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与几位做玉、藏玉的朋友聊天,大家不约而同地聊到一个困惑:如今的玉雕作品越来越多,可真正能打动人心的,似乎并没有随之增多。有时候看到一块好料被雕得面目全非,或是遇见工艺繁复却让人感觉“累”的作品,心里总不是滋味。
为此,我反复思考:究竟什么才是好玉雕?是工艺的极致,还是意境的传达?是作者的自我表达,还是玉石本身生命的绽放?
审美之变:从“炫技写实”到“抒情写意”
回首玉雕的审美流变,一条从“写实”走向“写意”的主线清晰可见。传统的玉雕技艺以写实为宗,雕罗汉必现其庄严,琢骏马须彰其神骏。工艺上追求尽善尽美,线条务求流畅,造型苛求准确,每一处细节都力求毫厘不爽。那时的玉雕,更像是一场手艺的炫技——比拼的是谁做得更逼真,更细腻。
约在2010年前后,一股明确的写意风尚悄然兴起。邱启敬、杨曦等一批玉雕大师,开始做抽象、做意境。起初不少藏家还不习惯,觉得“看不懂”。但渐渐地,市场接受了,爱好者们也真正喜欢上了。为什么?因为写意的玉雕,给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间。例如杨曦大师的《钟馗纳福》,该实的地方实,该虚的地方虚,一下子把意境打开了。
在写意玉雕中,观者看到的不只是一匹马、一个人,而是它背后的情绪、氛围,甚至是和自己的某种共鸣。
这种审美变迁其实有迹可循。高古时期的玉器,比如玉琮、玉璧,完全是符号化的,那是人与天地对话的媒介。到了战汉时期,开始出现更接近现实的造型,从神走向了人。明清时期,玉雕走入寻常百姓家,写实风格达到高峰。而今天,我们又开始回归到对意境的追求上来。
何为好玉雕?答案在“物性”
这些年我渐渐明白,好的玉雕不在于写实还是写意,而在于是否读懂了玉料的”物性”。
“物性”,就是这块材料与生俱来的特质——它的形状、颜色、瑕疵,甚至是裂和棉。每块玉料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有它自己的“物性”。创作者要做的,不是征服它,而是理解它、顺应它、点化它。
我以前也偏爱“使劲”的作品,恨不能将十分气力使出十二分,让所有人都看见手艺。现在才懂得,那只是在“表现自己”,而不是“表现玉”。真正的好作品,应该是“天做七,人做三”。大自然已经给了七分美,你只需要轻轻点化那三分。
就像孟大宇帮我做的《拜石》牌子,料子后面全是裂,前面有一片皮色。他没有硬要去雕花刻鸟,而是顺着裂纹做成太湖石,就着皮色做一个拱手的人物。最后只刻“拜石”二字,点到为止。做出来之后,大家看着都觉得舒服,不累。
最高的匠心是“不较劲”
我现在越来越喜欢“轻松”的玉雕。这不是态度上的敷衍,而是方法上的“不较劲”。
有些作品,工艺无可挑剔,造型复杂精美,但观众欣赏起来,却觉得疲惫。作者讲解得累,观众听得也累,拿在手里都觉得沉。为什么?因为那是“捏造”,不是“创造”。作者没有读懂料的物性,只是在用玉料表现自己。
而轻松的作品,是“顺势而为”。料子有块黄皮,就让它当太阳;有片白棉,就让它成云气。玉雕师只是顺着它本来的样子,轻轻一点,意境就出来了。这样的东西,做得轻松,看得也轻松。
这让我想起艺术创作的“三分之一”原则:一件完整的作品,材质本身占三分之一,作者的点化占三分之一,观众的共鸣占三分之一。只有当这三者贯通一气,作品才真正“活”了起来。
玉雕艺术的求索之路漫长,我们皆在途中。但我越来越确信:未来的玉雕,不再是比谁的工艺更细、谁的造型更复杂,而是比谁更能读懂料的“物性”,谁更能用轻松的方式,做出打动人的东西。

希望每一位做玉的人、藏玉的人,都能在玉中找到那份“轻松”——并非技艺的敷衍,而是与物性相通后的懂得;不是创作上的随意,而是成竹在胸后的从容。