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第七版读书

2025.8.19(星期二)
书人茶话

厨房比餐桌述说了更多的记忆

邹赜韬





——毋庸置疑,人类饮食的文化历史是从“动手做饭”而非“动口吃饭”开始的。这是因为,和其它动物的摄食行为相比,早期人类饮食的最突出特质,是人会有意识地把自己掌握的知识、技能,持续而普遍地施展在各色水陆食材上。此后,随着人类文明形态日趋庞大复杂,饮食陆续被加盖上各式各样的“做”与“吃”之外的人文标记。于是,当今人回溯饮食历史的某些片段时,“做饭”本身似乎只构成了主题的一个小分支。那么,钻研“做饭”(即食物生产制作的过程)是否可以增进饮食历史书写的丰富性?这一视野又将在研究实践中遭遇何种挑战?

“做”的饮食历史可以通达更为丰富的内涵

——以“制作”为切口的饮食历史书写,观照烹饪者对文化传统的敬重或求变、对“物我”关系的深刻理解,也可远眺该时期的科技水准、贸易往来、气候条件等。正因此,“制作”在带给当时人以喜悦用餐体验的同时,也为后世进入那个时代、那片区域、那种文化,铺设了沿途景观丰富的时间廊道。换言之,厨房比餐桌述说了更多的记忆。

——比起“吃”的饮食历史,“做”的饮食历史通常具有更丰富的内涵。这里试举几则让人“灵光一现”的案例。

——首先,从“做”的视野切入,比较容易解读一些看似不怎么合理的饮食历史。《开瓶过去:探寻葡萄酒、啤酒和其他酒的旅程》一书考察了“有其它可发酵材料”的坦桑尼亚哈亚人如何大费周章,以香蕉酿造果酒,并将其作为主要的酒精饮料的习俗。“香蕉中的淀粉会在水果成熟时自然分解为糖分,果皮发黑,果肉变甜。这样果皮就变得很难剥,想吃过熟的香蕉也没那么容易,但是利于造酒。”原来,哈亚人的选择暗藏着合理调配食物和酿酒原料、不浪费一点一滴的规划智慧。而如果单从风味偏好、饮食风俗等“吃”的视角着眼,哈亚人的这番聪明巧思很有可能会被遮蔽。

《开瓶过去:探寻葡萄酒、啤酒和其他酒的旅程》

[美]帕特里克·E.麦戈文 著

宿 凯 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5年出版

——其次,“做饭”的过程频繁而深切地参与了人类社会的文明实践,并且贡献可观。《糖与雪:冰淇淋与我们相遇的五百年》告诉我们,19世纪后半期的美国家庭,“冰淇淋是男女分工合作而制,男人负责碎冰及搅拌等体力活,女人则提供点睛的秘方。家人会在炎炎夏日里共同制作一杯冰淇淋,以此增进感情”。餐桌上的人类情感链接已被饮食历史研究充分关注,但灶台前的情感认同生产,的确还留有较多的探索空间。

——再次,聚焦“做”的过程,可很好地复现特定饮食的灵活制作方式,既直观体现了人类社会的多元与分层,也可暗示这种食物在社会上被传播接受的草蛇灰线。《糖与雪》记载,1877年《俄亥俄人食谱》设计了“无蛋冰淇淋”,“能制出一种轻薄香甜的牛奶冻,类似于今天的软冰淇淋”。1885年版食谱《冰之书》中详细开列了“奢华”“常规”和“实惠”三种版本的冰淇淋基础配方,其中“奢华”者“要用奶油、糖和八枚鸡蛋”,而“实惠”者仅用“牛奶、糖、两个鸡蛋以及明胶”,丰俭由人。这些灵活做法推动了冰淇淋向购买力一般的群体下沉,从而诱发了一场“冰淇淋变革”。


袪魅饮食历史的“猎奇”与“傲慢”
——长期以来,饮食历史书写,尤其是站在现代工业文明先发高地的他者饮食历史书写,大多跌入了猎奇主义的窠臼,不“怪”不写,不“奇”不谈,这对我们客观认识人类饮食文明发展的历时性、差异性,构成了障碍。倘若本着“做”的视角溯流而上,那些饮食历史的“猎奇”面便会在完整历史逻辑链条面前不攻自破。

厨房比餐桌述说了更多的记忆

——多数中国饮茶者很难接受在纯茶中添加食糖的饮用模式,但这在工业革命以来的英国产业工人群体中则是一种普遍做法。《绿色黄金:茶叶、帝国与工业化》记载,伯明翰铝箔制造工人“每天一定要喝17杯茶,越浓越好,而且一定要加牛奶和糖”。作者就此解读称“喝茶时加入能补充能量的糖,可以大大增强茶的功效”,“这给数百万劳苦大众带来了额外的动力”。与该案例类似,现今也有人不认同曾经的“码头城市”的“高碳水”早餐习惯。倘能引入“做”的视角,把这些劳工饮食视作一种“功能食品”,那么一切源自风味见解的偏狭都能消散。

《绿色黄金:茶叶、帝国与工业化

[英]艾伦·麦克法兰 等著

沈家豪 译

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5年出版

——饮食文明对话,从来不只是工业国向农业国单向输出罐头和汽水,实际上,反向的互补性交融长期存在。例如19世纪初,有殖民地印度人士将口味浓郁辛辣的“伍斯特酱”菜谱带到英国,好奇的英国厨师试验用之烹饪,结果唇齿惊艳。后来,英人又在“传统印度蘸酱里加入芥末,就成了英国人气佐料芥末泡菜”。与这种酱料有相似“融合”经历的,还有维多利亚时代风靡英国的“英式熏鱼饭”。《印度美食史:盛宴与斋戒》提到,这种中上层阶级早餐其实“演变于莫卧儿皇帝钟情的扁豆焖饭”。

——同样,“做”的饮食历史叙事也呼唤突破“文人中心主义”,打破那种认为饮食创新多出自上流社会的刻板印象。《糖与雪》谈到,20世纪初美国街头小贩创制的冰砖“薄片”冰淇淋深刻影响了风靡一时的高端甜品“国旗”冰淇淋。在《印度美食史》里也有类似的故事:大名鼎鼎的印度“闷菜”,传说源自1784年勒克瑙修建清真寺的劳工,“工人伙食用大罐烹制,罐口用面团封住,放在大火炉里保温。有一天,纳瓦布尝了一口,很是喜欢,于是将炉子改造用于御宴”。

《印度美食史:盛宴与斋戒

[]珂琳·泰勒·森

姜昊骞

东方出版中心2025年出版


“出入”食谱拓展认知疆界

——数千年前,文字食谱已开始拓下人类饮食文明前行的串串足迹:3700多年前,古巴比伦人在泥板上刻画出《牛奶炖羊肉》;2100多年前,中国虎溪山汉墓的主人在竹简上写下蒸制米饭“秘诀”的《食方》。作为信息载体,食谱的本义和主责是告诉阅读者如何做出它记载的食物,但在很多时候,会不可避免地把食谱导向平铺直叙的条条款款。倘若是面朝灶台逐条实践,尚有几分趣味可谈,但要是只作为文本阅览,恐怕少有人能逐字逐句看完而不心生倦怠。尤其是跨文明饮食史,那些拗口冗长的清单、呆板乏味的剂量,非但不能使读者“有所乐”或“有所悟”,反而大概率会使人头昏脑胀。

——如何巧用食谱讲好饮食历史故事?

——若关注古代文明,尤其是文献信息较少的早期文明,或可以科技考古为羽翼,寻觅那些藏在器物遗存中的“无字有声”的“食谱”。例如:参考墓穴壁画等材料进行的研究表明,葡萄酒是古埃及上流社会特别钟情的一种酒精饮料,但限于信息有限,这些研究长期无法说明古埃及人喝的葡萄酒究竟是何种风味。《开瓶过去》的作者利用科技考古手段,再现了古埃及人酿造葡萄酒的一点巧思:属于法老们的葡萄酒罐里还添入了“香薄荷、柠檬香草、番泻叶、香菜、欧洲苦草、薄荷、鼠尾草或百里香”等让人眼花缭乱的香料。该发现未援引一字食谱,却为今人重建了古埃及人的葡萄酒饮食谱系,使读者有充足素材想象一番古埃及葡萄酒的别致韵味。

《糖与雪:冰淇淋与我们相遇的五百年

[美]耶丽·昆齐奥 著

邹赜韬 王燕萍 译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4年出版

——而那些相对晚近、信息充足的食谱,则有较大的据食谱而见“世相”的书写价值。譬如《糖与雪》介绍,一战期间的物资管制使美国冰淇淋生产商朝不保夕,但农业部门很快推广新版指南性食谱,动员厂家在做冰淇淋时以玉米糖和玉米糖浆平替一半的蔗糖。在此前后,一些创新冰淇淋食谱推荐的人工香料也因天然植物稀缺而迅猛崛起,甚至人工香料冰淇淋“比香草的销路还要好”。这些食谱内的细节调整,向后人述说了现代食品与食品工业交织前行的双重动力:首先,食品拥抱现代工业的原初动机是超越匮乏性,因此在物资短缺年代,工业化生产糖浆、人工香料会在冰淇淋食谱中异军突起;其次,在食品工业缔造现代食品的起步期,那种因人工添加剂使用而造成的“风味浓缩”,的确曾让时人获得更扎实的味觉体验,由此形成了“工业食品好”的记忆锚点。“Cremilla”香精销路超越天然香草,便是生动写照。

——可见,食谱研究不单能联接考古学、社会史等多种学科,而且还能通过后人的复刻烹饪,实现与食谱执笔人的跨时空对话,因而有其独特的人文意义。这里不妨发出一个有些挑战性的邀约:今天的饮食历史研究者,是否有可能一手持食谱,一手掌炒勺,在“做”中开掘隐匿于历代食谱背后的更多内涵?此法“知易”而“行难”,但相信对美食热爱者来说,一定是“路虽远,行则必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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