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选·序》书影,明万历雕虫馆刻本

本文原刊于《文艺研究》2025年6期,责任编辑高明祥如需转载,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

摘 要 《元曲选》是晚明迄今最重要的一部元杂剧总集。臧懋循编刻这部书出于三种意图:最现实的目的是刻书射利,其次是求名不朽,更深层次目的则是为时人创作南曲戏文提供北曲文体、曲体之范式。为达成“为南学北”的编书目标,臧懋循在辑录整理百种杂剧剧本之外,附录朱权《太和正音谱》、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杂剧曲名”等有关北曲的理论文字,给每一个剧本重新拟定题目正名,并依据“因题绘图”的原则将题名转化为图像,为读者提供较为系统的元曲知识。臧懋循编纂《元曲选》不仅是对晚明剧坛上“宗元”复古思潮的应和,更包含着在承继中“超越”的元曲知识再生产的丰富意涵。

  《元曲选》自明万历年间面世以来,成为迄今最重要的元杂剧总集[1],保存了有元一代杂剧的菁华。在编纂过程中,臧懋循对收录的百种杂剧做了一定程度的改订,后世对臧氏改订工作予以很多关注,在肯定《元曲选》保存元杂剧文化遗产的同时,评估臧懋循的功过得失。褒奖者有之,更多的则是批评的声音。本文则搁置臧改得失这一议题,从臧懋循编纂《元曲选》的显隐意图出发,考察臧氏在编纂过程中完成元曲知识再生产的丰富意涵,进而探索晚明文人元曲观念的形成及相关知识养成的历史语境,以深化对《元曲选》成书、流布与接受的认识。

一、书籍生产:臧懋循编纂《元曲选》的双重动因


 

  从书籍生产的角度来看,臧懋循编纂《元曲选》时,在搜集材料、编纂文本、雇人绘刻、托人售卖等环节耗费大量的资源、精力和财力,其刻印行为自有谋利的考量。晚明时期,文人涉足刻书业已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将自己或亲友庋藏的书籍汇集、订正、重编出版,运营得当则能获得不错的经济回报,是文人治生的重要手段。万历十三年(1585),36岁的臧懋循自南京国子监博士罢官归家,经济上颇为拮据,找人借贷过活[2]。至万历四十三年,他的生活境况仍无起色,在写给朋友曹学佺、钱士完等人的信中哭诉自己的穷困[3]。同时,臧懋循也发挥自身“佣文”的优势,编书售卖。万历三十四年他编印《古诗所》和《唐诗所》初盛唐各卷,想借明年春天官吏集聚北京“上计”之际兜售渔利,托人“于长安贵人及计吏间多方借之吹嘘”[4]。至迟万历三十四年,臧懋循已开启了“佣文自活”的人生状态,而万历四十三年及次年编辑出版《元曲选》初、二集则是他“以文寄生”的阶段性成果。


《元曲选·目录》书影,明万历雕虫馆刻本

  其实,臧懋循较早就起念编刻元人杂剧。万历三十一年从南京归长兴,他在写给曹学佺的信中就提到福建建宁杨氏有元杂剧的抄本,“拟于明岁过贵省访之”[5]。这当是为《元曲选》收集稿源。臧氏在写给李孟超的信中也提到想去河南秦王府中求阅元杂剧[6]。总体而言,《元曲选》的底本有两个来源:一是家藏,臧懋循自言“予家藏杂剧多秘本”[7];二是从麻城刘承禧家借抄。万历四十一年春,臧懋循在办完幼孙入赘河南汝宁知府闵宗德[8]事后,取道麻城,从锦衣卫指挥刘承禧处借来元杂剧二三百种。臧懋循在《复李孟超书》《寄谢在杭》中对此事记述甚详。值得注意的是,这批从刘承禧家借抄的元人杂剧的底本“云录之御戏监,与今坊本不同”[9]。臧氏在序言中强调《元曲选》的底本来源是“家藏秘本”和“御戏监”,“使得该集被纳入家族和宫廷的传播渠道”[10]而具有更高的权威性、可靠性和稀缺性,从而激发读者购买和阅读的欲望。

  两年后,《元曲选》前集成书,凡50种。颜俊彦《度曲须知序》提及此书付梓的情形:“忆乙卯(万历四十三年)之岁,读书灵鹫山中,臧晋叔先生日夕过从。时先生方有元剧之刻,相对辄亹亹个中,余因是窥见一斑。”[11]同年,臧懋循写信告诉钱塘人黄汝亨《元曲选》初集完成,委托他广而告之,“幸为不佞吹嘘交游间”[12],扩大影响。信中还提及“兹遣奴子”,“很可能就是从农村雇来的刻印工人”;而“赍售都门”则是说将“他在长兴刻印出版的书笈,运到南京来销售”[13]。为解决售卖问题,臧氏多方请托、以彰其事,而同侪闻之,亦聚集其屋,“四方客至,户屦恒满”[14]。同时,考虑到搜辑剧本和经济上的困难,臧氏先付梓初集,待资金回笼再启动后集的编印工作。次年他又迎难而上,完成《元曲选》后集50种的编刻。他在寄给谢肇淛的信中对《元曲选》前后两集的成书过程予以详细介绍,“比来衰懒日甚,戏取诸杂剧为删抹繁芜,其不合作者,即以己意改之,自谓颇得元人三昧。……将并付梓人,以广其传”[15],这番话不无自赏之意。由上可见,在搜集、遴选与编纂元剧的同时,臧懋循深谙市场规律,广开人脉,积极扩大此书的影响,使之在通俗图书市场中获得一定的知名度和竞争力。

  对于编刻《元曲选》的意图,臧懋循曾在《回李达亭启》中有过清晰表述:“逆旅饔飧,聊假卖文而作活;穷年铅椠,敢希述古以成名。”[16]“卖文而作活”即是通过编印书籍来获利寄生;而“述古以为名”则是以编印书籍追求留名“不朽”。通过刊刻古籍来实现留名不朽的愿景,在臧懋循看来是人生志业,故他对朋友说:“第平生溺好雕虫篆刻,此虽壮夫不为,而小技倘成不朽。”[17]果如臧氏所料,《元曲选》面世后受到广泛好评,在晚明时期激荡起一股编刻元明杂剧选集的风潮,如崇祯二年(1629)沈泰编刻《盛明杂剧》时,希冀跟臧懋循一样在保存元剧文献的同时青史留名,以《元人百种曲》相号召,广开稿源[18]。沈泰的友人张元徵、徐翙、柴绍炳等人在给《盛明杂剧》写序时,都提及沈氏编纂此书目的就是要“与《元人百种》并传”[19]。受《元曲选》的鼓舞,冯梦龙也萌发“复拟刻明曲百种以敌之”[20];卓人月也有续编元人南北曲的愿望,“合为一刻,以续臧”[21]。祁彪佳不仅表扬沈泰编刻《盛明杂剧》“品题甚当,采择极精,真足表章词学,与臧晋叔之元剧争衡不朽也”[22],同时在写给亲友陈汝元、王应遴、叶宪祖、屠用明的尺牍中,也表示拟广搜《元曲选》未收者并将之刊刻行世,总成元人杂剧之全璧。祁彪佳如此矻矻以求地搜集、谋刻元剧,无疑是受到《元曲选》成功案例的影响。

  综上,臧懋循在编刻《元曲选》谋利的现实意图之上,还存在以求留名不朽的另一层目的,而通过沈泰、冯梦龙、卓人月、祁彪佳等人希冀在臧刻之外汇刻杂剧文献的起意、搜求、编刻等活动,亦可获得《元曲选》影响力的回声印证。王骥德对臧氏编刻《元曲选》“此举搜奇萃涣,典刑斯备,厥勚居多”[23]的褒扬,亦可视为对那个时代臧懋循、沈泰、冯梦龙等文人保存典籍的出版实践和文化担当的集体评价。

二、附刻曲论:臧懋循对元曲知识的再生产


 

  若就此书的编纂环节视之,臧懋循编刻《元曲选》之目的并非仅仅通过汇集元剧文献以求声名,还存在建构元曲知识体系的意图。他在《元曲选》的正文之外,附刻多篇曲论,形成一个“论”的板块,由序、目、论、图、剧组成。除插入每个杂剧正文之前的图外[24],臧懋循在每一个知识板块的版心都有重编连续页码,意味着各个板块保持了相对独立的状态,即便在书籍合订或重装过程中也会以整体面貌出现。附刻的“元曲论”与正文形成重要的互文和补充关系,以此构建带有“臧氏”色彩的元曲知识体系。


《元曲选·元曲论》书影,明万历雕虫馆刻本

  “论”的板块具体由九个专题组成。第一个专题是《音律宫调》,介绍戏曲音律学下的宫调知识,即什么是五音、六律、六吕、六宫、十一调。知识的来源是照抄朱权《太和正音谱》之“音律宫调”。第二专题是《元群英所撰杂剧》,抄自《太和正音谱》“群英所编杂剧”元代部分。《元曲选》著录元杂剧549本,而《太和正音谱》著录535种,二者的差异不仅体现在前者于数量上多出14种,更重要的是出于臧懋循个人的理解,对《太和正音谱》的元杂剧目录做了重要调整。具体而言,《太和正音谱》“群英所编杂剧”在收入《元曲选》卷首时做了三类处理:一是纳入《元曲选》者,移至最前集中依序排列;二是未入《元曲选》而臧氏经见者,移至第一类剧目之后;三是臧氏未经见且未知剧目,全部移至最后。这种以入选《元曲选》和经见与否为标准排列剧目的做法,“成为一种元杂剧臧懋循知见录”[25]。臧懋循在“元群英所撰杂剧”之首添加了一段话,强调俱为“耳闻目击者收录谱中”[26]。臧懋循罗列已知的元代杂剧剧目,展示的是元杂剧剧本存佚总账,包括剧作家及其剧目总数;而通过剧目数字和剧作家的具列,为读者提供了元杂剧兴盛的历史图景,赋予的是《元曲选》百种曲存在的剧目整体面貌。

  第三、四专题分别是《元知音善歌之士》和《天台陶九成论曲》。在此,臧懋循列举卢纲、李良辰等36人,素材来源于《太和正音谱》“善歌之士”,只是舍弃了“古帝王知音者”12人名录。《天台陶九成论曲》抄录的是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五“院本名目”前面的引言,阐明元杂剧的艺术渊源及其与院本杂剧的分野。他没有将金元院本的段数名目移录,而是将“黄钟宫三十三章”等九宫替代了段数名目。相应的,臧氏将《南村辍耕录》引言结尾“偶得院本名目,用载于此,以资博识者之一览”诸语改为:“院本名目多不具载,然金章宗时有董解元所编《西厢记》,世代未远,尚罕解者。况今杂剧中曲调之冗乎,因取诸曲名分调类编,以备好事稽古者之一览云。”[27]臧氏新替的这段话,讲明了替换金元院本段数名目的原因在于院本已经相距甚远,在当时已失去了存在土壤,故而要将杂剧曲调名“分调类编”,为使用元人杂剧九宫者提供相关知识。在这个专题中,臧懋循罗列了黄钟宫、正宫、仙吕宫、中吕宫、南吕宫、双调、商调、越调、大石调,其顺序与《太和正音谱》“乐府”一致,但各宫调的曲牌数目有差异,与《南村辍耕录》“杂剧曲名”的数目也不同,应是综合《南村辍耕录》和《太和正音谱》二书而成。《元曲选》著录的是九宫516章,较之《南村辍耕录》(231章)和《太和正音谱》(335章),分别多出285、181个曲牌。这些多出的宫调牌名,应是随着元曲不断发展,在实际演唱中增益的,臧懋循将它们收集起来,反映出北曲杂剧宫调曲牌较为全面的面貌。在建构宫调曲牌知识体系的过程中,臧懋循选择的是最为常见的北九宫,而将《太和正音谱》所列的小石调、商角调、般涉调舍弃,显示他追求实用的曲学知识理路。


《元曲选》首剧《汉宫秋》书影,明万历雕虫馆刻本

  第五、六、七专题分别是《燕南芝庵论曲》《高安周挺斋论曲》《吴兴赵子昂论曲》。《燕南芝庵论曲》阐述了相关曲唱理论,其最早刻本附于元人杨朝英选编《乐府新编阳春白雪》卷首,但《元曲选》所录文字全部源自《南村辍耕录》卷二七“燕南芝庵先生唱论”,只是次序有调整,文字有删减。删减的文字关涉曲有其声、歌声变件、唱曲门户、唱曲题目、歌之所等五条,要么是过于偏僻,明人已难理解,要么是于唱技关系不大,已失去实用价值。《高安周挺斋论曲》是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中讨论杂剧创作技法的文字,关涉乐府劣调、造语、用事、用字、务头、对偶等“十法”。《吴兴赵子昂论曲》是元代赵子昂有关良家子弟、娼夫之词的两条材料,《太和正音谱》原以小字注的形式出现,而臧懋循将之归并在一起,文字稍作梳理则更显条畅,讨论的是杂剧作者因地位差异而导致剧本性质的分疏,因而被贴上“良家”“戾家”“文人”“娼夫”不同的标签。

  第八、九专题分别是《丹丘先生论曲》《涵虚子论曲》。《丹丘先生论曲》所含摄的元杂剧脚色、鬼门道、“曲调中字句不拘”和“曲名同音律不同”四条材料,皆来自《太和正音谱》“词林须知”。这个专题是剧作家应了解的歌唱与表演之相关知识。《涵虚子论曲》有三条材料,首句“元谓之昇平乐”为臧懋循新增;“杂剧十二科”“古今群英乐府”两条均来自朱权《太和正音谱》,是对元杂剧题材的分类和作家作品风格的评述。

  由上可见,九个专题中有六种来源于朱权《太和正音谱》,其余则是从周德清《中原音韵》、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抄撮而来,从而形成了以《太和正音谱》为主体,以《中原音韵》《南村辍耕录》相关曲论为补充的元曲理论体系。尽管这些曲论的材料多来自元人或明初人著作,但并不意味着臧懋循未有个人的思考和智慧付出。比如第二个专题《元群英所撰杂剧》,臧氏根据自己的理解,重新对元人杂剧按照逻辑进行序次排列;第四个专题《天台陶九成论曲》中“分调类编”北九宫,臧氏增加了大量的注释性文字:曲牌异名的注释,凡66条;出入不同宫调曲牌的注释,凡85条。就逻辑关系而言,九个专题涉及本体艺术、剧本体制、创作技法、演唱技艺等多个方面,涵摄元杂剧本体论、创作论和表演论。臧懋循对不同专题各自命名,形成相互依托、彼此勾连的内在关联性,构筑起较为完整的元曲知识体系。这些“元曲论”文字置于卷首,被用来贯彻编者的意图,成为“导引或控制读者建构意义的方式”[28],很大程度上拓展了《元曲选》的话语空间,是臧懋循元曲知识再生产最具特色的“副文本”。

三、知识再造:“题目正名”的拟定与图像转化

 

  臧懋循在《元曲选》编纂过程中建构元曲知识系统,除了附录前人有关曲论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做法是对元杂剧题目正名这一特殊“装置”予以充分关注并重新拟构。

  题目正名是元杂剧的重要艺术要素,“就是用两句话或者四句话,标明剧情提要,确定剧本名称”[29],或在演出正戏之前,作为报幕式介绍剧情提要,或被用作剧场外的宣传广告[30]。题目与正名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只是正名多用作杂剧的剧名,通常具有稳定性;而除正名之外的一句或三句话多是提炼剧中的核心情节或场景而来,起到总结剧情、凸显人物、点明题旨等作用,往往不同的版本存在较大的差异。也就是说,杂剧题目的“可改”空间为臧懋循对这一特定元曲知识的再生产提供了可能。臧氏不仅对全书100种杂剧的“题目正名”进行重新拟定,而且根据题目正名以绘图,一剧配一图,生成因题绘图、图与题合的独特书籍形态,实现“题目正名”这一独特元曲知识的再生产和视觉呈现,有学者称之为“图片盛宴”[31]。

  若将《元曲选》与《元刊杂剧三十种》、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所收相同剧目的题目予以比较,更能发现臧懋循对元杂剧这个特殊“装置”的接受、改订和再呈现的样貌。

  一是臧懋循重视理顺事件发生的次序和逻辑,使题目正名的概括更具层次感。如《梧桐雨》剧,《古今名剧合选》《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的四句题目正名是“高力士离合鸾凤侣,安禄山反叛兵戈举;杨贵妃晓日荔枝香,唐明皇秋夜梧桐雨”[32],而《元曲选》将前两句重拟为“安禄山反叛兵戈举,陈玄礼拆散鸾凰侣”[33]。如此拟题,一方面安禄山反叛在前,李、杨分离在后,从而纠正了两次事件的先后次序。另一方面,拆散李、杨的核心人物不是高力士,而是陈玄礼,从而还原了事件的历史面目。又如《风光好》剧,《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的题目正名是“韩熙载暗算文章老,宋丞相明宣闲花草;秦弱兰错寄断肠诗,陶学士醉写风光好”[34],而《元曲选》将前两句改写成“宋齐丘明识新词藻,韩熙载暗遣闲花草”[35],表明臧懋循考清南唐丞相齐丘“明识”陶谷在驿馆墙壁所题隐语诗在前,韩熙载暗遣歌妓弱兰色诱陶谷之事在后,从而据史实理顺了故事的叙述次序。


《元曲选·风光好》插图,明万历雕虫馆刻本

  二是臧懋循强调文人的情感体验,使题目更具才子佳人的雅致情趣。如《望江亭》剧,《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的题目为“洞庭湖半夜赚金牌”,正名是“望江亭中秋切鲙旦”[36],强调事件发展的两个阶段,而《元曲选》将题目改为“清安观邂逅说亲”[37],虽正名相同,但明显强调的是白行简和谭记儿的夫妻关系,从而为二人联手战胜手持金牌势剑的衙内奠定了“班底”,让故事更加具体生动,而不是流向一个公案剧。类似的情况还有《生金阁》剧,《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的题目是“依条律赏罚断分明,包待制智赚生金阁”[38],而《元曲选》是“李幼奴挝伤似玉颜,包待制智赚生金阁”[39]。脉望馆本通过题目正名将此剧定位为公案剧,而《元曲选》本则有意凸显女主人公的戏份,在整个故事的基调没变的情况下,更具叙事的生动性和亲和力。


《元曲选·望江亭》插图,明万历雕虫馆刻本


《元曲选·生金阁》插图,明万历雕虫馆刻本

  三是臧懋循对事件、人物和主题思想做出伦理判断,彰显文人群体的价值观。诚如徐扶明指出,《元曲选》的一些题目和正名与其他元刊或明刊版本不同,表现出对肯定或否定什么的“倾向性”[40]。比如《窦娥冤》剧,《古名家杂剧》本的题目是“后嫁婆婆忒心偏,守志烈女意自坚”,正名是“汤风冒雪没头鬼,感天动地窦娥冤”[41],而《元曲选》本的题目是“秉鉴持衡廉访法”,正名是“感天动地窦娥冤”[42]。通过比较可见,《古名家杂剧》本对蔡婆婆的“忒心偏”给予指责,而对守志烈女窦娥寄以同情。《元曲选》通过“题目”展示的关注点,是对清官肃政廉访使秉公执法为窦娥伸冤予以歌颂。再如《杀狗劝夫》剧,《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的题目是“杨氏女劝弟兄和睦”,正名是“王翛然断杀狗劝夫”[43],《元曲选》的题目是“孙虫儿挺身认罪”,正名是“杨氏女杀狗劝夫”[44]。脉望馆本的题目强调的是杨氏女的贤惠,弟帮兄是在嫂子的劝说下完成的,大大削弱了弟弟孙虫儿的仁义之心,而《元曲选》本的拟题,则很大程度凸显了弟弟护兄、爱兄的深情厚意。通过题目正名这个“装置”来传达臧懋循的伦理立场和价值判断,无疑彰显了元杂剧“题目正名”独特的文体特征和艺术功能。在此意义上,臧懋循也是在向《元曲选》的读者传达元杂剧的一种知识:读者只有知晓“题目正名”传达核心剧情、情感立场的功能,才能更好地读懂剧本和插图的情节、涵义和思想情感。


《元曲选·窦娥冤》插图,明万历雕虫馆刻本


《元曲选·杀狗劝夫》插图,明万历雕虫馆刻本

  臧懋循对百种杂剧的“题目正名”进行拟定,为插图的视觉转化奠定了坚实基础。臧懋循编纂《元曲选》时确立“以题绘图”的做法,根据剧末的两句或四句“题目正名”来绘刻插图,一句对应一图,实现“题”向“图”的具象转化。臧懋循凭借丰富的元曲知识储备,在“题目正名”的重拟环节,完成了插图的情节或情景素材的筛选,在保证《元曲选》图像选材精粹的同时,为绘图者省略了阅读剧本、挑选场景、提炼图像要素的烦劳,也完整地贯彻了编者对每一幅图像主题和内容的主导权。在此意义上,“因题绘图”所展示出的“图-题”对应关系,成为《元曲选》别具一格的编辑手法,也成就了这部选本独特的书籍形态。

  臧懋循将题目正名转化为图像的做法,正是基于他对绣像是通俗书籍刊刻不可缺少之要素的准确理解,戏曲无图,“便滞不行”[45]。《元曲选》全书共有111个整页、222幅图[46],它们由歙县蛇村迁居武林的黄应光、黄礼卿、黄端甫等黄氏刻工仿古代94位画家风格而雕版绘制。这些插图展现出徽派版画的健美、俊秀、婉丽、精细的整体风格,代表了晚明时期版画的最高水平。昭亭有情痴在《花萼楼凡例》中,高度赞扬《元曲选》插图具有“不能及”之美[47];徐康《前尘梦影录》卷下则将《元曲选》视作明人绣像书籍“最为工细”者之列[48]。如何绘制精美、得体的插图,既是当时书籍出版行业的新挑战,也是新知识,“原无图像,欲从无形色处想出作者本意”[49],故而要求绘制者通过阅读全剧,从中挑选并提炼精彩的情节片段或戏剧场景转化为图像。这个“挑选”与“提炼”的过程,不仅需要编纂者投入一定的时间精力,更需要其具备较好的剧本阅读和审美能力。作为信息媒介的题目正名,高度概括了元杂剧的核心剧情,而臧懋循拈出并凸显剧中两个或四个主要人物,让每幅图对应一个主要人物的情节故事或核心场景,以利于图像绘刻者的想象与视觉呈现。如《裴少俊墙头马上》的前一句题目“李千金月下花前”[50],较之《古今名剧合选》的“李千金守节存贞”[51]和《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千金守志等儿夫”[52]更具画面感:“月下花前”作为一个具体的场景,较之作为价值判断的“守节存贞”,更利于图像呈现和叙事。又如《丽春堂》剧,《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的题目是“乐善公遭贬济南府”[53],传达的是一个事件,而《元曲选》改为“李监军大闹香山会”[54],则呈现的是一个闹热的场面,画面感十足。如此,当《元曲选》将这些插图置于剧首,起到以图释文的作用;同时,在每幅插图上镌刻相对应的“题目”或“正名”,形成图-题呼应、读者观图识题的阅读场域,一定程度参预到读者的接受环节。


《元曲选·丽春堂》插图,明万历雕虫馆刻本

  由上可见,臧懋循对元杂剧“题目正名”的拟定和图像呈现,不仅体现出他对这一特殊“装置”的性质、功能等相关元曲知识的深刻认知,以及对元杂剧文体价值与伦理内涵的个人见解,还彰显了臧氏在选取“题目正名”所涵盖的核心情景(情节)进行视觉转化过程中链接新、旧知识的不凡表现。

四、“为南取北”:臧懋循元曲知识生产的深层意图


 

  《元曲选》卷首附刻的“曲论”、臧懋循拟定的“题目正名”及二百余幅图像都含蕴着丰富的元曲知识,与主体部分的百种剧本,共同构成该书戏曲理论和剧本文献相互辉映的文本形态。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是,臧懋循编纂“论”和“剧”是提供给哪些人参阅?臧氏又有怎样的深层次的考量呢?

  在为《元曲选》所作的两篇序言中,臧懋循系统地阐释了对元曲理论及其当代价值的认知,并在《后序》中提及编纂《元曲选》的深层意图:“予故选杂剧百种,以尽元曲之妙,且使今之为南者,知有所取则云尔。”[55]臧懋循明确表示,他编刻元人百种曲,就是要让创作南曲戏文(传奇)的剧作家从元人这些“当行”之作中有所借鉴。在《后序》中,臧氏提出了“三难”:情词稳称之难、关目紧凑之难、音律谐叶之难[56]。其潜含的意思是,南曲戏文创作所面对的这“三难”,正是元杂剧优秀作品的优点所在,也是“为南者”(传奇作者)学习之处。

  首先是情词稳称。臧懋循将“情词稳称”居首提出,可见他对剧本文学的重视。在《后序》中,他提出曲词可以将各种文类语词(六经语、子史语、二藏语、稗官野乘语)纳入其中,但只有做到“雅俗兼收,串合无痕”[57],方为妙境。他曾批评《琵琶记》“多学究语耳,瑕瑜各半,于曲中三昧,尚隔一头地”[58],在《前序》中也认为《琵琶记》第二十二出【梁州序】和第二十八出【念奴娇序】二曲,“不类永嘉口吻,当是后人窜入。元美尚津津称许不置”[59];还批评“至郑若庸《玉玦》,始用类书为之。而张伯起之徒,转相祖述,为《红拂》等记,则滥觞极矣”[60]。其他如屠隆《昙花记》某些场次以宾白终折无一曲,而梁辰鱼《浣纱记》、梅鼎祚《玉合记》等以白终本,无一散语,“其谬弥甚”[61]。在《后序》中,臧氏还批评汪道昆《高唐记》《洛川记》虽藻丽,但“纯作绮语,其失也靡”;徐渭《狂鼓史》《翠乡梦》虽伉傸,但“杂出乡语,其失也鄙”[62]。可见臧懋循对戏曲语言雅俗共赏、本色当行兼具艺术感染力的内在要求,是在对元人杂剧的肯定和明人戏曲的批评之比较中达成。

  臧懋循对曲文“稳称”的体认和理论建构,在其对“临川四梦”改本戏文的评点中有充分体现,如评《牡丹亭·劝农》曰:“’粪渣香’等语,正得元曲体,今人罕知此者。”[63]又评《南柯记·围释》曰:“此曲绝似元人。”[64]皆是以元剧语体风格来观照“临川四梦”语言特点,类似的情况还有不少,它们的共同特点都是指向“本色”,即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所谓“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65]。臧懋循“本色”的美学追求,与王骥德《曲律》对汤显祖剧作“于本色一家,亦惟是奉常一人——其才情在浅深、浓淡、雅俗之间,为独得三昧”[66]的褒扬有着相同的内涵。可以说,浅深、浓淡、雅俗之间,就是一种文字的最佳状态,而此正是臧懋循多次提及的元人杂剧之“三昧”。

  其次是关目紧凑。臧氏在《后序》中指出,人的社会地位、长相容貌存在“贵贱”“妍媸”的巨大差别,世事也有“幽明”“离合”的不同表现形态,故而当他们走进戏剧,就要求作家从人习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无旁溢、语无外假等四个方面来锤炼关目使之紧凑[67]。换言之,臧懋循提出的“关目紧凑”,表层含义是指要紧密围绕剧本主题、核心角色和关键情节,集中地设置故事单元,流畅地推进情节发展,赋予剧作完整的结构;深层含义是从不同层面追求“人”和“事”的本真状态,即塑造人物要了解其真实面目和内在特征,演述故事要遵循事理逻辑,描状情境要贴近真情实态,语言表达要符合人物的身份性格。臧懋循是在提醒南曲戏文的作者要按照人物、事情的本来面目编创剧本,而不能脱离历史真实和事理、情理逻辑。在此意义上,“关目紧凑”实际指向戏曲“本色论”。

  再次是音律谐叶。对于南曲戏文的创作而言,音律问题无疑是剧作家需要掌握的基本“技术”。在《后序》中,臧懋循提出南曲戏文在宫调选择、增句衬字处理、字分阴阳、韵押平仄等方面都应有所遵循,而不能随口而歌、强效伧父喉吻[68]。臧懋循在《元曲选》每折杂剧后都附录音释,标注重要字的读音和声调,足以看出他为“正音”做出的努力。臧懋循在多个场合批评汤显祖创作的“临川四梦”音律不谐,如《前序》谓:“汤义仍《紫钗》四记,中间北曲,骎骎乎涉其藩矣,独音韵少谐,不无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之病。”[69]《后序》谓:“豫章汤义仍庶几近之,而识乏通方之见,学罕协律之功,所下句字,往往乖谬,其失也疏。他虽穷极才情,而面目愈离。”[70]《玉茗堂传奇引》亦谓:“今临川生不踏吴门,学未窥音律,艳往哲之声名,逞汗漫之词藻,局故乡之闻见,按亡节之弦歌,几何不为元人所笑乎?”[71]这三则材料中,臧懋循都是以“元人”为考评的参照,来讨论汤显祖剧作在声律上的乖舛之处,甚至极端地提出:即便“穷极才情”,但若声律乖谬失疏,则可归于“戾家之作”。这种评判体现出臧氏以元曲、元剧为标尺,带有个性化色彩的戏曲“声律观”和“当行论”。

  从《前序》至《后序》,因有了编纂、订正的全流程的体验积累,臧懋循对元曲宫调押韵、文字风格、关目营造等曲学问题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所持论断更为精辟。臧氏从情词稳称、关目紧凑、音律谐叶三个层面,列举了大量明人传奇作品中存在的问题,甚至表示“虽然,南曲之盛,无如今日,而讹以沿讹,舛以袭舛,无论作者,第求一赏音人不可得”[72],同时又不吝对元剧曲词的称赞。面对南曲繁盛却“讹以沿讹,舛以袭舛”的局面,臧懋循褒扬北曲之妙,这种带有臧氏个性色彩的话语表达方式,无疑彰显其编刻《元曲选》的深层次意图——为时人的南曲戏文创作提供可供追摹的“楷式”。

五、“学北”实践:《元曲选》编刻的历史语境


 

  如上所言,臧懋循编纂《元曲选》是为明传奇作家提供北曲杂剧的文献支持和知识参考,但这一做法有一个逻辑前提,就是晚明时期文士普遍存在“南曲源自北曲”的观念。这一观念的形成、扩散与凝定,则是理解臧懋循编刻《元曲选》深层意图和历史语境的重要视角。

  北曲杂剧尽管在嘉靖、万历年间已日渐衰歇,但在文人传奇隆兴的背景下,宗元学北却成为了一种共识[73]。这种共识根植于南曲脱胎于北曲的累降观,如王世贞《曲藻序》谓:“东南之士未尽顾曲之周郎,逢掖之间,又稀辨挝之王应。稍稍复变新体,号为’南曲’。高拭则成,遂掩前后。”[74]王氏在《曲藻》正文中更清晰地表述了从《诗经》到骚、赋,从古乐府到唐绝句,从词而北曲再至南曲的“文体累降”脉络[75]。作为嘉靖后期的文坛领袖,王世贞的此番言论影响深远,比如臧懋循在《元曲选》编纂中所提出的“为南取北”目标,其实是基于南北曲“其实一也”的观念。臧懋循在《前序》中指出:“独怪今之为曲者,南与北声调虽异,而过字下韵一也。”[76]继而在《后序》中也提出:“所论诗变而词,词变而曲,其源本出于一,而变益下,工益难,何也?词本诗而亦取材于诗,大都妙在夺胎而止矣。”[77]在此可见,臧懋循之所以认为北曲能为南曲创作提供参考的“绳墨”,正在于南北曲同源。臧懋循同时代的戏曲理论家王骥德在《曲律自序》中也曾认为:“粤自北词变为南曲,易慷慨为风流,更雄劲为柔曼。”[78]并在《曲律》卷一中重申了此观点[79]。

  晚明剧坛“宗元学北”的共识有其现实表征,即在《元曲选》面世的万历四十三年之前,戏曲爱好者皆表现出搜集元剧剧本文献的倾向,渐成一时之风气。比如,嘉靖时人李开先收藏元杂剧千余种,他和门生精选、审订并编刻《改定元贤传奇》十六种;何良俊亦自言“余所藏杂剧本几三百种”[80];万历间的戏曲家汤显祖更是藏有元杂剧千种[81];与其同时期的梅鼎祚有全部《诚斋杂剧》,对各种内府本元杂剧亦尽力搜求;王骥德也说“余家藏元人杂剧可数百种许”[82];余姚的孙鑛、吴江的沈璟和毛以煃都收藏有数量可观的杂剧旧本[83]。凡此皆表明“万历时期代表了北杂剧成为一种独特文体进入文人收藏的高潮”[84]。正是看到当时士大夫对元剧剧本的强大需求,臧懋循才萌生了将元杂剧中菁华汇编成书的想法。值得指出的是,“宗元”固然带有复古的色彩,但其本质不是回复到元剧的原生(或原始)状态,而是古为今用,即在创作南曲戏文的过程中,借鉴元剧的编创经验和艺术优长。那么需要讨论的是,明传奇作家落实在具体的创作上,他们会向北曲(杂剧)学习哪些东西呢?换言之,基于北曲“正宗”观念,明人获得哪些元杂剧文本的经验和知识呢?笔者以为,可分为以下四个层面。

  第一,元杂剧是南曲戏文创作的重要题材源泉。明传奇对元杂剧题材的袭用,有些是全部故事的改写或关目的借鉴,如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就多次著录由元杂剧改编为明传奇的剧目,如《紫骝马》“取意于王焕《百花亭》剧”[85],《鸳鸯被》“取意于《错送鸳鸯被》剧”[86],《梨花记》“皆本之元人《三错认》剧”[87],凡此不俱列。有些则直接将杂剧的关目或场次照搬到明传奇中,沈宠绥也注意到这一现象,谓:“则北剧遗音,有未尽消亡者,疑尚留于优者之口,盖南词中每带北调一折,如《林冲投泊》《萧相追贤》《虬髯下海》《子胥自刎》之类,其词皆北。”[88]最具代表的是南戏《千金记》中的“追信”和“点将”,它们分别出自北杂剧《萧何月夜追韩信》的第二折和第四折。另外,《访普》和《单刀赴会》也是北剧入南戏的典型例子,前者为元杂剧《赵太祖龙虎风云会》第二折,后者则是《关大王单刀赴会》第三折,它们分别被吸收到南曲戏文《金滕记》和《单刀记》中。类似的情况还有《精忠记·疯魔化奸》《妆盒记·拷问承玉》《金貂记·敬德装疯》《负薪记·渔樵闲话》《红梨记·采花邂逅》《金锁记·赴市》等,皆直接取自元杂剧。

  第二,元杂剧以《中原音韵》为核心的用韵标准,为明传奇提供了参考。在宗北韵(《中原音韵》)还是宗南韵(《洪武正韵》)问题上,晚明文人存在争议。沈璟“每制曲必遵《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诸书,欲与金、元名家争长”[89],认为传奇戏曲创作必须遵守周韵,通过对句数、字数、韵位、板式的确定和强调来规范曲调的旋律、节奏[90]。沈璟作为晚明时期江南曲学领袖,他的主张得到众多文人的认同,如徐复祚说:“曲有南北,韵亦有南北乎?”[91]沈自晋也持相同的观点[92]。不过,反对的声音也有,如浙江戏曲理论家王骥德就认为周韵为北词设也,南曲当用南韵[93]。明末曲论家沈宠绥、凌濛初则在尊“周韵”的总体方针下,从唱论的角度主张分别对待,韵脚不分南北,“当共押周韵”[94],而字面则北曲押北韵,南曲押南韵。总之,在南曲押韵问题上,绝大多数的晚明曲家都主张韵不分南北,以《中原音韵》为准。

  第三,元杂剧较为完善的艺术体制为明传奇提供了重要参照。如明传奇作家学习元剧的引子,即是显著之例。所谓“引子”,“盖一人登场,必有几句紧要说话,我设以身处其地,模写其似,却调停句法,点检字面,使一折之事头,先以数语该括尽之”[95]。而汤显祖学习元剧的引子甚妙,得到王骥德的赞扬,“近惟《还魂》二梦之引,时有最俏而最当行者,以从元人剧中打勘出来故也”[96]。除引子之外,衬字也是元人杂剧的一个重要特点,相较元代南戏,“元杂剧用衬字,更为复杂,取得成就较大”[97]。因此,《元曲选》为学习元杂剧的衬字作法提供了很多好的案例。卢鸣銮在《新定宗北归音》“凡例”指出:“盖元人著作乃北曲,源流自当宗之。予阅及《百种》诸曲,美不胜录……摘明元曲衬字,小字书之,是为曲体。”[98]显然,“正衬分明”是对一位合格曲家的基本要求。清中叶曲家万树因学习元人之曲而做得极佳,受到戏曲理论家梁廷枏的表扬:“阳羡万红友(树)寝食元人,深入堂奥,得其神髓,故其曲音节嘹亮,正衬分明。”[99]

  第四,元杂剧为明传奇作家模仿语言风格提供了文本范例。张大复高度评价汤显祖学习元剧语言艺术的成就,“论前明作家,首推汤临川,临川多读元曲,一力规模,尽有佳处”[100]。晚近曲家吴梅认为汤显祖“《玉茗四梦》以北词之法作南词”[101],并在评阅怡府本《还魂记》时高度评价“玉茗以善用元词,各记中以北词法填南曲,其精处直驾元人而上之。自有词家,无人能敌也”[102]。不仅于汤显祖而言,熟读元曲成为晚明时期曲家群体的一个共识,如祁彪佳评价凌濛初“熟读元曲,信口所出,遒劲不群。如此妙才,惜其不作全记,今止获一脔耳”[103]。后来,李渔《闲情偶寄》在高度评价时人剧作语言艺术时,也往往以《元曲选》为参照,他表示“元曲之最佳者,不单在《西厢》《琵琶》二剧,而在《元人百种》之中”[104],继而评价《牡丹亭》“此等曲则纯乎元人。置之《百种》前后,几不能辨,以其意深词浅,全无一毫书本气也”[105]。

  《元曲选》面世后,其在北曲杂剧的分折、题目正名、增句、脚色行当等诸多方面为传奇曲家的创作实践提供了戏剧形态的示范。对此,前贤论述已详,不再赘述[106]。需要补充的是,《元曲选》为校正元人杂剧和创作传奇中的北曲场次,提供了重要的参考文本。《古今名剧合选》与《元曲选》所收相同剧作有36种,在这部书的眉批中,处处可见孟氏参校、批点“吴兴本”(即《元曲选》)的痕迹。孙楷第曾指出:“称舜此编即以臧懋循《元曲选》为底本,校以他本而斟酌损益之。不尽依原文,其失与懋循同。唯改定处多疏于上方,体例实较懋循本为善。”[107]客观地概括了《元曲选》作为孟称舜编订《古今名剧合选》的文献参考意义。

  即便是入清后,《元曲选》仍是文人创作、阅读、编谱、评鉴等戏曲活动的重要参考文献。洪昇创作《长生殿》时多处参考《元曲选》,不仅化入北曲单折或南北合套的场子,而且有些曲词直接取自元剧,如《长生殿·小宴》中“天淡云闲”一曲仿写于白朴《梧桐雨》杂剧【粉蝶儿】曲,“字句有小异耳,乃知其袭元人之旧也”[108]。丁耀亢编撰《续金瓶梅》、允禄等人编《新定九宫大成北词宫谱》都将《元曲选》确定为北曲曲式最重要的参考来源,清末曲论家梁廷枏、姚燮对元杂剧的评论也基本借助《元曲选》得以完成。以上诸家的做法皆显示,《元曲选》自面世以来,已成为明清曲家学习北曲声律、创作剧本的必备文献。

  正是在此维度上,晚明文人创作南曲戏文时学习元杂剧编剧技巧、剧本体制、声律技法、脚色配置等内在需求,成为《元曲选》应运而生的历史语境。即便在《元曲选》面世很长时间后,这种需求仍然存在,客观上铸就了此书“经典文本”的书籍史意蕴。明乎此,则有助于深入理解臧懋循基于书籍市场需求而编刻《元曲选》的意图与改订文本的内在逻辑。

结语


 

  《元曲选》作为明代剧坛最具影响力的元杂剧总集,它的编纂和出版成为中国戏曲史上的重要事件。综览《元曲选》的书籍形制、编刻策略、文本流通和读者接受的全流程,可探知臧懋循编纂这部戏曲总集具有刻书治生、保存遗产以及为南曲戏文的剧作家提供“杂剧范式”等三个层次的意图。这些意图的达成,某种意义上也是臧懋循展开元曲知识再生产(knowledge reproduction)的过程。这一过程不仅体现了明代文人对元代戏曲的接受与改造,更揭示了知识生产在文化传承中的能动性和复杂性。

陈志勇︱《元曲选》的编纂意图与臧懋循对元曲知识的再生产

  根据上文的论述,可以将臧氏的元曲知识再生产归纳为选择性保存、系统性重构和跨时代传播三个维度。首先,“选择性保存”是指臧懋循在编纂《元曲选》时,并非简单收录现存元杂剧,而是通过筛选、删改和润色,对元代戏曲文本进行了“再加工”。他剔除所谓“鄙俚浅薄”的剧目,而选择情节完整、文辞本色的作品,同时对元杂剧的曲白进行改订,使其符合明代语言习惯和舞台规范。这种改订既是知识生产的创造性活动,也体现了知识生产的群体性与社会性。其次,“系统性重构”意味着《元曲选》的编刻存在从散佚到体系化的知识整合过程。臧懋循通过搜集民间抄本、宫廷秘本,保存了94种元杂剧,使一些濒临失传的作品得以流传。他附刻朱权《太和正音谱》、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杂剧曲名”等九种元曲相关的理论文字,并为每一部剧重拟题目正名,依题名绘制图像,体现了知识生产的结构化特征。再次,“跨时代传播”是指《元曲选》的编纂超越了简单的文献整理,成为激活元曲生命力的关键环节。《元曲选》确立了一种元杂剧的权威性文本,后世戏曲创作、曲谱编纂和元剧评论多以其为范本或参照,甚至影响了现代学术研究,如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元曲的研究实赖此书。此外,《元曲选》还是文化记忆的媒介,通过此书的印刷传播,元杂剧从舞台表演的脚本转化为可阅读的文学经典,完成了知识形态的转型。

  人类社会的知识在接受过程中不断更新,知识被公众接受后会被凝定为一种公共认知,继而又会进入对旧知识进行批评、改造或超越的新阶段,从而制造出新标准、新框架,完成新一轮的知识再生产。臧懋循对元杂剧的收集、整理和编刻工作,不是被动的保存,而是通过选择、重构与传播,不断参与文化意义的再生产。因此,在知识再生产的视域下,《元曲选》不仅承担着南曲戏文题材资源库的文本价值,更在剧本体制、语言风格、用韵规范和校订元剧上具有不可替代的戏剧示范意义。

注释

[1] 《元曲选》的版本,除了万历四十四年臧氏雕虫馆刻本外,清代博古堂和某书坊还据原板片补刻、重印过。参见程有庆:《明刊〈元曲选〉版本赘言》,《藏书家》第16辑,齐鲁书社2009年版,第152—160页。

[2] 臧懋循:《祭王孝廉文》,赵红娟点校:《臧懋循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64页。

[3] 臧懋循:《与曹能始书》《寄钱中丞书》,《臧懋循集》,第146、147页。

[4][8] 臧懋循:《寄姚通参书》,《臧懋循集》,第147页,第150页。

[5] 臧懋循:《与曹能始书》,《臧懋循集》,第145页。

[6] 臧懋循:《复李孟超书》,《臧懋循集》,第143页。

[7][9][59][60][61][69][76] 臧懋循:《元曲选序》,《元曲选》卷首,明万历四十四年雕虫馆刻本。

[10][31] 夏颂:《戏剧的诱惑:中国早期戏剧的生产与复制(1300—2000)》,李安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第213页,第220页。

[11] 沈宠绥:《度曲须知》卷首,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5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87页。

[12] 臧懋循:《寄黄贞父书》,《臧懋循集》,第144页。

[13] 王毅:《试析明代臧懋循的出版经营思想》,《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1年第4期。

[14] 臧懋循:《先妻吴孺人行状》,《臧懋循集》,第172页。

[15] 臧懋循:《寄谢在杭书》,《臧懋循集》,第151页。

[16] 臧懋循:《回李达亭启》,《臧懋循集》,第83页。

[17] 臧懋循:《臧懋循致某人函》,《臧懋循集》,第176页。

[18] 沈泰辑刻:《盛明杂剧》“凡例”,郭英德、李志远:《明清戏曲序跋纂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4693页。

[19] 张元徵:《盛明杂剧序》,《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4694页。

[20][21] 卓人月:《盛明杂剧二集序》,《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4701页,第4701页。

[22] 祁彪佳:《与沈林宗(二)》,转引自张诗洋、李洁:《南京图书馆藏祁彪佳尺牍论曲文字辑考(中)》,《戏曲与俗文学研究》第2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

[23][66][79][83][93][95][96] 王骥德:《曲律》,《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册,第170页,第170页,第55页,第169页,第112页,第138页,第138页。

[24] 郑振铎旧藏某一版本《元曲选》,将所有插图都归于一卷(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25] 杜海军:《论〈元曲选目〉的知见录性质与意义》,《戏曲艺术》2013年第1期。

[26] 《元群英所撰杂剧》,《元曲选》卷首。

[27] 《天台陶九成论曲》,《元曲选》卷首。

[28] 赵轶峰:《代序:新文化史视角下的中国前近代出版业》,周启荣:《中国前近代的出版、文化与权力:16—17世纪》,张志强等译,夏维中等校,商务印书馆2023年版,第4页。

[29][30][40][97] 徐扶明:《元代杂剧艺术》,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307页,第319页,第317页,第238页。

[32] 孟称舜编:《古今名剧合选》,《古本戏曲丛刊》四集,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赵琦美钞校:《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古本戏曲丛刊》四集。

[33] 臧懋循:《元曲选》丙集上。

[34][36][38][52][53] 赵琦美钞校:《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古本戏曲丛刊》四集。

[35] 臧懋循:《元曲选》丁集上。

[37] 臧懋循:《元曲选》癸集上。

[39] 臧懋循:《元曲选》癸集下。

[41] 陈与郊编:《古名家杂剧》,《古本戏曲丛刊》四集。

[42] 臧懋循:《元曲选》壬集下。

[43] 赵琦美钞校:《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古本戏曲丛刊》四集。

[44] 臧懋循:《元曲选》甲集下。

[45] 《牡丹亭还魂记》之《凡例》,明天启五年(1625)武林书坊刊本。

[46] 参见程有庆:《〈元曲选图〉与元杂剧的题目正名》,《文津学志》第3辑,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

[47] 昭亭有情痴:《花萼楼凡例》,黄仕忠等编:《日本所藏稀见中国戏曲文献丛刊》第1辑第3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

[48] 徐康:《前尘梦影录》卷下,《续修四库全书》子部第118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745页。

[49] 茧室主人:《想当然》“成书杂记”,《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312页。

[50] 臧懋循:《元曲选》乙集下。

[51] 孟称舜编:《古今名剧合选》,《古本戏曲丛刊》四集。

[54] 臧懋循:《元曲选》巳集上。

[55][56][57][62][67][68][70][77] 臧懋循:《元曲选后集序》,《元曲选》卷首。

[58] 臧懋循:《荆钗记引》,《臧懋循集》,第123页。

[63] 臧懋循:《臧改牡丹亭》第四折“劝农”批语,明万历刻本。

[64] 臧懋循:《臧改南柯记》第二十三折“围释”批语,明万历刻本。

[65]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02页。

[71][72] 臧懋循:《玉茗堂传奇引》,《臧懋循集》,第121页,第121页。 

[73] 参见赵义山:《明代前后期之南北曲盛衰观》,《文学评论》2009年第5期。

[74] 王世贞:《曲藻》序,《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册,第25页。

[75] 王世贞:《曲藻》,《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册,第27页。

[78] 王骥德:《曲律》自序,《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册,第49页。

[80] 何良俊:《曲论》,《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册,第6页。

[81] 姚士粦:《见只编》,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第3964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81页。

[82] 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自序》,《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首,明万历四十二年王氏香雪居刻本。

[84] 奚如谷:《文本与意识形态——明代编订者与北杂剧》,甄炜旎译,《中国文学研究》第16辑,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年版。

[85][86][87] 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能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6册,第38页,第40页,第41页。

[88][94] 沈宠绥:《度曲须知》,《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5册,第199页,第235页。

[89] 沈德符:《顾曲杂言》,《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册,第208页。

[90][106] 杜桂萍:《明清戏曲“宗元”观念及相关问题》,《中国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

[91] 徐复祚:《曲论》,《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册,第239页。

[92] 沈自晋:《重定南词全谱凡例》,《南河新谱》卷首,中国书店1985年影印嘉靖刻本。

[98] 卢鸣銮:《新定宗北归音》“凡例”,《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1册,第5446页。

[99] 梁廷枏:《曲话》,《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8册,第271页。

[100] 张大复:《寒山堂曲话》,《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75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38页。

[101] 吴梅:《顾曲麈谈·中国戏曲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60页。

[102] 王卫民校注:《吴梅全集·理论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38页。

[103] 祁彪佳:《远山堂剧品》“妙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6册,第144页。

[104][105] 李渔:《闲情偶寄》,《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7册,第24页,第24页。

[107] 孙楷第:《戏曲小说书录解题》,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32页。

[108] 俞樾:《春在堂诗编》,《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551册,第625页。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明清戏曲选本叙录与珍稀版本集成研究”(批准号:23&ZD283)成果。

*文中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陈志勇,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为明清戏曲史、戏曲文献,近年主要关注戏曲选本、戏曲社会学。著有《清代梆子皮黄戏源流考论》《民间演剧与戏神信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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