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庄这位自号”石壶”的蜀中画隐，半生都在传统笔墨里淘洗自家面目，最懂守与变的微妙火候。他说那些劝青年抛弃传统的论调，倒像劝人拆了祖宅地基盖新楼——瞧着光鲜亮丽，风雨来时怕要连墙带瓦掀了去。
看官您细想，徐渭画泼墨葡萄能题狂草诗，八大山人写白眼鱼鸟可盖哭笑印，这般诗书画印俱佳的全才，哪个不是从《芥子园》描红起步？陈老有回在青城山见青年画家写生，满纸色彩斑斓却题不得半句跋文，叹道：”这好比龙泉宝剑配了个塑料鞘，终究欠些精神。”他总说笔墨要带文气，不是教人死临碑帖，而是让画中自有书卷托底。就像黄公望游富春江带着《史记》，石涛画黄山怀里揣《离骚》，文心浸润的笔墨自会生出格调。
当下展览常见丈二匹的”创新”山水，乍看云山雾罩颇有些气象，细观笔法却如浮萍无根。有回在省美协见着幅《量子纠缠图》，满纸漩涡用丙烯颜料堆砌，题款竟用印刷体打码。陈老绕着画踱了三圈，苦笑道：”这倒应了倪瓒那句话——’聊写胸中逸气耳’，可惜逸气里掺了太多碳酸饮料。”他总提醒后生，石涛”笔墨当随时代”不假，可那”一画论”的根基还扎在千年笔法里。
说到读书养气，陈子庄自己就是活例案。他画《蜀山幽居图》，山脚茅亭里总摆着半卷《庄子》；写《巴渝农家》册页，篱笆边必要露出《农政全书》一角。某日与学生论画，从郭熙《林泉高致》讲到恽寿平《瓯香馆画跋》，忽然拍案道：”你瞧金农画梅，七分力气用在读姜夔《暗香》词，三分才落在笔尖——这才是文火炖高汤的门道！”
看陈老晚年册页最是有味。《石壶课徒稿》里有幅戏笔，左边临八大山人枯荷，右边自家写蜀中芙蓉，中间题着打油诗：”古法好比老茶砖，新水冲泡味更鲜。莫学浮萍逐浪去，千年根系在砚田。”这诙谐笔墨间，藏着他对传统的独到领悟——不是教人跪着膜拜古法，而是站着与古人对话。正如他评王原祁那句妙语：”麓台一生都在与子久摔跤，摔着摔着竟摔出了自家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