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屋后面矗立有一排“旗杆”。它们是椿,树干细长,只有顶端分些枝杈;冬天光秃秃的,春分过后才会冒出紫褐色芽孢,芽孢逐渐绽开成叶,颜色由紫红色最终变成绿色,如长羽般在枝头招展。中间的一珠最为高大,虽然直径不到两尺,但足有十五六米高,因属雄株,并不开花结子,两旁都是它自根部生发的子孙后代,所以高低错落。
每年清明到谷雨时节,母亲都要围着这排“旗杆”忙过不停:

 当它的顶端冒出第一簇紫红,母亲便会用长长的竹竿绑上镰刀,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割下来。这一茬椿叶,因为特别香嫩肥厚,营养丰富,她会尽量变着法子给我们享用。或拌或煎或炒什么的,搭配在各式菜肴里。椿炒腊肉算是最好吃的,但那时候腊肉太珍贵,不是重大节日、贵宾驾临,是吃不到的。因此,常吃的是椿叶煎蛋;最期待的是椿叶烧豆腐。但豆腐太难弄了,要靠手工用石磨推,工序特别复杂:破豆,泡豆,磨浆,拌浆,榨浆,煮浆,点豆腐(烧石膏、捣石膏),榨豆腐……不过,当椿叶那玛瑙般的紫红缀着洁白如雪的豆腐端上桌时,口水早已漫过了汗水,所有的辛劳早已被它的芳香冲到九霄云外去了,其光景简直比过年还要喜气融融!

 不出20天,新的椿叶又更多地长了出来,但已没有先前那般的肥嫩油亮,香气也没有那么浓郁。母亲将它们割下来晒干,用踏碓舂成绿色的粉末,贮存起来,准备把它的芳香揉进每一个日子里。

 椿有不少古老的名字,最初叫“杶”,从木屯声。“屯”,甲骨文作,象草木种子发芽的样子,下象新生的叶片与根,上象开口发芽的种子母体。种子扎根入土,故指“屯扎、屯聚”。以“屯”为声旁的字族在取义上也多跟种子发芽有关。刚发的芽,又肥又嫩,如:“豘”,指肥猪。气味芬芳,如:“䣩”,指美酒。扎根生长,颇为不易,如:“迍”,指迟迟不前。“春”,甲骨文作等,本从林(或从日)屯声,指春天来临,草木萌发的样子。椿叶初芽肥嫩,所以或称“橁”,从木筍声,“筍”即笋,意思是它的叶芽象竹笋一样嫩美可食。《尚书·夏书·禹贡》记述:“荆及衡阳惟荆州”,“厥贡……杶、干、栝、柏。”远在夏代,杶就是荆楚地区名贵的贡品。

 椿叶的营养价值很高,富含钙、磷、钾、钠、维生素E、维生素C、胡萝卜素等物质,健脾开胃,补虚滋阴。还有一定的药用价值,唐代《日华子本草》指出,香椿能“止泄精尿血、暖腰漆、除心腥痼冷、胸中痹冷、痃癖气及腹痛等,食之肥白人。中风失音研汁服;心脾胃痛甚,生研服;蛇犬咬并恶疮,捣敷。”

椿:春天的旗帜

 古代保存肉食,一般要经腌制后进行脱水。脱水的办法不同,风味大不一样。用太阳晒干的最差,干硬而味腥臊;置于阴凉处用风自然吹干的略好。北方干冷,多为这两种。孔子自述的最低学费收取标准“束脩”(《论语·述而》),指的就是十条这样的干肉。南方潮湿,则喜欢用烟火熏烤,制品谓“臘(腊)”;一般在年末进行,故称这月为“腊月”。椿的另名为“櫄”,就是指人们用椿叶添加到腊肉的熏制过程中。

 不过,“櫄”在我母亲手里的用途更为广泛。我家就着山崖建有一间如地窖般的偏房,常年摆放着十几个密封的坛子,里面塞有辣椒、萝卜、豆角、茄子、羊薑、黄瓜、冬瓜、蕨、笋等各类时蔬,都是经过稍加晒干控水后,用盐腌制出来的;还有豆瓣酱、麦子酱什么的;虽也有鸡、鸭、鱼、肉之类,但很少,一般深藏在坛底。母亲根据需要都会给他们拌上椿末,既能增香,又能防腐,一年半载都是香香脆脆的。因此,我家的餐桌上,一年四季都满是春天的味道!

 椿的另一个名字则叫“檍”。《说文》:“杶也。从木意声。”三国时吴人陆玑疏《诗经》“隰有杻”说:“名万岁树。取億万之义。”意思是指因为椿树长寿,故从“意”。由于人们种植椿的目的,主要是采摘椿叶作为食材,因此很少砍伐,而被古代作为长寿的象征,《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但我认为这只是一个方面。“意”字本从心从音,指心里想。椿叶是那般美味芬芳,但可采摘食用的时间却又那么短暂,怎能不令人怀想呢!

▲母亲七十大寿时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