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一年的暮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站在南京城门口,身后是被抄没家产时仅剩的几件旧衣。昔日内阁首辅如今形同乞丐,靠在破庙残碑上歇息时,仍喃喃念着当年为世宗撰写的青词。这个在历史长河中留下重重一笔的权臣,其人生轨迹恰似一幅被权力扭曲的画卷,从江西乡野的寒门书生,到帝国权力之巅的内阁首辅,他的每一步都踩在时代的褶皱里。
一、孤灯寒卷里的科举路
明成化十六年,严嵩出生在分宜县介桥村的耕读之家。父亲严淮屡试不第,便将毕生志向压在独子身上。五岁入私塾那日,严淮特意用红纸写下’光宗耀祖’四字贴在书案前,小严嵩每日晨读前都要对着这四个字叩首。县志记载,他九岁便能背诵《尚书》全篇,十三岁参加县试时,主考官指着公堂前的古柏让其赋诗,少年张口便来:’直干凌云上,孤根阅世深’,一时惊为神童。
弘治十八年的春闱,二十五岁的严嵩穿着打补丁的棉袍走进贡院。放榜那日,他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找到自己时,竟激动得晕厥过去。同榜的状元康海见他衣衫单薄,解下自己的狐裘披在他身上,谁也未曾想这个连进京路费都要靠乡邻拼凑的新科进士,日后会成为权倾天下的首辅。
二、十年病榻后的权谋觉醒
正德元年,刚入翰林院的严嵩突然咳血不止。在那个’京官非病不入籍’的年代,这场病反倒成了他远离刘瑾乱政的契机。回到分宜老家的十年间,他在钤山堂边筑了间草庐,表面上焚香读书,实则暗中观察时局。据《介桥严氏家谱》记载,他每日都会将朝廷邸报抄录成册,用朱砂标注权臣动向,甚至模仿各位阁老的笔意练习票拟。
刘瑾伏诛那年,严嵩立刻北上复官。在南京翰林院任职的十二年里,他做了两件日后看来极具深意的事:一是主动请缨编纂《袁州府志》,将自己的才学刻进地方史乘;二是刻意结交南京守备太监,用江南特产的云锦换取宫中秘闻。当时同僚笑他’不务正途’,却不知这个看似迂腐的书生,早已在蛰伏中磨利了权谋之爪。

三、青词堆里的权力攀升
嘉靖帝继位后,一场’大礼议’风波让严嵩嗅到了机会。当夏言等新贵为皇统问题争论不休时,他躲在礼部偏房连夜撰写《大礼告成颂》,文中’陛下以圣孝承天命’一句直戳世宗心坎。皇帝将这篇颂文贴在便殿屏风上,严嵩的名字第一次进入权力核心视野。
真正让他平步青云的是’青词’。世宗沉迷道教后,每日朝会必看大臣撰写的斋醮祝文。严嵩特意在家中养了三位龙虎山道士,闭门研究符箓文法,甚至为了写出’月露洗心尘’这样的妙句,在月下枯坐整夜。据《万历野获编》记载,他某次呈送的青词中用了’蟠桃三熟,青鸟双来’的典故,世宗竟亲自用朱笔圈出,赏银百两。当夏言因拒戴香叶冠触怒皇帝时,严嵩却将皇冠用轻纱笼住,每日上朝如捧圣物,这份揣摩上意的功夫,终让他在嘉靖二十一年入值文渊阁。
四、铁腕下的人才棋局
严嵩掌权后最令人忌惮的,是他超凡的用人之术。他在吏部后院设了间’人才房’,墙上挂满各级官员的’考成簿’,用不同颜色的标签标注每个人的性情、背景和可用之处。胡宗宪还是浙江巡按使时,曾因弹劾严嵩党羽被贬,严嵩却在翻阅其奏疏后拍案叫绝:’此人有经纬之才,必能安东南海疆。’当即力排众议将其提拔为浙直总督,后来胡宗宪平定倭寇的军费,有大半是严嵩从内库巧取而来。
更令人咋舌的是他对严世蕃的培养。这个被称为’小阁老’的儿子,从小就被父亲要求背诵《大明会典》,甚至让他参与批阅奏折。某次户部奏报江南灾情,严世蕃随口就能说出当地历年赋税数据,严嵩当即向皇帝举荐:’犬子颇通国计,可任度支之职。’在严嵩的运作下,严党势力遍布朝野,从督抚到州县,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权力网络。
五、夕阳残照里的权力挽歌
嘉靖四十年的上元节,严嵩在相府举办家宴,席间拿出世宗御赐的琥珀杯饮酒,却不慎将杯子摔碎。这个不祥之兆很快应验,次年蓝道行扶乩事件后,皇帝对他的信任彻底崩塌。被罢官回乡那日,昔日门生故吏避之不及,只有胡宗宪暗中差人送来百两纹银,却被严嵩原封退回,附信只写’好自为之’四字。
在分宜老家的破庙里,这位八十八岁的老人常对着铜镜喃喃自语。他摩挲着自己亲手撰写的’忠勤报国’匾额,想起当年入阁时的雄心壮志,又看看眼前讨饭用的破碗,不禁老泪纵横。临终前几日,他用枯枝在地上写满’青词’二字,仿佛要将一生的荣华与罪孽都写进这虚幻的道教文辞里。
史书总爱用’奸臣’二字概括严嵩的一生,却少有人细想:那个在钤山堂苦读的少年,何时变成了西苑里撰写青词的权臣?当权力如同鸦片般渗透进骨髓,再纯粹的初心也会在欲望中扭曲。站在介桥村严嵩故居的断壁残垣前,斑驳的砖墙上似乎还留着某个寒夜的孤灯清影,那是一个书生对功名的最初向往,也是一个权臣陨落的最终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