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华|黄山那风

从黄山过来,途经塔川,乌柏还没有红遍,但它们与枫与松与一切树木花草,把秋日里的色彩搅动得异常丰富而绚烂。乌黑而洁净的柏油路就在这油画也比不上的鲜活里时隐时现,串起一处处幽静的村舍。山下的田畴还没有完全熟透的晚稻,肆意挥洒着明亮的黄、点染着零星的绿。我们的车在绝佳的秋色里穿行,很轻松地停在了一个古村落前的小广场上。 一座飞檐翘角的亭阁亮出的“宏村”二字送给了游人到达后的惬意与踏实。

宏村,一个坐落在皖南群山中的民居村落,却创造了神奇,历来为人们所津津乐道;2002年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它的不凡不知触发了多少人探访的冲动。

进入村口,迎面是条石砌岸的一口很大的池沼,它位于山村之南,因而称为“南湖”。一湖清波、湖中风荷、跨湖而过的画桥,以及岸上老树、粉墙黛瓦的古民居………它们和谐共存,相映成趣。“无边细雨湿春泥,隔雾时闻小鸟啼。杨柳含颦桃带笑,一边吟过画桥西。”一首小诗把春日宏村迷濛空灵之态状之如在目前,“画里乡村”早已成为人们心头的共鸣。我游到此,还是觉得这四字之述并不能道尽心头隐约之意。静雅村落,处在青山绿水之间,有苍山可仰,有田畴驰怀,有稻菽环绕,有池石清趣,闲观顺风送云,静听鸟鸣花树,幽静而并不封闭,樵夫耕夫,远近互答而并不喧嚣;浣女玩童,荡漾着村间生机。心头忽有一语闪出:真怡心妙境!

村内徜徉,玲珑小院置几方石凳,种几株花木,别有意趣;秋日里老柿树叶子早落了大半,却把橘红的柿子挂到了老墙之外,高下其间,十分耐看。巷子两侧,瓦舍毗邻,马头墙高耸,有几分森然之气,也多了几分黑白相间的韵致。镂雕用于房舍非常普遍,即使是寻常人家也不例外。砖雕、木雕、石雕,乃至迷你竹雕,内容取材多是故事传说、吉祥花木、博古纹、八宝图等,寄托着山民们的精神追求或是内心企愿,一股文化的气韵也氤氲在其中;那精雕细刻的功夫无不体现着手工时代慢工出细活的匠心与灵性。庄严的祠堂与书院,大柱、阔门、匾额、高槛、石鼓和石狮,全透着厚重和肃然。村中不乏富商大宅,但它们并不追求浮华,屋宇构建普遍是素净的色彩。有人说,这是受着明初“庶民庐舍”“不许用斗拱、饰色彩”的限制。这也许不可否认,但这样的风格更应该是追求节俭与内敛的人生理念之所系。

至于布局,这里的一房一院、一巷一池、一墙一渠乃至一处天井的安排,无不是谋划者与制作者思想和修为的统一;一片瓦,一架立屏,一方雕刻,一扇花窗,无不体现着谨慎态度、精细精神;一根柱、一扇门、一道枋、一块匾额,无不是蕴含着稳健和静气。宏村是徽州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更是徽州文化的杰出代表。从大处到细处无不展示着宏村人对生活的用心,彰显着他们的人生智慧。

来宏村的游览者,还喜欢把它称为“水墨乡村”。这确是宏村的又一韵致所在。素石拥着清波,粉墙映着黛瓦,老树墨干不时点缀……这是宏村秋冬景象的写照。宏村人是崇尚“水墨”之色的,与之相关的是一种朴素情怀。

在宏村,无论是大户人家,还是普通民宅;无论是雕梁画栋、屏风回廊,还是淡雅的字画、素净的木格花窗、暗红的桌椅几案;抑或是那些古玩摆件……无不透着一种朴素的色彩,全无浮躁之气。素能养静,静能深思,思能生智。一个小村,人才蔚起,不知是否与素与静有着些许的关联。

古徽州是程朱理学集大成的地方,宏村的村落文化有很多是基于理学思想而用之于现实的做人信条、生活警示、民风教化,甚至是家法的整肃。重农抑商思想支配的农耕社会,商贾的政治地位是难以让人满意的,读书致仕是不甘屈居人下的富商们骨子里的追求。成功的商人们一方面好儒成风,反过来,好儒、忠信又促成了商业的兴盛。另一方面,他们凭着经济上的优越条件,纷纷反哺乡里重教兴学,办私塾书院。

陈明华|敬宏村

一个族姓办一所私塾是非常普遍的,培养本家族人才义不容辞。宏村人的办学力度又远非他处可比。到明末,宏村居然办起了六所私塾,出现了“六院依湖”的景象。一个村子如此作为,可算是叹为观止。这些书院后来又整合成“以文私塾”,也就是今天仍然保存完好的“南湖书院”。讲学之风中国古已有之,战国时就盛极一时,那时多半是随机的。有具体设施和固定主讲人的书院起源于唐而成熟于宋,明代更是出现繁盛局面。但像宏村这样还是难得一见。在南湖书院,启蒙阁、志道堂、至道堂(读书讲学)、文昌阁等一应俱全,教育体系相当完备。“读圣贤书,行仁义事”是宏村先人几经斟酌而形成的一个重要教育理念。书院内庄重的“蔚为国华”匾额,既是为族子励志,更是书院的远大目标所系。这里有深远的希冀和浩瀚的心胸。

“境”的构造是宏村人的不懈追求。这些古色古香的建筑之间,小巷曲折幽深,在下着细雨的日子里,油亮的石板,高墙上的青砖,饰有虎头纹、寿字纹等寓意深长的瓦当上,银珠般滴落的雨水,再加上几把油纸伞,又是唯美且诗意的境界。唯美并不是造境的初衷,宏村人造境带着浓厚的风水思想。

村中那条迂回延伸的浅窄水渠,沿着屋脚穿街过巷经家历户悠悠流淌。其实这沟渠之水的真正源头是村西的山中溪涧,所以才能源源不断,从不干涸。这村中曲水有一个独特的名字叫“水圳”,据说这水圳还有分时段用水的讲究。水圳又与村子中心的月沼相通。月沼,被设计成半月形。“花开则落,月盈则亏”的理念饱含着哲学趣味。村人饮水、用水都可以从月沼取得,村中水又都流向村南的南湖,湖水发挥着护村、润村与灌溉等多重作用。

这精心设计的水系由水圳、月沼、南湖三部分组成,它们在村人的心目中又分别称作牛肠、牛胃和牛肚。因为整个村子的规划之初就设计成“牛”形。这不仅是用水之利,更取地理之胜。

宏村人有他们的痛楚经历和对生活环境的独特思考。宏村镇,古称弘村。南宋绍兴元年,宏村始祖汪彦济因遭火灾之患,举家从黟县奇墅村沿溪河而上,在雷岗山一带建十三间房宅,此为宏村之始。汪彦济又在村口兴建睢阳亭,作为入村标志性建筑。这里北依苍翠之山,南临平畴沃野,东西两条河流环抱左右,确实是宜居之地。据宏村人说,他们的祖先留有遗梦,大致是选择牛择水处安家。于是汪家后人理解成牛是富裕的象征,水是福泽子孙的保证。而雷岗山恰似牛首,更有二水正合先祖之梦,于是卜筑于宏村。这里山麓土地如膏,沿山脚坡地依山势而上,与羊栈岭、雷岗等山相连接,整个地形呈“牛”的态势。于是各家建房必须遵守族人精心设计的结构布局,因而“牛”形村落栩栩如生。地为牛,水为肠,这本是农耕思想不自觉的反映,又往往带上一些神秘的色彩。旧时人们很注重仿生,把居住地理解为各种各样的动物,不拘大小,不拘雅俗,往往还要附会上风水的含义。他们这样做注重的是一个“生”字,要活得有生气,要生生不息。宏村人似乎很懂得生活的辨证法,他们硬是从先人的农耕思想里辟出一条路径。“牛人”“牛气冲天”这些今天叫得很响的词,却成了几百年前宏村汪家人的写照。

这个有祖宗遗梦的村庄,后人们朝夕悟对,反复咀嚼,终于琢磨出“牛”的新意。凭着牛的忠实、牛的耐劳、牛的闯劲、牛的无畏,开拓出一片全新的天地。他们在重教、在仕途、在经商等多个领域都是风生水起。仅明清时就出现了汪周山、汪辛、汪周泓、汪升平、汪士通、汪日章、汪大燮等一大批贤臣达士,涉及政、商、医、天文等多个领域。一个村落,文化之盛,叹为大观。

底蕴深厚的村落文化曾经成就了宏村的辉煌。古老的村落如今成了一个珍贵的样板,任人流连。历史的车轮总要走过一个又一个的站点,聚族而居显然不能适应形势的需要,而工业化、城镇化又加速了原始“村落”的远去。宏村作为一个样板,留给人们的思考当然不能只是物质层面的,人们所追求的“宜居”不只是视觉的盛宴,也不是千村一面。让村落自己的文化元素、人文元素、审美元素活起来,之于乡村应是要义。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