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晚春著,南京远东书局编辑策划,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
在雾霾与溪流之间
——浅议《治污梦》的生态叙事与人性抉择
陈德民
刘晚春的长篇小说《治污梦》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一座江南古城在现代化进程中遭遇的环境困境,通过刘定清与韩紫云夫妇的“他乡就医”之旅,编织了一幅生态危机下的社会图景与人性图谱。小说以令人窒息的雾霾开篇,勾勒出一座被现代化进程撕裂的江南古城。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咳嗽不止的孕妇韩紫云与不断擦拭盆栽的退休警察刘厚远,共同构成了环境污染的双重镜像——前者展示肉体如何成为生态危机的敏感接收器,后者则揭示个体在系统性问题面前的徒劳挣扎。小说通过刘定清夫妇从容北返乡的悲剧性抉择,将环境危机从抽象概念转化为血肉之躯的苦难史,以身体政治学的锐利视角,剖开了城市化狂飙突进中的深层伤痕。
一、环境异化:身体与家园的双重危机
韩紫云的咳嗽声如同雾霾中的警报,小说用详尽的临床描写将环境危机具身化:她的咳嗽“就像嗓子那儿有什么东西堵着,非得咳出来,却怎么也咳不出来”,这不仅是呼吸道症状,更是城市病体的隐喻性窒息。在润城医院拥挤的输液室里,咳嗽的孕妇、老人与儿童构成触目惊心的“病患共同体”,暗示环境污染正进行无差别攻击。更残酷的是,韩紫云多次流产的隐痛与最终诞下死胎的结局,直指环境污染对人类再生产的毁灭性打击。当身体器官成为环境毒素的储存库(如苯酚污染事件中市民对“致癌物”的集体恐慌),当呼吸道、生殖系统沦为工业文明的牺牲品,《治污梦》撕开了发展主义神话的华丽包装,暴露出其吞噬生命的狰狞本质。
润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天然优势,在无休止的建设中荡然无存:“阳台上的花草总积着纸厚的灰尘”、“天空灰蒙蒙,太阳被尘埃困住,只余一团苍白圆环”。环境污染不再是抽象概念,而是具象化为韩紫云“一声接一声”的干咳——她的身体成为环境恶化的直接受害者,反复流产与持续的咳嗽暗示着生命孕育的危机。这不仅是生理病痛,更是环境对生命权的剥夺。
刘晚春巧妙地将“水危机”作为环境叙事的核心事件。从最初的“铁锈味”辩解,到“消毒剂过量”的官方解释,直至“苯酚泄漏”的真相揭露,自来水从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异化为潜在的“毒源”。这场席卷全城的恐慌,暴露了系统的脆弱:政府的遮掩失信、专家公信力的瓦解、民众的集体无措。疯抢矿泉水的场景成为荒诞而真实的生存寓言——当维系生命的水源不再安全,文明的根基已然动摇。芮明哲理发店的萧条、餐馆的信任崩塌,无不印证环境污染对经济秩序与社会信任的连锁瓦解。
二、容北镜像:生态乌托邦的疗愈力量
瓦屋山的溪水中抓鱼的孩童、丁医生家的草药香、北山水库的潋滟波光,容北被塑造成与润城对立的生态净土。这个“喝水都长肉”的世外桃源,治愈了韩紫云的顽咳与婆婆的沉疴。但颇具反讽意味的是,容北的治愈力恰恰反衬出现代人的精神痼疾——刘家三代人对容北的依赖,本质上是被现代化放逐者的精神返乡。当张招兰抱着盆栽感慨“润城的空气不适合种花草”时,她道破了更深的困境:容北是暂时避风港而非长久栖居地。与病态润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作为“生态乌托邦”存在的容北。韩紫云坚持返乡分娩的执念——“孩子出生时,就好比小树苗,得深深植入泥土”,恰恰揭示了生态乌托邦的虚妄:容北的青山绿水无法移植,润城的“泥土”才是必须直面的现实战场。这种撕裂彰显了现代人生存境遇的荒诞——我们怀念田园牧歌,却注定活在钢铁丛林。作者以近乎田园诗的笔调描绘其自然风貌:瓦屋山“翠绿欲滴”,溪流“石子可见”,杉木林“鸟雀欢鸣”。这里不仅是地理上的避难所,更是精神疗愈的净土:

(一)自然作为良医:韩紫云的咳嗽在容北清新的空气与丁医生的草药双重复苏下奇迹般痊愈。丁医生“大自然是最好的医生”的箴言,点明了生态系统的自愈力对人类健康的根本性价值。溪水中孩童捕鱼的野趣、马车穿越花径的诗意、北山水库的澄澈,无不彰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可能。
(二)传统智慧的守望:丁医生这一角色是传统生态智慧的化身。他采仙鹤草治痈肿,用秘方调肺疾,其医术深植于对草木物性的理解。容北的生活方式——自酿果酒、井水烹茶、马车出行——代表了一种低能耗、可持续的生存哲学。农博园陈列的连枷、水车等农具,更是对前工业时代生态智慧的无声致敬。
(三)社群伦理的温情:容北的伦理关系建立在互助与信任之上。丁家人对刘定清夫妇的无私接纳、村民共享资源的默契、农博园开放包容的姿态,构成了一种有机的社群共同体。这与润城因水危机引发的猜忌与撕裂形成强烈反差。
三、逃离或坚守:个体命运的伦理困境
刘定清夫妇的“容北之旅”始于被动就医,却演变为一场主动的“环境移民”。父母阻拦其回城的迫切,源于对孙辈健康的忧虑,更是对润城生态彻底绝望的无声宣言。张招兰“自来水恐慌”中的敏感与坚韧,刘厚远对花草的痴守与无奈,李有才女儿远赴厦门安胎的选择,构成了普通人在环境危机下的生存群像。
小说核心的伦理困境在于:面对不可逆的环境恶化,个体是否有权选择“逃离”?刘定清最终携怀孕妻子留在容北,看似消极避世,实则是对生命尊严的积极捍卫。这种“生态移民”的选择,并非放弃责任,而是在无力改变系统时,对个体生存权的正当维护。而温市长“刷白墙迎检查”的荒诞治理,恰恰暴露了官僚系统对生态问题的敷衍与短视,反衬出个体选择的无奈与清醒。
四、叙事艺术:空间对位与象征隐喻
小说的叙事结构充满张力:
(一)空间对位法: “润城—容北”构成核心的空间对立。润城的“灰”与容北的“绿”、润城的“浑浊”与容北的“清澈”、润城的“焦虑”与容北的“安宁”,在反复切换中强化主题。
(二)疾病与健康:韩紫云的咳嗽是贯穿全书的身体隐喻,既是环境污染的生理结果,也是精神焦虑的具象化。她的康复在容北完成,象征着自然对人类身心的双重救赎。
(三)水的双重意象:润城“有毒的自来水”象征文明的异化与生存危机;容北的溪流、水库、井水则成为生命源泉与纯净精神的隐喻。马车与现代交通工具的对比,暗示了不同发展路径的生态代价。
小说结尾的蓝天白云是希望的符号,更是未完成的救赎寓言。常市长“打万年桩”的宣言与石狮子归位的神话,暗示着制度重建与文化寻根的双重救赎可能。那只从污染区逃入南山岭的猴子,成为生态移民的微妙隐喻——当动物尚能找到栖息地,人类能否重建精神家园?《治污梦》以身体为纸,以污染为墨,写就了一部当代中国生态启示录。韩紫云临终前触摸蓝天画卷的手指,刘定清在淤泥中浸泡的双腿,这些铭刻在身体上的生态伤痕,远比任何数据都更具震撼力地宣告:真正的治污梦,必须从敬畏每一个会咳嗽、会疼痛的生命躯体开始。
当雾霾散去后狮子山上的石狮子重见天日,我们应当记住,每一寸重获的蓝天都曾被韩紫云这样的身体丈量过代价。在生态危机日益加剧的今天,《治污梦》犹如一剂唤醒麻木的苦药——救赎之路不在虚幻的容北,而在我们敢于直面并治愈脚下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
《治污梦》的深刻之处,在于它没有提供简单的解决方案。润城的雾霾不会因省专员的视察而消散,容北的田园牧歌也可能面临现代化的侵袭。然而,小说在沉重的生态警示中,仍投下人性的微光:刘定清夫妇对生命火种的守护、丁医生对自然的敬畏、小雪刺绣中对美好的寄托,乃至润城市民对清洁水源的本能渴望,都昭示着人类对“诗意栖居”的不灭向往。
刘晚春以冷峻的笔触刻画环境之殇,又以温暖的叙事留存希望。这部作品不仅是对中国快速城市化进程中生态代价的深刻反思,更是对一种可能的生存伦理的探寻——在雾霾与溪流之间,我们需要的不仅是技术的补救,更是对发展逻辑的重新审视,以及对人与自然本质关系的回归。当韩紫云抚摸腹中胎儿,凝望容北无垠的绿色时,一个关于清洁呼吸、关于生命尊严的“治污梦”,正在苦难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