得讲究卫生。只是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如此行事,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将这种不合卫生规范的做法当成了生活的常态。

  “久居鲍鱼之肆不觉其臭,久居芝兰之室不觉其香”,对于那些拘泥于陈规陋习、无法或不愿跳出自身局限、放眼外界去谋求发展的人来说,做出改变无疑是艰难的。他们就像被困在无形的牢笼之中,难以挣脱旧有观念的束缚,去接受新的变化新的可能。这犹如大清朝备受推崇的女人裹脚!

     2009年岁末,我在一个闭塞的高岭山村放蜂,还见到过类似如厕不避人的陋习:蒋姓邻居请我晚上过去給他女儿辅导英语。灶炉边,女主人麻利地急火热锅炒腊肉,我給十八岁的高中妹子讲解主语从句,蒋先生倒了热水,毫不避忌就在灶边三四尺远的地方赤条条脱光洗澡!窘得我直想钻进墙缝里!

     唉,山里人,哪都好,就是不讲究,太不讲究!

     当晚,我们赶到一个叫“伏嘠山”的院子住下。

     伏嘠山周边仍然没虫药可挖,我们在当地人的指引下向西南方向翻山越岭又走了一天,终于在茫茫的群山之中一家独屋安顿下来。

     寂寞的独屋只母女俩:四十多岁的母亲和十八九岁的女儿。女儿已发育成熟,很是健美。

     我们都异常疲乏,老大哥开始做晚饭。我想洗澡,问女主人去哪里洗。女主人手指屋后:园子里。我提了木澡盆和热水,从独屋的一侧檐下向屋后走。后面有个用竹篾围起来的园子,一条竹枝门。我进了园子,关上竹门,脱了衣裤坐进澡盆。

     刚洗完,还来不及擦干身子,听到竹门被推开的声响,抬头一看,惊得魂飞魄散!竟是那房东家姑娘,目空一切地走过来!

     我三把两把穿上短裤,捞起长裤衣服就往园子外面跑。出竹门时回头望了一下,天啦!她蹲在那个无遮无盖的木桶厕所上面!!

     跑到屋前,胡乱穿上衣服,心里咚咚直跳!老大哥慢悠悠踱过来 :洗完了?脚盆呢?

     老大哥啊,你现在千万不要过去!千万!

               二,“慢步大师”

     我们终于找到了零零星星的黄藤,起早贪黑地满山钻。

     房东婶子有个侄儿,孤身一人住在二百米开外的小山溪边,三十多岁,和善而精壮的一条汉子。这汉子很奇特:说话语速极慢,动作节奏极缓,做什么事都慢腾腾的。特别是走路,简直是电影里的慢动作,一只脚抬起,老半天没踩下去。我们风趣地叫他“慢步大师”。“慢步大师”老是一脸悲苦。

     第二天下午突然变天,我们冒雨从山中跑回,无奈歇工。我翻阅带去的一本中草药书,蛇伤一章。身后的“慢步大师”看到了毒蛇的彩图。“你晓得寻蛇药?”“嗯!”我肯定地回答。其实,我只认识几种常见的蛇药,从未治过蛇伤。“你—早—来—就—好!”“慢步大师”一字一顿说着,突然流泪,慢慢踩着踏云步,踱开。

     我们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房东婶子过来,抹着泪告诉我们,她侄媳不久前被毒蛇咬死了!侄媳在山泉边洗衣服,站起身时,头顶浓密的树枝中探出一个罪恶的蛇头,一口咬在脖子上。侄媳猛一挥捶棒把蛇打成两节,自己也倒下了。等丈夫在泉边找到妻子,妻子已经不行了!

      唉唉,太痛心!太可惜!山里人,也有艰难!

     望着风雨中黑压压的莽林,我背脊发凉,隐隐感觉着山中暗藏的危险!

     “慢步大师”对我们亲近了许多,看向“蛇药郎中”的眼神,充满了崇敬。

     天擦黑时,“慢步大师”躬着背,在雨中慢腾腾又过来了。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个五彩斑斓的东西。我们好奇地围过去观看,原来是一只长尾巴雄性山鸡。他深深地看看我,把探头扑翅的山鸡递到房东婶子手里:“杀了,给他们。”

     老大哥慌忙阻止:“要不得!要不得!这个太贵重了!”房东婶子却二话没说就接过,进了厨房。母女俩宰杀、褪毛,一阵砧板响,很快两碗香喷喷的山鸡肉端上了我们的餐桌。

     我还从没吃过山鸡肉,觉得比家鸡肉更香。边吃边沉思:这山鸡八成是冲着“蛇药郎中”送来的,我不是骗人吗?常听说山外人糊弄山里人,我也在糊弄吗?阵阵忐忑不安,觉着自己就是一个骗子!

     过了两天,“慢步大师”又慢腾腾送来一大碗菜,一条条金黄金黄,点缀着红辣椒和碧绿的叶片,老远异乎寻常的芳香扑鼻。健美的房东姑娘欢叫一声“雅巴合(野百合)花”!一步窜过来,两根手指伸进碗里,夹起一条金黄,塞进嘴里,夸张地表示:好吃!好吃!

大山深处有故事

     老大哥接过,点点头:好菜!只是这香味,不该这里香的!

     我早闻出来了:薄荷,那碧绿的叶子是鲜薄荷叶。那碗菜嫩滑可口,真的好吃。要是没有那个不合时宜的薄荷香味,更好!

     真该感谢“慢步大师”,野百合稀少,花瓣又很纤细,他费了多大的劲才凑满那么一大碗!

     记住了山鸡肉和野百合花,也永远记住了憨厚的“慢步大师”。

     多年后,我在家里种了一块地百合。花开金黄时,想起大山里那道菜,赶紧炒了一碗,谁知粗涩难咽,根本不能吃!一直没弄明白,这家种的百合跟野生的,怎么完全不同呢?

            三,山女

     山里人淳朴,厚道,待人热情。山里的孩子自小跟着大人上岭,砍柴、扛树、种玉米,在劳动中成长,远离凡尘物欲横流。所以山里的孩子勤劳,质朴。

     比如房东家的姑娘。

     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就称之“房东姑娘”吧。

     房东姑娘长的高挑,体操运动员一般的身架。

     她每天必定上岭干活。上山时,母亲递水递毛巾,唠唠叨叨追着叮嘱,她“哎,哎”应着,人已窜到了半岭上。

     中午、傍晚回家,总是扛着一捆柴。大山里的柴不是挑回的,而是长长一捆,拖下岭,再扛回家。只听“咚”的一声山响,接着一声欢叫:“娘诶,回了!”

     那柴捆,都二百来斤!我们过去试探一下,震惊不已,自叹不如!

     她很快解除了对山外人的戒备,落落大方地跟我们相处。

     老大哥问她:每天上岭做什么?

     “扛树,砍柴,捡蘑菇,守包谷,好多事!”

     “一个人守包谷害怕吗?”

     “怕什么?我家棚子很高。晚上有我哥陪着,也不怕!”

     在以后的岁月,我脑海里老是浮现一个动人的情景:一个简易棚子,离地高高的搭在几棵树杆上。一个健美的姑娘,亭亭玉立其上,守护着下面一大片玉米地。山风,撩动她的秀发,摆弄她的衣角。夜幕下,一群野猪窜进了玉米地。姑娘“邦邦邦”敲响了竹筒,发出“呵—呵—呵”的娇叱,野猪闻声而逃。

     每到这个画面,我往往自己补脑:她身边应该出现一个英俊的“骑士”,平端猎枪,扣动扳机……

     又遐想联翩:她不该在那黑暗寂孤的棚子里,她应该出现在学校,在大学的明朗教室里……

     大学?触碰到自己心底的伤痕,心一颤,美好的幻境顷刻破碎的稀里哗啦!

     房东姑娘可能从未走出过大山,对外边一无所知。她问我:你家那边的山,有这里高吗?

     “我家在河边,没大山。”

     “你们那条河,有前面这个港子宽吗?”

     “有几百个这么宽!”

     她微偏着头,大眼睛直瞪着我,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怎么可能?骗人!”

     房东姑娘的眼睛,山泉水一样纯清。老大哥感叹说:山里妹子,心里水一样干净!

     然而,山里妹子也有顽皮的一面。接着一件事,差点让我陷入窘境!

     一个下午,天快黑了,满天乌云像要下雨。我和老大哥的儿子定友迷路了。急惶惶在山中转了好久,还是找不到归途。

     我们转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意外看到一群孩子,五六个背柴正歇脚的女孩。其中一个穿绿衣服的年纪最大,十五六岁。其余都十一二岁的小屁孩。

     我们向她们问路。

     见到陌生人,女孩们显然有点生疏戒备,眼睛滴溜溜转着,久久不回话。

     我们和善地表明身份和请求。

     一个满脸汗水的小女孩终于露出笑容:“唱个歌就告诉你!”脆脆的童音。

     当然,这唱歌是唱山歌。

     怎么办呢?定友不会唱山歌,我虽然耙田时听尧训满满他们唱,也一个人偷偷唱过,却不熟练。当着一群小孩的面,实在唱不出来!

     我表示:我真的不会唱歌,给你们说一个吧?

      “日头上岭又下坡,

       阿哥不会唱山歌。

       心里有了欢喜事,

       扯起喉咙打哦豁。”

     女孩们叽叽喳喳显然不满意。

     “阿边(那边)!走阿边!”满脸汗水的女孩突然指着右边山路。“阿边,阿边!”其他小女孩也一个劲跟着叫喊。

     定友提起锄头,向右边岔路走去。

     我隐隐感到她们的喊声有点不对劲,转头看向绿衣姑娘。绿衣姑娘飞快地使了一个眼色。我赶忙上前拉住定友:“我们还是走这边!”拖着他转身向左道而去。

     我们走出好远了,那群小顽皮鬼还在叫唤:糟嘎了(错了),遭噶了!阿边!走阿边!

     沿左边山道拐过几道弯,远远看到了房东屋后高高的山梁。哇哇!如真按照那群鬼崽崽的指引,只怕今晚露宿山野了,那才哭笑不得!

     弄不好还被“仓旮虎”(狼)吃了!

作者简介:陈子华,网名:与山水同乐,邵阳县金称市镇人,生于1948年冬。中学高级英语教师,金称市镇中学校长。爱好文学、摄影、花卉、养蜂。退休后在湘南各地转地养蜂,撰文写诗,聊以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