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2日,“鸿鹄高飞——赵冷月书法特展”在深圳雅昌艺术中心美术馆开幕。我因长期关注赵先生书法的缘故,看到他这个书法展消息的时候,脑海里不禁浮起这样一个念头:赵先生的书法才有资格够得上称为丑书,而眼下人们所说的那些丑书,其实根本没有资格叫丑书。
为什么这样说?这要从“丑”字在中国艺术中的意义谈起。
中国艺术之审“丑”,可谓源远流长。
道家兼容美丑,老子认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西汉刘安论美丑:“求美则不得美,不求美则美矣。求丑则不得丑,求不丑则有丑矣。不求美又不求丑,则无美无丑矣,是谓玄同。”东晋葛洪认为,“贵珠出乎贱蚌,美玉出乎丑璞。”
儒家论丑,则汲取了易经中的辩证法思维方式。如孔子论美色之过犹不及,论音乐则“郑声淫,佞人殆”。孟子论丑:“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荀子论美丑:“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
佛教自汉代传入我国,在与道家的结合中形成了禅宗,禅宗论丑也自有其特点。禅宗美学以“妙”为美,以“秽”为丑,佛家则将整个娑婆世界都归入秽土、秽国。《心经》云:“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五灯会元》云:“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释家认为,修心,便要容纳美丑,超越妍媸。
唐末画家贯休所画《十六罗汉图》中的罗汉。

有儒释道思想的支撑,中国古代艺术贯穿了与之相适应的美丑互渗的思维方式。伏羲龙身,女娲蛇躯,美丑相集。人头鸟身的九天玄女、人首牛身的蚩尤、虎齿豹尾的西王母等中国神祇无不是狰狞丑陋的怪物。唐罗汉画多怪异形象,如唐梁令瓒的《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畸形怪诞,绝非和谐之美。传为唐末画家贯休所画《十六罗汉图》中的罗汉,或头盖崎岖,或后脑突出,或长眉高鼻,皆形象古怪丑陋。唐代文学家中也有主张直面真实,对于现实中的美与丑,必须表现得淋漓尽致,不可隐瞒掩盖。如韩愈,其诗中的丑陋形象,包括“丑物”“丑行”和“丑语”等等俯拾皆是,以至于刘熙载说:“昌黎诗往往以丑为美。”杜甫诗中也常常描绘丑的事物和景象,并且常常使用“丑”“老丑”一类的字眼。宋元山水画、山水诗往往“以丑为美”,将古荒冷僻的事物重新编织,使之进入一个新的时空。明清绘画诗词小说中的审丑,较之此前尤为“壮观”,甚至可以说形成了一种审丑风尚。明陈洪绶《观音罗汉图》《唏发图》《陶渊明故事图》等,造型无不怪异变形。八大山人的画,集中于怪石、枯树、丑鱼、寒鸦等非美、不美的意象上,鱼、鸟白着眼,冷冷地看着世界,营造了属于他的独特的审丑而怪诞的艺术。
书法家中追求丑怪的人就更多。例如唐代颜真卿的《裴将军诗》,打破字体界限,把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的笔法杂糅在一起,笔画轻重、迟涩,变化无常,举止怪诞,人称“破体书”;再如元代末年杨维桢的书法,一改元代以赵孟頫为首的秀逸工稳的复古书风,以古拙冷峭、狂怪放纵为面目,标新立异,堪称“另类”。还有,傅山书法或醉态怪异,几无法度,或胸臆张扬,几近放诞;金农创造了迥然独异、质拙朴厚的漆书,形同漆匠用扁刷刷出的笔势;郑板桥则创造了隶、楷、行、草诸法兼施的“六分半书”,其章法布局被人称为“乱石铺街”……
郑板桥“六分半书”。
金农“漆书”。
关于书法审丑的论述,人们马上会想起傅山的名言:“宁丑勿媚”。为了抒发真情实感,体现生命意志,傅山主张书法应超越一般意义上的漂亮,追求书法本质的美。其次是刘熙载,他在《艺概·书概》中有一段非常有名的话:“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一‘丑’字中丘壑未易尽言”。他认为,书法艺术上的“丑”有着语言难以尽述的内涵。在这句话之前,他说:“学书者始由不工求工,继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极也。”所谓“不工”,就是丑的具体内容。
综上可知,在中国艺术里,丑,并不仅仅就是大众眼里的那种低俗、刺眼、不堪入目、令人难堪,它和美一样,是一个有着深刻内涵的艺术审美概念,都属于艺术审美范畴。我们不难发现,尽管贯休笔下那些罗汉形象丑陋、韩愈诗中那些物象奇丑、八大山人画内那些树石丑怪、杨维桢书法里那些线条丑拙……但他们的作品并未脱离古法,无不是境臻大美的诗书画艺术。
基于这种理解,我在这里不妨给“丑书”下一个定义,所谓丑书,是指那些打破固有的审美定势、超越惯常的审美习惯、悖逆通行的审美法则的书法。它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书”,一个是“丑”。首先,丑书必须是“书”,必须有书法的基本内涵,必须有书法审美的基本特征。然后才是“丑”,这个“丑”,化用刘熙载的说法就是由工到极致而不工,一反故常,法外求法,出新奇于意外,终至常人惊骇、业界惊喜,前所未见,故名“丑书”。
赵冷月先生的书法不求妍美,不避丑拙,主张“豪华落尽见真淳”,他胆敢舍弃广东人所说的“靓仔字”,而作丑书,其精神实在可嘉。细考其作,未必件件成功,这也说明,写“丑书”比写“靓仔字”更难。
赵冷月先生书法。
赵先生书法的这种审美取向,正是中国儒释道关于美丑思想的一脉相承。由此反观当今那些或射或吼或乱之书,虽有不合时代审美的“丑”之一面,形式是“新”了,面目也确实丑了,但其笔下古法大乱;虽有汉字元素,但已属于不中不西、不洋不土的当代艺术,而不是书法。所以我说,赵冷月先生的书法才有资格称为丑书,而当代某些人笔下那些所谓丑书,其实连称丑书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