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行记

作者:老五

飞机在福成机场落地,我踏入这片温润土地,就感觉到空气里浮动着与内陆迥异的气息。咸腥的海风穿过棕榈叶隙,轻抚着四十三张不再年轻的脸——我们这群平江三中的老同学,为着花甲之年的集体庆生,在孔雀东南飞的时节奔赴北海。

     

一、红树林赶海 

晨光漫过金海湾红树林时,两千亩海上森林正褪去夜的外衣。游步道蜿蜒在滩涂之上,我们仿佛行走在海陆的边界。导游姑娘的解说声里,我第一次知晓红树林竟是“胎生”植物——那些挂在枝头的胚轴,像极了一支支绿色的铅笔,成熟后直插淤泥,六小时便能扎根。最奇的是它们的气根,从枝干垂落,如千万根呼吸管,在潮起时探出水面吞吐气息。这种顽强、野蛮生长的生命力,使我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是在深圳偏僻的红树林,我采访过的那些民工“铁皮学校”,那些飘泊家园中的孩子们,不正如这胎生的红树林般,与父辈一道努力适应恶劣环境,在艰难中蓬勃生长。 

滩涂上热闹非凡。拇指大的招潮蟹举着不成比例的巨螯,鼓着一对火柴棒般突出的眼睛,在洞口机警地进出。招潮蟹虚张声势的动作,憨态可掬,搞不清是在威吓敌人,还是在求偶示爱;弹涂鱼扭动身躯,跳动在泥泞里,画出转瞬即逝的纹路。游客称这种喜欢长时间居住在陆地上的鱼为“跳跳鱼”。我们正在注视这些滩涂生物时,突然,红树林中传来扑扑扑的振翅声,原来是红脚鹬、池鹭飞翔而起,朝着大海飞去。

远处,有几位疍家妇女正将满筐的沙虫过秤。她们戴着独特的斗笠,裤脚挽到膝上,古铜色的小腿深深陷在泥里。收购商麻利地记账:“五十块一斤,今天的沙虫肥。”后来我们在海鲜干货市场见到晒干的沙虫,要价五百八,才懂得这晶莹剔透的生物为何被称作“海滩黄金”。“新鲜的沙虫可干净啦,可以直接吃。”说是这样说,可我心存疑虑,怕有寄生虫,因此即便有,也断然不会去吃。 

老喻举着相机追拍疍家人赶海归来。一队队,三三两两,提着满是鱼获的小筐和沙锄,往海岸边走来。我忽然想起行前查阅的资料——周总理将“蛋家人”改为“疍家人”,说他们不是易碎的蛋,而是孕育生命的卵。这个在水上漂泊千年的被称为“水上吉普赛人”的族群,如今虽已岸居,眼神里仍藏着海的深邃,他们大多放弃安置的楼房,仍靠近海滩,搭棚居住。 

当我们提着塑料桶、扛着铁耙加入赶海队伍时,才知这活计的不易。看似平整的沙地,藏着无数小洞,可铁耙下去,多半扑空。最后还是当地孩子教会我们辨认蟹洞的秘诀——洞口有细沙粒的,多半藏着蓝壳小蟹。离开时,我们都将战利品交给导游。当晚的螃蟹酱鲜得让人咂舌,那是大海最原始的馈赠。 

二、银滩、鲨鱼湾 

银滩的沙果然名不虚传。赤脚踩上去,细腻如粉,在夕阳下泛着银光。潮雕广场的音乐喷泉升起时,老同学们正手拉手跳着圈圈舞。《二十年后再相会》的旋律里,有人眼角闪着泪光——二十载匆匆,我们真的来了,却已两鬓染霜。 

喷泉随音乐变幻,水柱最高处仿佛要触碰月亮。那些潮汐灯渐次亮起,从弯钩到玉盘,演绎着阴晴圆缺。“潮”雕明珠前的水幕上,正反复浮跃着“北海欢迎您”的字幕,音乐辅以变幻莫测的水柱造型,用声光电演绎着北海的沧桑历史和新潮风采,让人恍觉千年光阴也不过是一场潮起潮落。 

我们住的是靠近银滩的柏菲酒店,其前坪的两处圆形矮围围着的神址,引起我的好奇。与家乡不同的是,这里神址中供的是石头,而不是木雕神像。右侧海神礁石黝黑粗粝,左侧土地神石小巧圆润。当地人赵秀全先生邀我喝茶时,解开了这个谜。他说那块海神石颇有灵性,饶姓渔民两次从同一处海域请回,最终自主择地而居。我问为何是两次请回呢?赵先生说,第一次抱到岸上,隔夜不翼而飞,不知所踪。说也巧,饶姓渔民又从原来的海域打淘到同一块礁石,抱上岸,走到现址时,却沉重得迈不开步。村民们说,海神石这是想在此地落地生根呢。如今,每逢大小节日或纪念日,渔民们会来此虔诚祭拜,香火缭绕中寄托着对大海的敬畏和祈福。 

老赵的功夫茶室窗外是葱郁的榕树、龙眼树,茶香混着海风别有一番滋味。他说自己与洪秀全同名不同姓,“都是广西老表”。最让我震撼的是他描述的沧海桑田——脚下这片车水马龙的街区,以前是鲨鱼湾海域;而他们的祖先原来居住的陆地,如今变为了大海。这个地形地貌的变迁时间究竟发生在何时,谁也说不出来。赵先生说“都是听老一辈说的。现在我们不下海了,靠着银滩地利优势,卖点泳衣、沙滩鞋什么的,赚点小钱。”他的笑声里有淡淡的怅惘。 说起童年打鱼的故事,老赵眼里放出光来。夜捕时点燃的汽灯,能引来成群的鱿鱼;台风来临前,海底的珊瑚会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当然也谈起渔民的苦难,以前一年中只有过年才吃得到放油的菜啊……这些故事,让我想起小时候读的《虾球传》,那些泛黄书页里的渔家悲欢,突然在眼前鲜活起来。

三、避寒之城与蕉岛风情 

【重阳专刊】老五 || 北海行记

北海作为避寒胜地的魅力,在与老赵的闲聊中愈发清晰。他掰着手指算给我们听:包吃住的民宿每月不过两千,最高的也就三千元。海鲜市场更是便宜得惊人。“再过个把月,满街都是’候鸟老人’。”他笑着说自己手握百余间房源,却并不急于推销,反倒先给我们泡上一轮新茶。 

这让我想起大巴车窗外掠过的房地产广告——“中国最佳避寒宜居地”的字样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同行的老黄存下老赵的租房热线电话,说打算明年带老伴来住三个月,可能还要呼朋引伴,一同前来。北方的严寒对支气管炎、关节炎太不友好,而这里冬日均温二十度的暖阳,恰是天然的良药,有此好事,夫复何求。其实,家乡早有街邻们,每年都来北海过这种候鸟式生活,只是我们还未跟样而已。

今年过境的台风有二十多起,奇怪的是,三十海里开外的涠洲岛无一幸免,起起中招了,而北海只临幸一次,你说怪不怪。说起台风,当地人再怎么轻描淡写见怪不怪,当我们踏上涠洲岛,岛上的香蕉林却印证着台风的暴烈。成片倒伏的香蕉树像战败的士兵,农人正挥刀清理残局。五元钱两大板的青蕉好吃,不含防腐剂、保鲜剂,贱卖却无人问津。我们买了,送给司机小吴,他连忙摆手笑道:“从小吃到怕,现在看见香蕉胃就泛酸。”但香蕉鸡却是意外之喜。散养在蕉林里的土鸡,因啄食落蕉和昆虫,肉质格外紧实鲜甜。难怪亚哥特地打电话给我,交代到了涠洲岛,一定要品尝一下香蕉鸡呢。

我们在游客餐厅大快朵颐后,来到火山地质公园主标志广场,老班长率领所有团员,用夹生饭的平江塑料普通话,每人一句,朗诵起诗歌《六十岁的青春》,声浪惊起了榕树上的白鹭。随团导游将其拍成小视频,经网络传播,成为特别煽情的超高点击之热播视频,让我们这帮花甲“青年人”,在全国人民面前臭美了一回。 

四、老街骑楼光影、侨港夜市 

踏进北海老街的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近二百年。1.44公里的中西合璧的骑楼长廊下,斑驳的墙面诉说着商埠往事。英国领事馆的铁艺栏杆锈迹宛然,德国森宝洋行的拱窗还保持着矜持的弧度。最生动的是那些铜像:摇铃的更夫、叫卖的渔贩、对账的掌柜,留声机旁斜倚的传教士……凝固了老街最繁华的瞬间。 

我在一家糖水铺前驻足。老板娘是第四代传人,她说这些骑楼都有“前店中仓后居”的格局,中顶铺、拖笼门、西式女儿墙装饰。短巷通街,长巷达海,犬牙交错,开门临渔港,船帆林立。“祖上靠珍珠生意发家,现在嘛……”她笑着递给我一碗清补凉,“靠你们游客啦。” 

侨港的海上日落来得壮丽。在“日落海岸”咖啡厅的露台上,我点了一杯越南滴漏咖啡。炼乳的甜腻与咖啡的苦涩在冰块的调解下达成和解,就像这条街上的多元文化。1978年归国的侨民,将越南风味与北海食材巧妙融合——春卷皮薄如蝉翼,卷粉馅料鲜香,蟹子粉、椰子奶冻,满街是叫不出名字的糕点和美食。妈呀,人流如织的街市上,榴莲芝士饼、轰炸鱿鱼店前排起了长龙,这美食肯定好吃极了! 

卖糖水的阿婆操着广式普通话告诉我,她祖父那代,从防城港飘洋过海到越南,她又跟着父辈在排华的惊涛骇浪中用简易舢板飘回北海。“味道都混在记忆里啦。”她指着锅里的芋头西米露,“就像这个,你说不清是北海味还是越南味。”

五、海丝遗珠,疍家新篇 

翻阅资料时才懂得,我们走过的土地,早在秦汉便是海丝之路的要冲。《汉书》里“海出珠宝”的记载,与合浦郡的珠池遥相呼应。南珠文化,至今仍是北海人引以为傲的千年品牌,而疍家人的历史更是一部水上史诗——从“巫蜑”到“疍家”,从被禁止上岸到平等公民,他们的油衫裤换成了防晒服,妈祖信仰却依然传承。 

最后那晚,我们再次来到银滩。潮水退得很远,月光在滩涂上铺出一条银路。老同学们静静地站着,听海浪一遍遍抚摸海岸。六十载人生如寄,我们这些老同学,各自经历风雨,终在北海的习习咸风里找回些许少年心性。 离北海那日,老赵特意来送行。他递给我一包红茶叶:“北海产的,暖胃。”车开动时,我回头看见他站在榕树下挥手,身后是那片永远喧嚣的海。 

这六日五晚,我们踏过的不仅是滨海开放城市的景点,更是一页页流动的历史。红树林的胎生幼苗、银滩的潮汐灯、老街的骑楼窗花、侨港的落日,还有未曾记述的疍家咸水歌“哭嫁”、接亲颠船等风俗,以及现代城市之光、人文之美,都已成为记忆里闪光的切片。而最珍贵的,是我们这群年届花甲的老同学,在北海的蓝天下,找回了青春时节的笑声。

作者简介:

老五,长寿街人,生于市井,栖于书页,行于山川。退休后,以墨为杖,以字为舟,在光阴里漫溯。偶记浮生碎影,不为传世,只图心头二三清欢。

图片: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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