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贞观十七年,长安城的梧桐刚落尽最后一片残叶。褚遂良放下手中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案头的宣州纸泛着温润的米白,狼毫在松烟墨里浸透了三回。他望着窗外掠过的紫燕,忽然提笔——笔尖落纸的刹那,战国的楚江烟雨与大唐的宫阙飞檐,竟在宣纸上撞出了千年不散的回响。
这便是传世孤本《屈原九歌》楷书卷的诞生现场。当屈原的楚骚遇见褚遂良的笔,一个是“上下而求索”的孤臣,一个是“铁画银钩”的书圣,两个相隔八百年的灵魂,在一张纸上完成了中国文化史上最动人的“跨时空合唱”。
一、楚骚的骨:为什么是《九歌》?
屈原写《九歌》时,大概从未想过,八百年后会有一位大唐书法家,用最端正的楷书,为他的“巫风楚韵”披上一袭锦绣。
《九歌》本是楚地祭祀神祇的乐歌,屈原将其改写为诗时,注入了最炽热的生命共情。你读“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能看见湘夫人踏水而来的裙裾;读“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能听见国殇战士未冷的热血在呐喊;读“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又能触到人类共通的喜悲。这组诗里,有神祇的威严,有恋人的缠绵,有烈士的悲壮,更有屈原藏在字缝里的孤愤——他把对家国的爱、对理想的执,都揉进了对神祇的礼赞里。
而褚遂良,偏偏读懂了这份藏。他不是第一次写古人诗文,但若说哪一部让他反复研磨,唯有《九歌》。彼时的褚遂良,已不是初入仕途的少年郎,他辅佐唐太宗、唐高宗,见证过贞观之治的荣光,也经历过朝堂暗流的汹涌。当他读到“路漫漫其修远兮”(虽出自《离骚》,却与《九歌》精神相通),或许会想起自己一次次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的身影;写到“怨灵修之浩荡兮”,又或许会想起那些不被理解的孤忠。
楚骚的骨,是“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拗;褚遂良的笔,正需要这样的骨来立。
二、楷书的魂:褚遂良的笔,藏着多少“刚柔”?
要论中国书法史上最会“刚柔并济”的人,褚遂良一定榜上有名。他的楷书,不像欧阳询那样如“铁甲战士”,字字棱角分明;也不像虞世南那样似“谦谦君子”,笔笔温润内敛。褚遂良的字,像极了他这个人——既有政治家的铁腕,又有文人的柔情。
看他写《九歌》里的“东皇太一”:“太”字的长捺,起笔如刀削,行至中段忽然放缓,像春风拂过水面,最后轻轻一挑,竟带出几分神祇的雍容。这哪里是写字?分明是在画东皇太一的仪仗,刚劲处是玉辂的威严,柔缓处是流苏的摇曳。
再看“湘夫人”中的“夫”字:横画起笔藏锋,像湘夫人藏在水雾后的眉眼,轻轻一顿,转而向右舒展,如她广袖拂过水面,最后收笔处微微上翘,竟有几分少女的娇羞。褚遂良仿佛看透了屈原笔下的神祇——他们不是高高在上的偶像,而是有喜怒哀乐的“人”,于是他的笔,也跟着有了体温。
最妙的是“国殇”篇。“殇”字的竖钩,起笔便如断戟入石,行笔时力道十足,仿佛能听见金戈铁马的轰鸣,到了钩处猛然一顿,再狠狠挑出,那股“首身离兮心不惩”的悲壮,全在这一笔里炸开。褚遂良写这一篇时,或许想起了贞观年间的征战,想起了那些埋骨沙场的将士,笔锋里的刚硬,是对英烈的致敬,也是对“家国”二字的重诺。

他的楷书,从来不是“横平竖直”的刻板。《九歌》里的悲与喜、刚与柔、壮与婉,都被他拆解成笔画的提按顿挫:悲时笔沉,喜时锋轻,壮时墨浓,婉时笔细。于是,屈原的诗有了形,褚遂良的字有了魂。
三、跨时空的对话:为什么说这卷书法,是“文化的基因链”?
有人说,褚遂良写《九歌》,是“用大唐的笔墨,给楚骚装了一扇窗”。这话不假。
屈原的楚辞,本是用楚地方言写就,汉代以后虽有注解,却仍如藏在深闺的明珠,寻常人难得窥见其美。而褚遂良的楷书,是初唐的“通用语”——那时候科举取士,楷书是标配,上至朝廷文书,下至民间书信,都离不开这种端庄易认的字体。当《九歌》遇上楷书,就像楚辞从楚地的巫祝仪式里走出来,换上了大唐的常服,一下子走进了更多人的生活。
但褚遂良的高明,在于他没有让楷书“驯化”楚辞。他保留了《九歌》的“野”——那些跌宕的情感,那些瑰丽的想象,都被他藏在笔画的转折里。比如“云中君”的“云”字,横画连绵,如云层翻滚,竖钩却突然挺拔,像云隙中透出的阳光,刚柔相济间,楚辞的浪漫与楷书的规整,竟达成了奇妙的平衡。
这哪里是简单的“书写”?分明是文化的“转译”。屈原用楚地的巫风,记录了战国时代的精神密码;褚遂良用初唐的笔墨,把这密码翻译成了更易流传的语言。从战国到初唐,从楚辞到楷书,从屈原的孤愤到褚遂良的坚守,一条看不见的文化基因链,就这样被笔墨串联起来。
四、笔墨里的孤忠:当褚遂良遇见屈原
晚年的褚遂良,被流放爱州(今越南清化)。据说他在病榻上,曾反复摩挲自己早年写的《九歌》卷。那时的他,早已不是那个能在朝堂上直言进谏的宰相,而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遭遇,忽然成了他最痛的共鸣。
或许正是这份共鸣,让他的《九歌》楷书,比其他作品多了几分“孤”气。看“山鬼”篇的“山”字,竖画倾斜,仿佛山鬼倚着的危石;“鬼”字的撇画,如她飘动的长发,带着几分孤寂,几分倔强。褚遂良写的哪里是山鬼?他写的是所有不被理解的坚守——屈原的坚守,他自己的坚守,还有古往今来所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者。
如今,这卷《屈原九歌》楷书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隔着玻璃,我们仍能看见墨迹里的故事:屈原在汨罗江畔的长叹,褚遂良在书案前的凝思,初唐的风如何吹过宣纸,楚地的雨如何浸润笔墨。
这哪里是一幅书法?这是一场跨越八百年的对话。屈原说:“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褚遂良提笔回应:“笔锋所至,便是吾心所安。”
于是,楚骚的骨,楷书的魂,就这样在一张纸上相遇、相融,成了中国人最极致的浪漫——不是花前月下的缠绵,而是用笔墨镌刻的坚守,是跨越时空的精神相认。
当我们今天再看这卷字,看到的不仅是“铁画银钩”的艺术,更是两个灵魂在历史长河里的击节而歌。原来真正的文化传承,从不是冰冷的复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