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3日下午,近黄昏。湖广会馆里商帮遗迹犹在指尖留痕,转至筷子街头,蓦然便被一只青铜巨筷攫住了目光——那凝固的、将挟未挟的一瞬,俨然将世间最朴素的生存哲学昭然镌刻:中国人以箸拨取人间烟火的千年从容,在此化为石破天惊的地标。
箸尖所指,隔着寻常巷陌的烟火,罗汉寺那森然矗立的飞檐斗拱如定海神针般,以一千年的重量稳稳镇住喧嚣的街市。《周礼·考工记》有言:“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古寺与尘世如此咫尺毗邻、经纬纠缠的布局,正暗合了“大隐于世”的东方生存智慧。
跨入那对题有“法门平等人天共仰,觉路光明凡圣同游”的木构山门,似推开了一道斑驳厚重的时光屏风。
古刹历史叠压如书卷,扑面而来。
自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得名“治平寺”。
至明宣德四年(1429)因摩崖石刻改称“古佛岩”。
崇祯元年(1628)又有“西湖禅院”的清雅题名,清乾隆十七年(1752)摇身变成“龙神祠”。
时光荏苒直至光绪十一年(1885),隆法和尚效仿新都宝光寺建罗汉堂,罗汉之名方在劫波荡涤后重归其门楣——这六度更迭的名号,仿若一面残碑,刻满了王朝更迭中的沉浮风雨。
李商隐“紫府仙人号宝灯”的虚幻咏叹,投射于这座历尽沧桑的寺院,竟化作触手可及的实体。
一座寺院六易其名而不灭其根基,岂非如《华严经》所云:“一切诸劫,于一念顷悉能示现”?那刻入寺骨的名字嬗变,恰是历史大书中一枚枚鲜活的钤印。
天王殿庭院极狭仄,却以“尺幅千里”的气魄囊括四大天王威仪。
一泓净手池映着明碑亭沧桑倒影。
青石照壁前,弥勒佛笑靥如春水荡漾,左手托金元宝,右肩负如意拂尘——烟火中的富足愿景与拂拭尘劳的超脱之思,如此和谐地熔铸于一尊塑像。
《妙法莲华经》中铺陈的“七宝庄严”,于此殿前化为一句无须言说的物象箴言。
七宝非为炫耀,乃是佛家对现世富足的珍视与祝福的具象化;
而眼前这尊烟火味十足的笑佛,竟令人想起苏东坡“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的尘俗禅意,仿佛菩萨也深谙人间疾苦,以慈眉善目示人,慰藉众生饥渴的心。
自“十方丛林”小门处进去,便惊逢那由北宋风尘雕刻而出的壮丽——长达二十米的古佛岩(又名罗汉硐)如一幅沉厚的经卷豁然铺展于壁。
其石刻风格与“石刻之乡”大足不谋而合,皆于北宋宗教艺术繁盛之际应运而生。
壁上佛影重重,“过去七佛”曾如莲华绽放,四百佛像身形亦曾如松柏挺拔;供养人面目恭谨,侍立于庄严的佛国宇宙;龙虎飞腾于云石间,俨然重现《山海经》中的神奇世界。
然而千年风雨是最精于磨洗的刻刀,大多佛面已然被时间吞噬为模糊的月影,唯剩几尊姿态端凝如昨。
李贺在《长歌续短歌》中所嗟叹的“长歌破衣襟,短歌断白发”,仿佛在此化作了石壁风化的无声叹息。
但那些顽强留存的石影仍以遒劲之力诉说着昔日庄严。细观一佛陀结跏趺坐,右手施无畏印,眉目间含蕴着超越岁月的澄澈,恍如《金刚经》所言“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的最佳石质注脚——石相会剥蚀,其蕴含之精神却可长存不朽。
金石学家顾炎武有言:“石不能言最可人”,古佛崖上这幸存的光影恰似时间的喉舌,为消逝的荣光发出渺远的金石清音。

过古佛岩,便入正殿群落之庄严境界:“万法唯识”、“真如非外”几块历经沧桑的樑匾如同高渺天书悬于大殿两侧,蕴涵深邃的佛法玄思。
药师殿上一方“琉璃世界”四字匾额耀目生辉,那分明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所描绘的净土圣境在人间的显影。
低头又见蓝底金字的《心经》高悬于檐下,“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精辟箴言如天风回旋耳畔。
这般层层递进的殿阁仪轨,既是对佛法的精妙图解,亦如《营造法式》所述建筑秩序般,昭示着某种对超越维度的庄严构建。
说法堂,观音殿,藏经楼,层叠一体。
方丈楼等还在维修。
蓝底金字“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重庆千年古刹罗汉寺,充满灵气。
蓝底大佛字。对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
及至进入五百罗汉堂,如入一座森严的佛教众神谱系图。
我绕堂徐行,沿壁寻溯尊者踪迹,行至第七十尊前顿足仰望——第四百四十二位尊者号“观无边”,他以一手遥指浩瀚天宇,将人世的局限与宇宙的无限在霎那间勾连起来。其姿态令人想起魏晋名士稽康的“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境界。
清代学者金农有评“古人神气,浑穆幽深”,此尊罗汉恰将高僧的无限睿思以动态凝固为一瞬,他指天的姿态超越了有限空间的束缚,直指《维摩诘经》中“无尽灯”的深邃哲理——让觉性的光芒不断传递流转,直至照亮宇宙的无垠苍穹。
当我快踏出重门,回望一条青石铺就的“觉路”已在日影西斜的微光中悄然铺展。步步登阶,脚下石板的敦厚质感沉甸甸地向上传递,仿佛时间在脚底凝聚、升华。
明代高僧蕅益大师曾言“步步踏着,步步弥陀”,此时此际,在这条通向半山腰的窄径上行走,竟蓦然体悟到其中真味——步步不离当下,步步皆入清净法海。
这朴素的石阶,岂非如《六祖坛经》所示:“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它如一条精神经络,让禅院自成一体的气息流淌无碍。
再回望山巅处“福”字匾下炊烟轻起,在殿宇的沉重庄严里竟平添一份人间温润气息,佛院与人间烟火如此水乳交融,这或许正是巴山渝水间生出的独特风韵。
当我重归筷子街的喧嚣,再望那紧拥寺院的万千屋宇,恍然彻悟到罗汉寺那“一墙之隔,两番洞天”的存在意义。
正如古德所谓“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寺院并非遗世独立的孤岛,而是城市精神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弥勒佛像捧金元宝又负拂尘的微妙姿态,岂非是宗教精神与现实人间的完美调和?
如蕅益大师所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那双青铜巨筷依旧定格在半空,以举箸的姿态喻示着人间烟火的温暖与庄严。
罗汉堂里那位“观无边尊者”则凝指苍穹,昭示着精神的飞升与智慧的无限。
从古寺院墙到市井街巷,看似分割的两界,在历史与信仰的经纬中悄然连接成了一条完整道路——那是人从世俗的箸尖启程,终走向精神归处的觉路历程。
这千年古刹,如一座永续的桥梁,使烟火的滋味与觉悟的法喜在时光的舌尖上殊途同归。
2025年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