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的第一份职业是——下农村做知识青年,那么接下去的第二份职业是——作场柯桥豆腐干

        1969年2月8日,18虚岁的我与小镇上的一批“知识青年”一起,懵懵懂懂的踏着积雪去了湖塘公社支农。

        1971年12月22日,我荣幸返回小镇支了工,在一家叫食品工场的作坊里做起了一个比窃贼出门还早的豆腐师傅。虽说这个职业听起来有点不雅,但那时想谋求一个全民企业的职工堪比中状元。因此我成了小镇上一个让人刮目相看的人,这距我代表全镇知识青年上台表决心的时间不到3年。

        食品工场,是供销社副食品商店下属的一个部门,位于柯桥东官塘上岸一个原仁让堰人所开的仁泰南货行旧址内。

        工场直出过街路是个过楼,出过楼有个属于工场的水塔。过水塔是轮船码头(柯桥人称其为“大沙滩头”),即现在的柯东桥西南堍。

        站于狭窄街路上向工场望去,光线暗淡的走道往内是个小天井,小天井的东侧置一个豆腐渣池,小天井的西侧为原材料仓库。小天井后面是以做豆腐为主的水作工场白货组,里面几近漆黑。定神细看,才发现工场里幽幽地放着一些木制或石制的工具,像是刚出土不久。木制的工具如旋桶、弯斗、灶筒、榨杆,表面都已经发了黄,显示着自己的资历;石制的工具如压石、榨石、面板石,表层泛出了一层油光,昭示着自己的历史。看到这里我吃惊不小:这哪里是一个现实中的生产车间——这分明是原始社会遗留下来的实物展示处。

        穿过白货组的一扇小木门,又是个小天井。天井上搭着一些木架子,供翻晾豆腐干之用。小天井后面是个3间打通了的、单一生产柯桥豆腐干(五香茶干)的水作工场黑货组,那里面照样也是一些木制或石制的工具,只是数量要比白货组多一些,因为制作豆腐干的工序繁琐而且复杂。

        过黑货组,后面是茶食(糕饼)工场,生产场地是一幢3间打通的单层平房。进车间门的右首有个大炉子,供烘烤糕饼所用,也成为融化油料物的加热处,甚至是车间职工的取暖地。在茶食车间的西侧,有一块面积硕大的空地,曾一度成为副食品商店的水产腌制池。

        工场内除了上述车间,还有一个单独的磨豆间和一个职工食堂。在工场外,有一家豆制品门市部和一个制面工场。豆制品门市部设在碑牌头老街的运河边,对外出售豆腐干、豆腐、千张、油豆腐之类。每天天不亮,就有人在门市部前排起长队,或以篮子之类的乘具代人排队等候营业,成为小镇上的一条早风景。

        由于受文革的荒废,致一度停招职工,食品工场人员处在青黄不接,于是我成了第一个文革后出现的青年。此前工场的人员,都是一些从老作坊里过来的,缺少文化知识,加上对外接触不多,不仅人老而且观念也老。在他们的眼里,我这个徒弟该有徒弟的样子,有徒弟的规矩。虽说已经是“新社会”了,但在他们的心里却固守着自己当年做学徒的模式,所以一候机遇,也要求我这么去照搬照套,比喻干一些为他们洗碗筷、抱小孩、倒夜壶之类的杂活。

        记得报到的那天上午领导跟我说,明天早上你第一天上班可以迟一点:4点钟起床吧。虽说是照顾我了,但没有思想准备的我还是吃惊不小:迟一点4点钟,那正常上班的时间会是几点呢?

        其实这个时候,他们早已在水作工场的楼上——一个杂物间里给我腾出了一张“床位”,要求我上班期间必须睡在那里,以便有事随叫随到。不仅如此,甚至在下班后的时间里,他们也希望我继续留在工场干活。

陈家檐·务工,从做柯桥豆腐干开始

        第一天上班,还在四更时分,睡梦中的我突然被一阵刺耳的鼓风机声吵醒,接着就有一阵烟雾直扑鼻孔。闻着那雾之味由轻到重,最后造成呼吸困难;看着那雾之色由淡到浓,熏得让人睁不开眼。不多时,肆无忌惮的烟雾就将整个楼层吞没。见到这样的实景,我又吃惊不小,心中猛然升起一阵恐怖感……

        无奈,我只得蒙住被子睡,但依旧没有多大的作用。于是我只好在烟雾层中穿衣下楼,想快速逃离这个恐怖的环境。但是当我走入黑货组,里面的情景却是如同一辙,原来烟雾的发源地就在这个车间的灶肚里,浓浓的烟雾在鼓风机的作用下直往上蹿。抬眼望去,几个穿着灰暗、与车间色彩相当匹配的人在充满烟雾与水雾的车间里晃动:荡浆烧浆、点花上、包裹香干、榨卸榨。而我的工作,是暂时帮助一位姓王的师傅剥豆腐干。

        站在王师傅的斜对面,见他低着头、侧着身,飞快地顾自己剥豆腐干似乎根本没有我的存在。只见他利索的拎住襆布的一角三下五除二,一块呈鸡油黄的豆腐干就在他的手中落了下来这一过程,只在2秒钟内完成我看得起,心想“行行出状元”一点不假,我从心里暗暗地佩服起他来

        但当我再次抬头看向王师傅的脸面时,却又让我吃一大惊:面色蜡黄,双眼暴,眼睛周围布着一黑斑。他斜着看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莫名其妙的裂开白牙红唇一笑,看得我心惊肉跳。这时坐在身后包豆腐干的一位师傅告诉我:“他是聋哑人,大名叫王百泉,是我们这里剥豆腐干的师傅

        居然这样。难道从此以后就要师傅搭班工作

        事实就是如此,除了夜间的正常上班工作外,白天,我们还得背船运而来的柴草,翻晒赤水的白豆腐干等。所幸的是,与他相处比较合得来虽然语言沟通不是很方便,但彼此却是十分的信任。

        后来在接触中我了解到,这个40里外的单身汉先天带疾,耳朵失聪,几成全聋,虽常戴助听器助听,但作用甚微,你须吼着嗓门跟他说话;他声带受阻,发音模糊,只能说一些“哎、哎”之类的简单。而他有他的多技之长,除了剥豆腐干无人匹敌以外,还有一种识字的绝活。与交谈,你只站在他的对面,用手指在自己的掌心上画字,不管速度多快、字迹多潦草,他都能看得懂你画的是什么字。待你画完,他或点头赞同、或摇头“哎哎”、或脸、或手做动作,或“咿咿呀呀”说一些让你不太明白的话,这情形让你见了乐不可支。

        后来随着剥豆腐干技巧的逐渐掌握,我开始与师傅们一起一字儿坐定包豆腐干,边包边海阔天空的聊一些五花八门的旧事怪事稀奇事,也算是苦中一乐。而拿在手中的“豆腐干”,其实是经过一整套程序:浸豆、磨豆、荡浆、煮沸、出淘、点花、上箱、挤压、划块后比豆腐坚挺一点的产物。这呈粒状的豆腐包在一张小襆布中,然后整整齐齐的在横板上排进去压榨机压榨

        其实似简单的一包,除了有统一的包法。要求豆腐干包得方正无翼膀,不能为求速度而走野路,这是对豆腐干的外观要求。在包的过程中,要手眼联动,做到手巧眼尖,除了双手的熟练,还须带看放在一旁的小襆布因为这襆布从压榨机里取出来的,拧在一处、皱成一团。所以你必须在包的过程中快速而准确的看出襆布角,然后拿角轻轻一甩,这样既展平了襆布,又缩短了寻角的时间。

        说起甩襆布,又是一件不太乐意干的活。身穿一套带着满是浆汁的“工作服”,脚踏一双湿漉漉的半通靴,浑身散发着豆腥味的我,一手拎着满弯桶的襆布一手拿一块横板招摇过街河埠头掼襆布到了那里,先拿襆布河水中摇动几下然后开始掼布。掼时,一手拿横板挡住下半身,一手拎住襆布一端向踏道掼去。掼的难点是地面的襆布缩成一团,倘使掼成一条线,会致出水面积增大而沾及他人之身。

        就这样日复一日,我或是在夏夜的12点钟起床上班,或是在冬夜的1、2点钟哆嗦着起床,恍恍惚惚又战战兢兢的与豆与水与烟与雾与豆腥打交道。这样的营生持续了2年(期间我还到过白货组、茶食工场及代理仓库保管员)。此后的我却是义无反顾地去了新建的副食品大楼做起筹备工作……

        至此,我终于花了5年时间,游走到了旧时三大苦职业“打铁摇船磨豆腐”的边缘甚至中心:初中一毕业与邻居哥去了一个村子,跟着瞎子、跷子、聋子磨铁砂;继而在农村随农民兄弟摇着船去捞草、割草、摸草;最后在水作作坊里做豆腐干、豆腐、油豆腐。这“三苦”不仅让我长了见识,而且让我体验了生活。虽说当时确实有点苦相、有点怨言,但过后嚼起来还是有点味道、有点值得——命中注定,难得一遇。

        于是至今,薄薄的、软软的劳什子外呈赭色,富有光泽,内有线孔,裹藏鲜水香气浓郁味道鲜美;质地柔软,富有弹性韧而不硬软而不脆,对角相拗,不致断裂…… 于是至今,一说起这江南名特产——柯桥豆腐干,就会有一种致命的诱惑力在我的喉间翻滚。这味道,与我做柯桥豆腐干有着密切的关系。

正中(远处)有座水塔,水塔下面是轮船码头,有人在等船。轮船码头的南首就是食品工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